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情懷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7      字數:4598
  下午自習課,嶽雪蓮把柳曉楠帶到一間空教室,單獨為他補課。或許是出於習慣,要表現出老師的威嚴,麵對一個學生,嶽雪蓮也要站在講台上。

  柳曉楠坐在前排座位上,一手拿著課本,一手對照著孟想想為他抄寫的筆記。孟想想抄寫的筆記十分精確全麵,結合嶽雪蓮的授課,他很容易地融會貫通,加深理解。

  嶽雪蓮大約講了快一個小時,合上書本走下講台。她拿起柳曉楠手中的那本課堂筆記,翻了翻問道:“這是哪位同學為你抄寫的筆記?”

  柳曉楠回答:“孟想想。她為了拿我的自行車練手,才替我抄寫了課堂筆記。”

  嶽雪蓮把筆記還給柳曉楠:“有了這本筆記,你完全可以自行掌握知識要點,不必讓我來單獨補課,多此一舉。”

  柳曉楠說:“別呀,聽你授課,我更容易全麵掌握。”

  嶽雪蓮說:“看你的樣子很疲憊,在火車上沒睡好吧?今天就到這,休息好了明天接著補課。”

  柳曉楠拍拍身旁的座位,讓嶽雪蓮坐下來,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那個錦緞盒子,看著她說:“從小說到劇本,你為《父親的土地母親的河》同樣付出了心血,你不圖虛名,我不能裝糊塗。買了個小禮物,以表對小嶽老師的感謝之情。”

  嶽雪蓮當仁不讓地接過錦緞盒子,打開,愣住了。喜悅之中透著疑問,一對小虎牙在微啟的唇齒間顯露出牙尖:“你怎麽知道我喜歡玉觀音?”

  柳曉楠說:“當時我一眼看中,哪裏知道你喜歡玉觀音?工藝品店的那個老人家對我說,佛渡有緣人,保佑小嶽老師一生平平安安、幸福快樂。”

  嶽雪蓮把那枚玉觀音托在掌心裏,虔誠地端詳著,遲遲疑疑地問:“一定很貴重的。以前我也見到過類似的,太貴了買不起,你是花多少錢買的?”

  “談錢就俗了。”柳曉楠糾正道:“不能說買,要說請。這是我才學到的新知識。”

  “我接受你的饋贈。”嶽雪蓮把玉觀音放進盒子裏,揣進上身的衣袋裏,難得地開起玩笑:“拿人的手短,我一定好好給你補課。”

  從第二天開始,嶽雪蓮走下講台,坐在座位上,麵對麵地給柳曉楠補課。柳曉楠注意到,以前嶽雪蓮一直喜歡穿高領毛衣,現在換成了開領毛衣,脖子上細細的紅絲絛若隱若現。

  課程跟上來了,時間也到了八八年的元旦。電影《從軍記》元旦期間在濱城上映,柳曉楠自己買了上百張的電影票,分別送給編輯部的老師、同班同學、羈押過他一夜的派出所的警察、以及紡織廠的領導和來往密切的工友們。

  而他和孟想想卻回到了柳子街,父親提前來信說,家裏元旦殺豬。

  農村殺豬是一年當中的大事。全家人敞開肚皮吃一頓肉,是對一年辛苦勞作的最高獎賞和犒勞。肥肉煉成葷油,是一家人一年攝取熱量最主要的來源。

  剩下的肉和肉骨頭,用食鹽醃漬起來,封在陶瓷壇子裏,可以保存很長時間。可以保證在餘下的半年多的時間裏,每頓飯都能見到一點肉腥。

  孟想想本想留在學校看電影,柳曉楠知道她平時不舍得買肉菜,決意要讓她飽餐幾頓殺豬菜和血腸。借口說她嬸娘想她了,讓他一定要帶她回去。孟想想這才答應跟他回柳子街。

  隨著交往的深入,柳曉楠在孟想想的身上,仿佛看到自己另外一個身影。讓她買一件羽絨服,她隻買了一件普通的短身棉襖,仍然算計著花錢。

  她並不以清貧為苦、深感自卑,學習刻苦努力。數次考試,成績一直穩定在同屆前十名以裏。

  柳曉楠自愧不如,她的成長卻讓他感到無比的快樂和欣慰。她並不是一個死啃書本的人,經常跑到關小雲那裏去學縫紉,據關小雲所說,已經學會踩縫紉機了。

  她的第一件手藝展示,是用碎布頭拚接了一個椅子墊,正麵是一個五彩斑斕的大花瓣。她把椅子墊放在他宿舍的木椅上,自顧自地欣賞,很開心的樣子。

  這樣一個聰慧好學的女孩子,將來必有大發展。柳曉楠常常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她是他最好的作品。

  兩個人仍在上午課程結束後,趕到長途汽車站,天黑前回到柳子街。

  老舅來給殺豬,母親把姥姥也接到家裏。姥姥八十了,身體沒有大毛病,耳不聾眼不花,偏偏喜歡拿柳曉楠尋開心,見到孟想想,張口閉口喊她外甥媳婦。

  孟想想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最終還是不得不答應,挺難為情的。

  柳曉楠坐到姥姥身邊,問姥姥:“我是姥姥的親外甥嗎?”

  姥姥抬手怕打了一下柳曉楠的頭頂:“你不是我的親外甥,誰是?”

  柳曉楠故作誇張地揉著頭說:“那好,我跟姥姥再說一遍。小孟是我的同學,是我媽的幹閨女,是姥姥的外甥女。喊名字喊外甥女都可以,喊人家外甥媳婦,讓她一個小姑娘很難堪的。姥姥長壽,等我找到真正的外甥媳婦,讓姥姥天天喊。”

  姥姥看著孟想想,答應得挺幹脆,轉身的功夫又喊上了外甥媳婦。柳曉楠知道姥姥這是存心的,隻好對孟想想說:“姥姥是老小孩,你不要放在心上。”

  當著全家人的麵,孟想想倒是落落大方:“隻要姥姥高興,喊什麽都可以。”

  家裏多出三口人,晚上睡不下,柳曉楠自己搬到叔叔一家住過的那兩間屋子。那兩間屋子堆放著雜物,後牆上結著一層厚厚的白霜,臨時燒了熱炕,室溫卻極低,如同冰窖。

  他趴在熱炕上,身上蒙著一床厚棉被,麵前放著一本稿紙。寫上幾段字,便要放下筆搓著手,嘴裏哈出的熱氣凝結成一縷縷淡淡的白霧。

  這篇名叫《經緯線》的小說,隻寫了一個開頭,不過幾千字。往事如同鐫刻在腦子裏,少年事情的友情,一幕幕像電影畫麵一樣清晰。他常常被一種莫名的情緒左右著,迫不及待地想用文字抒發心中的情感,可寫下的每一個字,都讓他的心疼痛不已。

  寫下幾十個幾百個字,疼痛感促使他不得不放下筆,緩解一下焦灼的情緒。

  斷斷續續地寫,有時還會出現一種幻覺,穀雨站在他的麵前,微笑著看著他寫下的每一個字。他衝著她咧嘴笑:心裏沒有怨恨,隻是疼,不會詆毀你的形象。

  此時,他又進入這種狀態,甚至感覺不到寒冷。現實帶給他的衝擊,遠勝於風霜雪雨。

  孟想想推門走進來,寒氣立即包裹住她的身體,不禁打了兩個寒顫。她說:“大師兄,這屋太冷了,你還要寫作,咱倆換換,我過來睡吧。”

  柳曉楠說:“我習慣了。你老家那邊肯定沒這邊寒冷,你會不適應的。”

  孟想想的眼神中充滿著敬佩:“如果不是親眼看到,誰會相信寫了兩部電影的大師兄,會在這麽寒冷的屋子裏堅持寫作?由此可見,每個成功者的背後,都是有超出常人的付出。”

  柳曉楠說:“我們成長於艱苦的環境中,自己不去努力,天上是不會掉餡餅的。你也很努力,而且腦瓜子特別靈,你的學習成績讓你的大師兄羞愧難當。”

  孟想想自信地笑著:“我如果不努力,且不說能不能對得起父母付出的心血,辜負了大師兄的希望,辜負了嬸娘的厚愛,我哪還有臉來柳子街?”

  柳曉楠揉搓著冰涼的臉頰:“你去睡吧。小時候比現在都冷,不也長大了?”

  孟想想走出那間屋子,回到姥姥和嬸娘的身邊。雖說是第二次走進這個陌生的家庭,心裏感受到的卻是無邊無際的快樂,以及難以言明的厚重的踏實感。

  第二天一大早,一家人早早地起來忙活。殺了豬,柳致心對柳曉楠說:“反正你也幫不上什麽忙,你跑一趟複州城,替我去請嶽子凡。”

  柳曉楠說:“以前也請過,嶽老師不會來的。”

  柳致心說:“來不來是他的事兒,請不請是我的事兒。”

  柳曉楠乘車來到複州城,代表父親去請他的嶽老師,不料嶽雪蓮也回到父親家裏。柳曉楠好奇地問嶽雪蓮:“你不是一直等著欣賞電影《從軍記》,怎麽回來了?”

  嶽雪蓮淡淡地說:“原作者都不去欣賞他自己的作品,我又何必去替人家鼓掌叫好。”

  嶽雪蓮昨天中午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無意當中看見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幕,柳曉楠和孟想想雙雙走出校門。柳曉楠背著鼓鼓囊囊的雙肩包,看樣子是要回家,那個孟想想隨行又是怎麽一回事兒?

  兩個人平時關係密切,已是公開的事實。他對她關愛有加,吃飯學習相伴相隨,自行車快成了她的私人交通工具。她仰慕他崇拜他,經常去他的紡織廠宿舍,說是跟人學縫紉。

  她相信,因為他們倆的關係始終停留在同學的關係層麵上,經得起任何推敲。

  心裏還是有些不是滋味,不和自己結伴回家,甚至連聲招呼都不打,已經說明了一切。那塊玉觀音價格絕對不菲,她懂得一點相關的知識,僅僅是為了表達謝意?表達得太過分了吧?

  玉觀音一直佩戴在胸前,帶給她溫暖,帶給她希望,卻始終感覺不到心想事成的那種神秘的力量。

  她臨時做出決定,下午提前結束工作,乘火車回到父親家裏。按照以往的慣例,新年元旦,柳曉楠一般都會出現在父親的家中。她希望,能在父親的家中見到他。

  嶽子凡仍坐在熱炕頭上,患有嚴重風寒的雙腿上,蓋著一床小被子。他看著柳曉楠和嶽雪蓮說:“年年來請,你爸的心意我心領了。我不喜歡那種喧鬧的場合,這樣吧,讓雪蓮代表我去。”

  嶽雪蓮搶先說道:“柳叔叔可沒請我。”

  柳曉楠給自己找台階下:“我爸沒請你,我請你。我正式邀請小嶽老師去我家吃豬肉,去體驗一項原始的活動。”

  “還是原始的,還挺神秘的,你確定我會感興趣?”

  “破冰撈魚。不是捕魚,是撈魚,有沒有興趣?”

  嶽雪蓮的確不感興趣:“沒體驗過,不知道。”

  嶽子凡對嶽雪蓮說:“你一直說你寫不出曉楠那種生活氣息、鄉土氣息濃鬱的小說,主要是因為你沒有深入到民間。跟曉楠去吧,感不感興趣都要去親身體驗。”

  嶽雪蓮順水推舟,跟著柳曉楠走出家門。坐上汽車,十公裏的路程,不到十分鍾便到了柳子街。

  嶽雪蓮心中暗自感慨,距離真的很近,繞了一個大圈子才相識,錯過了最能留下許多美好回憶的青少年時期。天意還是偶然?

  她四下觀望著柳子街,意味深長地說:“似曾相識......”

  柳曉楠走在前麵領路,他忍著笑說:“到了我家裏,你還會見到一個熟人。”

  猜到了是誰,嶽雪蓮問:“我想像不到是誰。”

  “孟想想。”柳曉楠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淡定地說:“你一定好生奇怪,我怎麽會把孟想想領到家裏來。我們柳家的祖先,來自山東棲霞縣李家莊,孟想想來自李家莊相鄰的一個村子,她的母親恰好是柳氏後代。我把孟想想當成柳子街柳氏一族遠方的親人,我母親認她做了幹閨女,這樣的解釋你能理解嗎?”

  嶽雪蓮鬆了鬆脖子上的圍脖說:“師兄的心中有一塊隻屬於自己的精神家園,那裏有祖先走過的足跡,有祖先生生不息的血和淚,有祖先改變命運鏗鏘有力的搏擊聲。不使祖先蒙羞,是我們這個民族共同的情懷。師兄的身上流淌著祖先的血脈,那是靈魂得以依存的根源。”

  “難得你能理解得如此深刻。在很多人眼裏,我所做的毫無意義,在學校不敢公開這種關係,甚怕引起不必要的猜疑,讓紛紛攘攘的雜音幹擾心中的寧靜。”

  “因為參與了《父親的土地母親的河》的創作,我摸到了一點師兄心中的脈絡。”

  “還有一件事,我想請你幫忙。孟想想的家庭條件不是太好,她的學習成績擺在那兒,年底你能不能為她申請獎學金助學金之類的,雖然杯水車薪,至少能激勵她鼓舞她。”

  “按照她的學習成績,獎學金應該不成問題。問題是,學校裏的貧困生很多,獎學金又有限,學校會綜合權衡考慮。我看她平時的衣著和吃的用的都還可以,這種事上不好徇私情。”

  “那就算了。”

  “師兄好像並沒有說出全部的實情。”

  在嶽雪蓮目光的逼問下,柳曉楠說:“剛開學,孟想想的晚飯隻是一個饅頭就著白開水。為了湊足學費生活費,她家裏已是精疲力竭。交了學費,她手中所剩無幾,隻夠勉強度日。我說服了她,決定資助她完成大學學業。”

  嶽雪蓮柔和的目光能融化冰雪:“師兄,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懂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