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見或不見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7      字數:4665
  看不到頭,望不見尾,自行車的長龍在馬路兩側相對而行,車鈴聲喧鬧地響成一片。人是運動的,車輪是旋轉的,滾滾車流卻如靜止一般。

  省城是座重工業城市,每天的上下班時間,馬路上都會出現如此壯觀的景象,長達一兩個小時。柳曉楠或站在電影廠招待所的樓上,或站到馬路邊,欣賞著人流與車流。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們都在為了生活奔忙,都會在別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真實的影子。

  今天遇見的絕非昨天遇見的,明天遇見的又豈是今天遇見的?擦肩而過,相遇而不相知,你隻是這長長人流中的一份子;相知而不相見,茫茫人海何處尋覓你的蹤影?

  柳曉楠的心中,常常湧動著莫名的思緒。

  柳曉楠在省城住了一個星期,沒日沒夜地按照導演的要求修改劇本,最終和導演共同敲定下腳本。他謝絕了各類挽留,決定當天返回濱城,學生的第一要務是學習,課程落下的太多了。

  他趕到火車站,買了晚上的火車臥鋪票。在火車上睡一覺,天亮時到達濱城,可以馬不停蹄地到校上課。

  他找到一家郵局,往學校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嶽雪蓮事先交待過他,如果有什麽意外的事情,隨時電話聯係。學校裏沒有什麽重要的事,她會一直坐在辦公室裏。

  電話接通,嶽雪蓮果然在第一時間拿起電話,聲音有些緊張。柳曉楠對著話筒大聲喊:“小嶽老師,劇本敲定了,我明天返回學校。”

  辦公室裏還有其他的老師,嶽雪蓮壓抑著喜悅之情:“你那麽大聲幹嘛?好像我還得組織同學們,為你開慶功會、擺慶功宴似的。”

  柳曉楠說:“那也可以呀,我來者不拒。”

  嶽雪蓮看了一眼盯著她的同事,拿出老師的語氣說:“把你的興奮和喜悅放到一邊,平平安安地回來,靜下心來把以前的課程補上。”

  柳曉楠問:“需不需要我給你帶些什麽東西?”

  嶽雪蓮說:“給老師和同學們帶點特色小吃吧。多帶點,別小氣。”

  放下電話,柳曉楠走向火車站旁的那條繁華的商業街,如願以償地找到一家國營工藝品商店,店裏麵陳列著字畫瓷器古玩等工藝品。

  他想給嶽雪蓮買一件工藝品,讓她那個清冷的家,增添那麽一點藝術氣息和生活氣息。

  劇本得以順利完成,嶽雪蓮功不可沒,談錢傷感情,她根本不會接受,反倒顯得自己是俗人一個。一件不算太貴重的小禮物,既能讓自己不相欠,也能讓她心安理得地接受。

  柳曉楠並不具備藝術品鑒賞、古玩鑒定的相關知識,他在店裏轉了兩圈,始終不能確定該買什麽好。

  店員大多是老者,一清瘦老者注意到柳曉楠雙肩背包上的電影廠的名稱,又見這個年輕人氣質不俗,便主動上前詢問。柳曉楠如實相告,送給一個有文化修養的女孩子禮物,不知選什麽好,請老者幫助推薦。

  老者從櫃台後拿出一個小巧的錦緞盒子,打開,裏麵是一件純白的玉觀音。配有一條細細的紅色絲絛,應該是佩戴在脖子上的飾物。

  柳曉楠一見之下心念一動,玉觀音栩栩如生,麵容端莊慈祥,令人心神往之。

  老者介紹說,這是一件老的和田玉,玉質溫潤細膩無雜質,雕工出自名家之手。國營老店,沒有假貨,放心請回去,可收藏,可贈給心儀的女孩子,物有所值。

  價格不菲,可也能接受,嶽雪蓮必定喜歡。這麽貴重的禮物,在什麽場合以什麽名目送出去,倒是很傷腦筋。

  柳曉楠手托著玉觀音,久久地端詳著,心中反複思量,又不情願放下手。老者說眼緣很重要,觀音菩薩佑護有緣人。柳曉楠不再猶豫,先買下來再說。

  走出工藝品商店,來到火車站站前廣場,柳曉楠站在公交車站牌下,眼睛盯著兩個站點。

  從下午到晚上,他有七八個小時的閑暇時間,有兩個去處,一時猶豫不決。中途的那個站點,下了車穿過一條馬路,就可到他的二姑家;終點站,則是直達省青年幹部學院的校門口。

  見又如何?不見又如何?見或不見似乎都有充分的理由。柳曉楠上了公交車,眼睛望向車窗外,售票員一站一站地報著站名,他似乎充耳不聞。可他並沒有坐過站,當售票員報到中途那個熟悉的站名,他站起身走向車後門。

  公交車停穩,車門打開,雙腿卻被什麽東西牢牢地拴住,柳曉楠沒有下車。他探身向外望了望,給人的感覺是這個人記錯了站名,並沒有到達目的地。

  座椅被人占了去,他站在車門邊沒去找空座,心裏想著穀雨的那封信。見了麵,能夠做到坦然地微笑嗎?

  公交車到達終點站,轉了一個大彎,調過車頭停穩,柳曉楠第一個跳下公交車,走向青年幹部學院。青年幹部學院屬於封閉式管理,牢固氣派的大鐵門緊鎖,隻開放側麵的一個小門,持單位介紹信到門衛登記方能進去。

  柳曉楠站在鐵門外,嶽雪蓮給他開具的介紹信還揣在上衣口袋裏,可他不想到門衛去登記。

  一切皆有緣,當年穀雨隨下放父母來到柳子街,偏偏就住在他家對麵的廂房裏;那年紡織廠到農村招工,他本可以考取農村信用社的工作,他卻鬼神神差地放棄穩定的正式工作,跑到紡織廠做了一名農民輪換工,而穀雨恰恰也在紡織廠工作......

  柳曉楠佇立在青年幹部學院大門外,注視著校園裏行走的每一個人。他看見她,或是她看見他,他和她或可相見,至於還能談論什麽已不那麽重要。

  他給自己定下一個小時的時間,即使是有課,其中也必定包含著下課的時間段。一個半小時的時間過去了,校園裏人來人往,他還沒有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而門衛看向他的目光卻有些警覺了。

  柳曉楠走進門衛室,出示了自己的介紹信。他從背包裏找出信紙,撕下一張寫下“我來過,送上誠摯的祝福!”幾個字,沒有署名。裝進信封,封口,寫下“穀雨收”三個字,同樣沒有署名。

  他把這封直接投送的信件,放在門衛室窗口醒目的位置上,不再浪費時間,轉身離開青年幹部學院。

  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裏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裏

  不來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

  愛就在那裏

  不增不減

  ......

  懷著些許的感傷,柳曉楠坐上回返的公交車,中途下車去了二姑家。

  在三個姑姑當中,二姑的言談舉止跟奶奶最為相像,他能在二姑的身上找到奶奶的一些相貌特征和行為特征,因此覺得跟二姑特別親。

  二姑跟二姑父的婚姻,屬於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年間,姑父被送到省城求學,學成之後回鄉迎娶了二姑,之後帶二姑回到省城安家立業。

  柳曉楠在高中畢業後,曾來過二姑家。二姑家的表姐,比他大兩歲,高中畢業時,省裏成立第一家服裝模特培訓班,身材相貌氣質都比較突出的表姐被選中。

  表姐心動了,二姑卻堅決不同意。一個女孩子,露著膀子露著腿,在台上扭來扭去,像什麽樣子。為了徹底打消表姐的念頭,二姑提前退休,讓表姐接班進了國營商店。

  二姑和姑父都在家,姑父退居二線,工作時間比較靈活。柳曉楠從背包裏拿出四瓶酒兩條煙一盒茶葉送給姑父,姑父責怪他不該花那麽多的錢買名煙名酒。

  柳曉楠說是別人送給他的,背回去很沉,讓姑父自己留著享用,不要再送人了。

  說起此行的目的,二姑握著柳曉楠的手,流下了眼淚:“要是你奶奶還活著,看到你這麽有出息,不知該有多高興。”

  爺爺的早逝是全家人的傷痛,很少被提及,都以奶奶來概括爺爺。二姑很多年沒有回老家,隻怕睹物思人,傷心不已。

  柳曉楠安慰二姑:“過去的都過去了,人都得往前走往前看。明年老家的舊房子要拆除,新房子會立起來,叔叔也準備在旁邊蓋新房。到時候您和姑父回去住些日子,看看老家的變化。”

  二姑高興地答應著,姑父在一旁說:“你爸給我寫信,沒有一次不誇你,說你獨自一人撐起柳家的一片天。”

  柳曉楠說:“我爸沒跟您說說,他曾經是怎麽罵我沒出息的?當著村裏那麽多人的麵,就因為我耪倒了兩顆玉米苗,罵我地都種不明白,以後還能幹什麽大事。氣得我跑到河邊大哭了一場,差點離家出走。”

  二姑不相信:“還有這樣的事兒?我弟弟能說出那樣的話來?”

  柳曉楠對二姑說:“等您回老家,當麵問問您的弟弟。我把我爸罵我的那些話,原封不動地寫進劇本裏,讓全國人民都知道知道。”

  姑父笑道:“這是兒子報複老子的最好辦法。”

  表姐下班回家後,二姑姑父到廚房裏做菜,姐弟倆談起各自的戀情。

  表姐在商場賣服裝,幾個小混混經常去騷擾,甚至在下班的路上圍堵。表姐並不懼怕,一手一塊磚頭跟小混混對峙。

  店裏一個暗戀表姐的小夥子,為了讓表姐免除騷擾,不惜跟小混混動起了刀子,紮傷了人,判了三年刑。表姐每個月都去勞改農場看望他一次,帶去吃的喝的用的抽的,給予他精神上的鼓勵和安慰。

  表姐說:“放在平時我看不上他。人不出眾,工作也不出色,可我願意等他刑滿釋放。”

  柳曉楠想勸說表姐,感激不等於愛。想到在醫院照顧季風的那個女孩,他又覺得這類話蒼白無力,愛是沒有固定模式的。

  說起他自己,表姐戳著他的額頭:“你呀你,自以為高尚是不是?你以為女孩子會像你那麽想?在她的眼裏,你這是意誌不堅定,不值得她死心塌地地去愛,不值得她托付終身。一開始你就知道人家的門檻高,要麽拒不接受那份愛,要麽天塌下來也決不放棄。你這是自作自受,自食苦果。”

  表姐言辭犀利,不留情麵,直指內心深處。柳曉楠汗流浹背,羞愧難當。表姐站在女人的角度,給他上了現身說法的生動一課。

  表姐話鋒一轉:“會有很多女人圍著你轉,跟我一起站櫃台的那些姐妹們,聽我說起你,都要我介紹你給她們認識。以後你得自己看準了,不能再去浪費別人的感情,也浪費自己的感情。”

  二姑聽見了,進屋對表姐說:“你自己的事情都是葫蘆攪茄子、茄子攪葫蘆,還有臉說我侄子。”

  表姐衝著柳曉楠一笑,跑進廚房裏去了。

  柳曉楠從親人那裏得到慰籍和滿足,在夜間乘上火車,天亮時到達濱城,準時出現在早自習課上。他給同學們帶來省城的特色小吃,教室裏一片歡騰。

  孟想想跟他要自行車鑰匙,她害怕一個月沒騎自行車,恐怕又得從頭學起,引來同學們陣陣笑聲。

  有個女同學大膽地問柳曉楠:“大師兄,你住在省城,那個女明星有沒有找過你?”

  柳曉楠板著臉回答:“這種事情,是你們這幫小孩子該打聽的嗎?”

  此話惹得女生們發出一片噓聲和尖叫:“你才比我們大幾歲,叫你大師兄是抬舉你,你還倚老賣老了。你這是心虛,害怕讓你的那個女神知道。”

  柳曉楠趕緊捂上耳朵跑了出去。他去嶽雪蓮的辦公室,除了幾盒小吃,還送給每位老師一罐茶葉。簡單地介紹了省城之行的收獲,嶽雪蓮便讓他回去上課。

  中午吃飯時,趁著教室裏沒人,孟想想把幾本筆記本交給柳曉楠。那是她一個月來為他抄寫的課堂筆記,工工整整的。

  柳曉楠拿出三百塊錢塞給孟想想,快到新年了,買件羽絨服穿。全班同學隻有孟想想一人沒有棉大衣。

  “我手裏還有錢,這些不要了。”孟想想掀開上衣的衣角給柳曉楠看:“我裏麵穿著小棉襖,是我娘用新棉花親手做的,一點都不冷。”

  “冷不冷是一回事兒,有沒有又是一回事兒。”柳曉楠強行把錢塞到孟想想的衣兜裏:“你為我抄寫課堂筆記,咱們這是互相幫助。大師兄這次又得到一筆版稅,給你你就拿著,隻要你的賬目記錄準確,到時候不賴賬就行。”

  “我肯定不會賴賬。”孟想想憧憬著說:“我要是能像大師兄這樣該多好,也可以去幫助別人了。”

  柳曉楠說:“你不一定非要學我。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特長,你發揮你的特長,將來桃李滿天下,同樣會實現你的人生價值。我今天幫助你,也是為了間接地體現我的人生價值。我跟你分享一點我的切身感受,我也曾窮過,夢想著有了錢可以幹很多事情。等到真有了錢才發現,金錢隻是人生的副產品,人生的真實意義絕不會體現在金錢上。”

  孟想想細細咀嚼品味著柳曉楠的話,她現在還無從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