第九十九章 味道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7      字數:4539
  屋外的房簷下,並排懸掛著冒著熱氣的豬頭豬蹄豬肘子豬下水,在寒冷的氣溫下會漸漸凍實,可以保鮮很長一段時間。

  正月十五吃豬頭,農曆二月二吃豬下水,到了夏季,用醃製的排骨大梁骨燉芸豆土豆。殺了一頭豬,按季節合理安排食用,可以讓農村人清苦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柳曉楠和嶽雪蓮走進院子時,灶間冒出的熱氣飄來煮肉的香味,以及蘿卜幹子的清香氣,院子裏彌漫著隻有在冬季殺豬時,才能聞到的一年當中最期盼的撲鼻而來的氣息。

  豬肉切成大塊,放在清水裏煮。豬肉熟了,清水變成一大鍋肉湯,放進提前準備好的蘿卜幹或者是酸菜,吸收肉香和油腥,便是所謂的殺豬菜。

  孟想想從家裏走出來抱柴禾,見到嶽雪蓮出現在院子裏,先是一愣,繼而高興地叫著:“嶽老師!”

  柳曉楠對孟想想說:“我沒能請來我的嶽老師,隻好把你的嶽老師請來了。”

  孟想想腰間圍著圍裙,頭上圍著農村婦女常用的藍圍巾,不像大學生像村姑。嶽雪蓮微笑著說:“小孟,想不到吧,我們還會在這個院子裏見麵。”

  若是在校園裏,孟想想見到嶽雪蓮會顯得拘謹,此時卻很快活,熱情地邀請著:“嶽老師,快進屋,外麵太冷了。大師兄跟我說過你們之間的淵源。”

  嶽雪蓮說:“我也知道你和曉楠的淵源,你忙去吧。”

  孟想想去抱她的柴禾,柳曉楠把嶽雪蓮領進家門,介紹給家裏人認識。

  姥姥坐在炕上,看看嶽雪蓮,看看孟想想,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幹癟著嘴不出聲,隻好瞪著柳曉楠。柳曉楠朝姥姥擠著眼睛做鬼臉,姥姥抬起胳膊做了一個打的手勢。

  柳致心正在灌血腸,他端量著嶽雪蓮說:“你爸年青時高大英俊,你長得很像你爸。過年過節星期天,你要經常回來看看你爸,他挺孤單的。有時在複州城遇見你爸,他二話不說拖著我進小飯館,一嘮就是大半天。我現在沒時間,等我退休了,我們老哥倆再好好地聚一聚。”

  隻字未提林一丹。

  嶽雪蓮快活地說:“小時候,經常聽我媽媽提起柳叔叔,隻是未曾謀麵。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柳叔叔還給我買過香瓜。”

  “過去的事兒不提也罷。”柳致心有意回避這類話題,他說:“你是你爸的驕傲,曉楠也是我的驕傲,我和你爸嘮起你們這代人,都為你們感到高興。你們讓我們感到此生還有盼頭。”

  嶽雪蓮笑道:“柳叔叔說話的口吻,跟我爸如出一轍。”

  柳致心感歎道:“我和你爸都老了,一生碌碌無為,隻能寄希望於你們這代人。”

  說話的功夫,柳曉楠已經在另一間屋子換好了另一套裝束:長腰水靴、舊大衣、棉帽子、棉手套,儼然一副大幹一場的架勢。他對嶽雪蓮說:“你要是不怕冷,我帶你去撈魚。”

  柳致心對兒子說:“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就好個捕個魚摸個蝦。”

  柳曉楠的裝束把嶽雪蓮逗笑了,她站起身說:“我不怕冷,我今天倒要好好長長見識。”

  來到院子裏,柳曉楠扛起一把尖鎬一把鐵鍬,鐵鍬上吊著一隻空水桶,領著嶽雪蓮往池塘那邊走。

  孟想想跟到院子裏,她很想跟著去參與捕魚,她能幫助大師兄掄鎬頭。可大師兄沒有邀請她,隻能停下腳步,目送著那兩個人的離去。心裏明白得很,終究還是有差別的。

  趁著孟想想不在屋裏,柳二丫悄聲對薑長玲說:“咱家曉楠就是厲害,一領領回來兩個。嫂子,你喜歡哪一個?”

  薑長玲白了一眼柳二丫說:“你還美滋滋的。曉楠到現在還沒有定性,我都替他愁得慌。”

  柳二丫嬉笑著:“有什麽可愁的,要我看......”

  孟想想抱著柴禾進屋,柳二丫隻好咽下後麵的話。

  冰凍的土地覆蓋著白雪,在冬日的陽光照射下,白茫茫純淨耀眼。嶽雪蓮跟在柳曉楠的身旁,白圍脖、淡青色呢子大衣、半高黑色雪地靴,跟柳曉楠形成鮮明的對比。

  嶽雪蓮不時瞅著柳曉楠,探究地說:“走在我身邊的到底是什麽人?農民?漁夫?反正看著不像是大學生,或著是未來的年輕作家。”

  柳曉楠笑道:“你覺得他是什麽人,他就是個什麽人。”

  “我覺得他是一個綜合體,很難讓人給出明確的判斷。”

  “打彈弓、釣魚摸河蟹、遊泳打水仗、拔豬草釣蜻蜓......我小時玩過的東西,你肯定沒玩過。長長的地壟溝,彎腰弓背揮舞著鋤頭,蝸牛一樣一步步往前挪,汗珠子混合著泥土流進嘴裏......你同樣沒體驗過青春被土地無情地消磨掉,仰天長歎欲哭無淚的感覺。我痛恨過土地,筆下寫出來的東西又離不開土地,有時候,我也不知道我屬於哪類人。”

  “見到你家的老房子,見到柳叔叔,見到這一片平坦的土地和彎彎曲曲的河岸,我似乎能觸摸到你成長的軌跡。我很好奇,你拿著這幾樣簡單的工具,真能捕到魚?”

  柳曉楠說:“厚厚的冰層覆蓋著,你不知道魚躲在哪裏,隻能憑運氣和判斷。”

  池塘的邊緣,有幾個人們在春季取土時挖出來的深坑,夏季池塘裏的水位升高,魚群會聚集在那裏。到了冬季,冰雪覆蓋之下,魚群同樣聚集在水深的地方。

  隨著冰層的增厚,水位下降,深坑裏的水與池塘之間被阻斷,魚群被迫滯留在一個固定的地方,逃無可逃。

  冰麵上同樣覆蓋著一層積雪,那幾個深坑的冰麵呈現鍋底狀,一跐一滑的腳下不容易站穩。柳曉楠讓嶽雪蓮暫時站在岸堤上,等著看結果。

  他提著尖鎬走到冰麵上,用鎬頭四下敲擊著冰麵。如果發出沉悶的聲響,說明冰層壓在土層上,沒有空間自然沒有水沒有魚;如果發出空洞的聲響,說明冰層之下有足夠的空間容納魚群藏身。

  有一個深坑的冰麵上,在鎬頭的敲擊之下,發出令人欣喜的空洞聲。柳曉楠鏟去表麵的積雪,揮動著尖鎬刨開半尺多厚的冰層,刨開一個圓形的冰窟窿。

  冰層下果然有水,有水便有魚。水位不深,隱隱的能看見魚群聚集成一團,大小不一。

  柳曉楠放下尖鎬喘著粗氣,抖掉棉帽上大衣上的冰屑,興奮地對嶽雪蓮說:“我讓你體驗一下不一樣的驚喜。”

  嶽雪蓮一直觀察著柳曉楠。他像個漁夫揮舞著尖鎬,尖鎬的重擊之下,冰塊紛紛揚揚地濺起散落,閃爍著晶瑩的光,那是力量與美感的完美結合。

  他的雙臂沉穩有力,他的額頭冒著熱氣,他的雙腳一跐一滑卻站立的很穩,他的嘴裏不時吐著飛濺進去的冰屑。

  有誰能夠想到,在這一身破舊的衣服裏麵,跳動著一顆蓬勃純樸的心,蘊藏著悲天憫人的情懷。

  她看呆了,心中五味雜陳,聽到柳曉楠的喊聲,才緩過神來。

  嶽雪蓮急於看看有什麽驚喜,柳曉楠讓她先等一等。他用鐵鍬在池塘的陽麵鏟來浮土,墊在冰窟窿的四周,墊出一條不易滑倒的通道。

  他拉著嶽雪蓮的手走下岸堤,站在冰窟窿旁,自己蹲下身子用水桶從冰窟窿裏往外提水。隻提了四五桶水,冰窟窿裏已是魚群翻騰,露出脊背的魚兒驚慌失措地擁擠在一起。

  嶽雪蓮跺著腳發出一連串的驚呼聲,的確是驚喜,這也太好玩了。柳曉楠攙著她的一隻手臂,扶住她在冰窟窿邊緣蹲下,把一個鋁製的笊籬交到她手裏:“現在開始撈魚。”

  清一色的鯽魚,大的半斤多重,小的也有二三兩重。水淺魚多,盡管不是太熟練,嶽雪蓮每次都能撈上三四條魚,倒進放在一旁的水桶裏。

  魚在笊籬裏僵硬地蹦跳,嶽雪蓮也跟著驚呼不斷,越撈越起勁兒,也不怕弄髒了衣服,連聲說:“師兄,你太厲害了,幹什麽都有一套。這魚又大又多,太有趣了。”

  從來沒見過嶽雪蓮如此快樂過,臉上的神情如同冰雪融化。柳曉楠說:“真正的快樂,隻有在大自然中才能找尋得到。不管有多大的壓力和多少不盡的煩惱,投身於大自然,總能化解掉。”

  嶽雪蓮停下手中的笊籬,扭頭問柳曉楠:“師兄還能帶我玩什麽其他有趣的事兒?”

  “會遊泳嗎?”

  “不會。”

  “那可惜了,不然我帶你潛水。潛入海底,你會看到另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

  “我可以跟你學遊泳啊。”

  “那得等到放暑假的時候。”

  “一言為定啊,到時候不許推辭反悔。”

  冰窟窿下的水坑裏的魚撈幹淨了,幾乎裝滿了一水桶。

  為了看清冰窟窿下其他的地方,還有沒有遺漏下來的魚,柳曉楠把鐵鍬把橫在冰窟窿上,俯下身子躺在冰麵上,以鐵鍬把為依托,把頭探到冰窟窿裏,四下巡視了一遍。

  那個姿勢,像極了北極熊把頭伸進冰窟窿裏,尋找海豹蹤跡的樣子。

  嶽雪蓮偷偷捂著嘴笑,做什麽事都認真徹底,做到極致,這是她以前所不了解的一麵。也難怪他的文字總是描述準確,語言的運用把握極其有張力。

  兩個人用鐵鍬把抬著一桶魚往回走。嶽雪蓮在前,柳曉楠在後,水桶靠近他這一側,讓嶽雪蓮少吃一點力。水桶的邊緣很快結上了一層薄冰,冰碴子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冷的光。

  嶽雪蓮大衣的下擺,濺上了一些泥點,這會兒凍成了冰溜子,雪地靴上也沾滿了冰雪和泥土。可她毫不在意,興致不減:“師兄,咱倆快點走,別把魚凍死了。”

  “不會的,放到清水裏緩一緩,一會兒就會活過來。”柳曉楠想起小時候的一件趣事:“小時候,我發現淡水魚在夏季養不活,冬季不喂食卻活蹦亂跳,所以我做了一個實驗。有年冬天,我在罐頭瓶子裏養了幾條小鯽魚。三九天,滴水成冰,晚上我把罐頭瓶子放到院子裏。第二天早晨出去一看,罐頭瓶子裏的水凍成冰坨子,那幾條小鯽魚呈遊動狀態被凍在冰層裏。我把罐頭瓶子拿回家,靠室溫慢慢緩凍,等到裏麵的冰全部融化,那幾條小鯽魚依然遊動自如。”

  嶽雪蓮笑著:“你這是能琢磨還是調皮?”

  柳曉楠說:“我愛瞎捉摸。”

  兩個人抬著水桶回到家裏,見到那麽多的魚,孟想想不禁歡呼雀躍。嶽雪蓮作為直接參與者,行家一樣跟孟想想講起撈魚的經過。

  薑長玲對孟想想說:“想想,你挑幾條大魚,洗幹淨處理好,咱們中午燉魚吃。”

  孟想想剛要伸手,柳曉楠攔住她:“還是我來吧,我身上已經很髒了,你就不要再沾手了。”

  這天中午的飯桌上,如同過年一般豐盛。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和血腸整盤子上,蘸著蒜醬吃,肥而不膩,是一年當中最奢侈的一次肉食大聚餐。

  柳致心另加了兩道菜,清燉鯽魚、白菜心海蜇皮涼拌菜,葷素搭配,滿屋飄香。

  擺了兩桌,炕上的一桌圍坐著女人們。

  姥姥不再喊孟想想外甥媳婦,姥姥並不糊塗;薑長玲盡可能一碗水端平,給這個夾菜,也給那個夾菜,不偏不向;柳二丫嘻嘻哈哈地察言觀色,心中暗自比較著哪個更適合做她的侄媳婦;柳曉楠的妹妹更直接一些,她喜歡孟想想,隻跟孟想想說笑,嶽雪蓮是大學老師,隻會讓她敬而遠之。

  孟想想自然隨和,嶽雪蓮彬彬有禮,女人的飯桌上呈現多元化的格局。

  柳曉楠跟幾個長輩坐在地上的圓桌旁,他很少說話,隻傾聽幾個長輩談論農村的見聞。聽到他感興趣的事情,才會插言詢問,那是他創作的源泉。

  吃過午飯,柳曉楠帶嶽雪蓮去看關先生留下的那塊石碑。走在去往後街的路上,他問嶽雪蓮:“你認為我爸做菜的手藝怎麽樣?”

  嶽雪蓮說:“平時我不吃淡水魚,有股土腥味。你爸做的清燉鯽魚很鮮美,沒有一點土腥味。涼菜更是清爽可口,我十分確定,我品嚐到了熟悉的味道。”

  兩個人相視而笑,那是他倆心**同的秘密。

  石碑上的積雪已經融化,字跡清晰。嶽雪蓮佇立觀摩,她想象著,一個農村少年如何從這塊石碑上獲取神秘的力量,不斷地完善自我,人格獨特健全而自由。她感歎道:“師兄,你獲得了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其意義已遠超過這塊石碑的本身。”

  柳曉楠說:“關先生去世的那一天,奶奶流著淚跟我說,關先生之後再無先生。”

  嶽雪蓮看向柳曉楠:“你的奶奶之所以那樣說,是因為她沒有看到你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