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曾經滄海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7      字數:4561
  有軌電車“咣當咣當”地沿著兩條狹窄的鐵軌行駛著,短粗的車廂裏乘客不多,個個昏昏欲睡。柳曉楠坐在木質桌椅上,眼睛望向車窗外,竭力放空自己的腦袋,什麽也不去想。

  雪花飛蛾般撲打在車窗上,裏麵蒙著一層霧氣,車窗外模模糊糊的一片,什麽也辨別不清。

  總有難以承受之重,嶽雪蓮不是穀雨,她的內心世界過於脆弱敏感。柳曉楠並不後悔斷然拒絕她的挽留,任何模棱兩可的暗示或希望,都有可能對她造成傷害。

  女售票員有氣無力地報著站名,上車的人少,下車的人多。雪天的暗夜裏,柳曉楠暗中觀察著行色匆匆的乘客。上車下車,有來處有去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

  下了有軌電車,還要走很遠的一段路。鵝毛般的雪花仍在漫天飛舞,柳曉楠撐著雨傘,踩著厚厚的積雪,不緊不慢地行走著。

  下雪天,氣溫有所回升,即使是在夜間走路也不覺得特別寒冷。輕柔的雪花撲在臉上,片刻之間便會融化成水珠,清清涼涼的。腳下的積雪厚而鬆軟,踩上去如若無物,並沒發出嚴冬裏的那種“咯吱咯吱”聲。

  積雪融化的時候,天氣又會驟然變冷,冷暖的轉換總在不經意之間。雨傘的重量不斷增加,柳曉楠放下雨傘抖動著,抖落的積雪化作一團團雪霧,紛紛揚揚地飄落在他的臉上。

  回到紡織廠宿舍,正趕上上夜班的職工紛紛走出宿舍樓。柳曉楠站在宿舍樓前的台階上,一邊使勁跺著腳,抖落身上鞋上的積雪,一邊跟熟悉的職工打著招呼。

  管理宿舍的阿姨,熱情地從小窗口裏探出頭來招呼他,遞給他一封信。

  熟悉的字體和地址。柳曉楠興衝衝地上樓,一步兩個台階地回到自己的宿舍。顧不上脫下有些潮濕的外套,隻用毛巾擦幹手,撕開信封展開信紙,冒著熱氣的臉埋在信紙上。

  曉楠:你好!

  首先祝賀你再次獲得巨大的成功。當時我們幾十個來自不同縣市的同學,正聚在一起看電視新聞,一條文化動態讓我們十幾個濱城的同鄉自豪不已。

  我激動地跳起來,指著電視裏侃侃而談的你,大聲地向他們宣告:他就是我的農村小老弟。

  坦率地講,麵對媒體鏡頭,你還是有些拘謹,沒有完全放開,好在你用你的真誠彌補了這一點。可喜可賀的是,你較之以前成熟穩健多了,語言流暢條理清晰神態自若。

  親眼見證了你一步步的成長,看著你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向成功,我由衷地為你感到高興、感到自豪。

  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在未來的人生旅途上,你一定會創造一個又一個的奇跡。

  隻有一點,懇求你,以後別在媒體前,別在大眾麵前,高談闊論那個所謂的給了你一個夢想的小女孩,盡管你沒有說出她的名字。我好慚愧,心中震蕩不安,我不配在你心中占據那麽重要的一席之地。

  那個小女孩隻是你自己編織出來的幻覺,你應該果斷地走出來,心無旁騖地追尋你自己真正的夢想,不要再被幻覺羈絆了你前行的腳步。

  盡管心中痛苦萬分、矛盾重重,我還是要坦誠地告訴你:我戀愛了,感情有了新的歸宿。那個人你也知曉,盡管你沒有見過他。他也很優秀,突如其來地,我陷入一段激情澎湃的感情漩渦中。

  或許,新的戀情,有助於擺脫心中的感傷。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這麽快地走進另一段感情當中。

  我能聽懂你的心聲。可是,決定性的因素卻是無法改變的。那天晚上你送我上火車,我像那年離開柳子街一樣淚流不止,心中萬般不舍,糾結痛苦。

  正如你所說的那樣,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永遠地停留在少年時期該有多好。

  畢竟每個人都是要長大的,要戀愛,要結婚,要組建自己的家庭,要麵臨許許多多棘手的現實問題。現實左右著我們的一切,我們沒有能力改變現實,有時不得不向現實妥協低頭。

  麵對媒體的鏡頭,你說你曾刻骨銘心地愛過,有你這句話已足慰平生。這也是我的心聲,這是麵向全世界問心無愧的宣言。

  我無法想象,在以後的日子裏,我是否還能如此地去愛,純淨的像水洗的天空,深厚的如蔚藍的大海。

  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又忍不住傷心地流淚。傷心是無可避免的,好在我們都還年青,青春的腳步總會超越痛苦的阻攔,邁出強健有力的步伐。

  我有我的事業,你有你的追求,我們來不及沉湎於傷心痛苦之中,我們都需輕裝前行。

  擦幹淚水想一想,深愛過,又何必傷心痛苦?愛不會丟失,愛沒有消亡,隻不過轉換成另外一種形式,你永遠是我可愛好玩的農村小老弟。

  將來我們還會在一起工作,還會分享著彼此的幸福和快樂。把所有的美好深藏於心中,豈不等於重新回到純淨的少年時期?

  我有個提議,你把我們的愛情故事寫下來,作為恒久的紀念。

  以後再沒有人揪著你的耳朵欺負你,隻會多了一個關心你的大姐姐,你應該感到高興,對不對?希望我們再見麵的時候,我能看到你坦然的微笑。

  祝你早日實現夢想!

  穀雨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五日夜

  心中的一根弦驟然崩斷,發出“錚”地一聲轟鳴。身子往下墜,心卻往上飄,柳曉楠端著沉重的兩頁信紙木然站立,說不出是沉痛還是輕鬆。

  他仔細緩慢地將兩頁信紙重新疊好,平平整整地塞進信封,放在當年穀雨留給他的那些書籍的上麵。

  第二天傍晚,嶽雪蓮做好了飯菜端上桌,柳曉楠才走進家門。嶽雪蓮剛想問今天怎麽來得這麽晚,卻見柳曉楠臉色晦暗,眼皮浮腫,眼睛裏充滿血絲,蔫頭耷腦提不起精神。

  她關切地問:“師兄,是不是昨晚頂著大雪回去,凍得生病了。”

  柳曉楠慘淡地一笑:“我沒病,那點雪還不至於讓我生病。”

  嶽雪蓮查看著柳曉楠的表情:“臉色不對,你肯定生病了。吃完飯我陪你去醫院檢查一下。”

  柳曉楠坐到飯桌前,狼吞虎咽地吃下幾口飯,抬起頭,對端著碗一口飯沒吃、一直關注著自己的嶽雪蓮說:“你不必擔心,我真的沒有生病,可能是昨晚沒睡好。”

  頓了頓,放下飯碗說:“我和穀雨徹底結束了,心裏有點難受。”

  嶽雪蓮站起身說:“我出去買點酒,兩個傷心的人借酒澆愁,來個一醉方休。”

  柳曉楠擺擺手說:“還是不喝為好,喝了酒什麽也幹不了,咱們還有重要的事要做。”

  嶽雪蓮坐回到座位上,欣慰地說:“這才是我心目中的師兄。拿得起放得下,方顯男人本色。”

  借著吃飯的功夫,柳曉楠跟嶽雪蓮談起他對劇本結尾的最新構想。隻做含蓄的處理,不明確表現兩個晚輩是否相愛,留下足夠的空間供觀眾去想象去思索。

  嶽雪蓮看了劇本結尾的草稿,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容。他並沒有被失戀的痛苦所擊倒,反而激發了他的創作激情與思路,劇本結尾的處理即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接下來的幾天,兩個人對劇本重新審閱修改。曆時二十幾天,反複修改了三遍,終於在約定的期限內完成劇本創作,柳曉楠決定親自奔赴省城把劇本交到導演手裏。

  考慮到導演會有他自己的考量,劇本可能還要進行反複修改,柳曉楠會留在省城一段時間。嶽雪蓮為他開具了學校的介紹信,準備了全新的牙具毛巾香皂洗發素,以及二十斤的全國糧票。

  柳曉楠準備乘坐穀雨乘坐過的那趟夜間火車,第二天上午就可以把劇本交到導演手裏。臨行前的晚上,嶽雪蓮精心炒了四個菜,買了兩瓶啤酒,為柳曉楠送行。無酒不成席,可也不能貪杯,有那麽點意思就可以了。

  柳曉楠用筷子頭開啟啤酒瓶蓋,以手指做支點,以筷子做杠杆,用力一撬,砰地一聲,啤酒瓶蓋飛上半空。伸手接住瓶蓋,先給嶽雪蓮倒滿一杯,再給自己倒滿一杯,坐下來看著桌麵上的四個菜,拿起筷子說:“不用品嚐,看著都有食欲。這些天吃你做的菜,到食堂去吃什麽都不香。”

  嶽雪蓮端起酒杯說:“聽你一句誇讚真不容易。來,師兄,祝你旅途順利,獲得圓滿成功。”

  碰杯,一飲而盡。柳曉楠拿起酒瓶再次倒酒,端著酒杯感慨地說:“這些日子壓力太大了,食而無味,畢竟首次獨立完成劇本創作。感謝小嶽老師的大力支持,話不多說,都在酒裏。”

  嶽雪蓮頗為不滿,放下酒杯說:“早就說好的,出了校門你是我的師兄,怎麽還叫我小嶽老師?”

  “老嶽老師是我的恩師,叫你小嶽老師感覺特別親切,恐怕改不了口了。”柳曉楠顧左右而言他。

  心頭湧上一陣酸楚,不過也能理解。嶽雪蓮倒酒夾菜,為掩飾心中的窘迫,故作輕鬆地跟柳曉楠講起學校裏有關他的一些傳聞。

  她說,學校裏的老師和同學都以他為榮。尤其是他班上的同學,跟別的班級的學生談論他和女明星擁抱的事兒,無不自豪榮耀:那是我們的大師兄。那神情那語氣,好想跟女明星擁抱的是他們。

  柳曉楠笑道:“你是目擊者,你應該出麵為我證明清白,我沒有擁抱那個女演員,我是個被迫著。”

  嶽雪蓮對此嗤之以鼻:“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是沒有主動擁抱,可被那麽香豔的一個女人擁抱在懷,你心裏會沒有一點想法?別人又能為你證明什麽?”

  柳曉楠做出一副苦臉狀:“竇娥就是這麽不明不白地冤死的,難道你也想製造冤假錯案?”

  嶽雪蓮忍住笑說:“你那篇《孤島之戀》仍在持續發酵。很多同學都猜測到是出自你的手筆,除了他們的大師兄,誰能寫出這麽離奇荒誕真摯的愛情故事?如癡自然是你了,可吳小姐是誰?如夢又是誰?有的學生從一對小虎牙聯想到我的身上,我該怎麽回答他們?”

  “如夢是一個群體的畫像,泛指那些追尋純淨聖潔感情,又涉世不深的小女孩,如此而已。這也的確是我的初衷,隻不過借用了你的一對小虎牙。”

  麻袋片又該怎麽解釋?嶽雪蓮不敢深究:“拋去這些不談。我特別想知道,你是怎麽突發奇想寫出這篇小說的?是某個偶然事件觸動了你?或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的必然結果?”

  “沒那麽複雜。今年春天,也是在寫完《從軍記》劇本之後,我一個人到蛇島去玩。走著走著,我看見兩條蛇......我講了,你不能說我齷齪,你真想聽?”

  見嶽雪蓮輕輕點點頭,柳曉楠緩緩地說:“我看見兩條蛇躺在青石板上曬太陽,身體緊緊地纏繞在一起。它們沐浴著陽光,吹拂著海風,甚至毫不在意我這個自以為高尚有頭腦有思想的人類的窺視,無拘無束地相親相愛。就在那一刻,一個完美的愛情故事,突如其來地蹦進我的腦海。學校搞征文,我隻用一個晚上便寫出來了。”

  “我明白了。”嶽雪蓮神色沉靜:“師兄是個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的悲哀在於事事追求完美,結局往往是自己首先受到傷害。”

  柳曉楠端起酒杯說:“我並沒有受到傷害。愛情結束了,愛還在。”

  嶽雪蓮端著酒杯輕碰了一下:“師兄寬廣的胸懷令人欽佩。”

  柳曉楠一飲而盡:“你應該走出象牙塔,走進大自然,大自然會賦予我們神奇的力量。以後有機會,我帶你體驗大自然的奇妙樂趣。”

  兩個人邊喝邊嘮,可始終繞不過那道嶺。該出發了,柳曉楠背起雙肩背包,獨自去火車站。嶽雪蓮想去送送他,被他堅決地攔在房門外。

  柳曉楠的腳步聲在樓道裏消失。嶽雪蓮衝著對門喊:“你出來吧。別以為我不知道,天天從門鏡後麵窺探,也不嫌累得慌。”

  方娟打開房門走出來,抱著嶽雪蓮的肩頭說:“我這是關心你,不領情就算了。”

  嶽雪蓮說:“沒見到你想見的那一幕,沒有新鮮的話題向我媽匯報,是不是特失望?”

  方娟說:“你這個學生真的很特別,近水樓台先得月,牢牢抓住他別鬆手。”

  嶽雪蓮說:“他不會再來了。”

  是的,他不會再來了。在這近一個月的時間裏,她從來沒有這般充實過。買菜做飯,共同徜徉在文字的海洋裏,住家過日子一樣。從上高中起獨立生活到現在,她那顆孤傲的心,第一次有了實實在在的歸屬感。兩顆受傷的心,也從來沒有如此地靠近過。

  可是,他走不出來,她走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