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第一場雪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7      字數:4335
  小說改編成電影劇本,無異於二次創作。寫作《父親的土地母親的河》時,柳曉楠並沒有去過父親工作的礦山,沒有跟李紅霞共同生活的那幾天的經曆,對於土地和河流的認識還很膚淺,對於父輩的理解還不夠深刻。

  一年的時間過去了,發生了那麽多的事,重新閱讀這篇小說,他對於土地、對於父輩、對於愛情命運都有了全新的認識和理解。他將在電影劇本中融入新的元素。

  柳曉楠把自己關在紡織廠的宿舍裏,潛心創作。仍舊以第一人稱“我”作為旁白,運用電影語言,把一幅幅生動的生活畫麵、人生的起伏跌宕和命運的不公與殘酷一一呈現出來。

  父子兩代人都曾逃離過那片土地,關先生的那塊石碑仍舊躺在排水溝上,柳子街將成為電影畫麵中的主要場景。

  嶽雪蓮會在放學後趕到他的宿舍,兩個人共同探討創作。嶽雪蓮每天回去的都很晚,柳曉楠不放心她一個女孩子獨自乘坐晚間的公交車,獨自走夜路,獨自爬黑漆漆的樓梯,堅持親自送她回家。

  星期六的晚上,因為第二天休息,兩個人沉浸在劇本的創作中,都忘記了時間。柳曉楠想起來時,一看手表,已經是午夜時分,公交車全部停運了,隻好騎上自行車,頂著寒風把嶽雪蓮送回家。

  嶽雪蓮獨居的家,位於市醫院家屬住宅區一棟老樓的五層,樓道狹窄昏暗。寂靜的夜,樓道裏沒遇見其他的行人,腳步聲空洞而沉悶。爬上五樓,嶽雪蓮掏出鑰匙打開房門,柳曉楠便要告辭離去。

  嶽雪蓮站在門邊邀請說:“師兄,反正很晚了,進來坐一會兒,暖和暖和再走。”

  盛情難卻,也是有心參觀一下,柳曉楠第一次走進嶽雪蓮的家。房子不大,小兩居室,沒有客廳,不過五十來平。白灰牆,水泥地麵,家具簡單陳舊,跟穀雨獨居的那套房子無可比擬。

  嶽雪蓮直接把柳曉楠讓進臥室,臥室裏簡樸整潔,一張單人床,一個雙開門的衣櫃,一個書架一張書桌。書架上整整齊齊地擺滿了書,書桌上一塵不染。

  室內暖氣溫度很高,不得不脫掉外套,空蕩蕩一個人居住,又讓人感到無比的冷清。

  嶽雪蓮端來一杯熱水遞給柳曉楠:“坐呀師兄,我這小屋子簡陋,沒什麽可參觀的。”

  柳曉楠坐在椅子上,側身看著身旁的書架,羨慕地說:“你有這麽多的書,比我富足多了。”

  好一個富足,還沒有人這麽形容書籍。嶽雪蓮說:“這都是我多年來逐步積累下來的。”

  柳曉楠說:“我突然有個想法,你看看可不可以。你天天往我那兒跑,我還得送你回來,咱倆的時間都浪費在路上了。不如等你下班以後,我上你這兒來,隻當是溜溜風,清醒清醒腦子。如果不方便,你盡管直說。”

  “沒什麽不方便的。”嶽雪蓮馬上答應下來:“這樣也好,可以省下不少的時間。”

  這天以後,柳曉楠天天在傍晚時分趕到嶽雪蓮的家,嶽雪蓮做好了晚飯等著他。

  柳曉楠本不想如此麻煩嶽雪蓮,在紡織廠食堂吃完飯再過來也一樣,可嶽雪蓮堅持這樣做,一定要讓他嚐嚐她的手藝。他也隻能不拘小節,主動買菜買水果。

  嶽雪蓮的廚藝自成一套,色香味俱全,清淡可口。柳曉楠挺佩服她的,上高中時便獨自生活,獨立自強,學習工作生活無不精彩。

  一同吃過晚飯,兩個人常常探討到深夜,柳曉楠騎上自行車回宿舍,一路上唏噓不已。

  初冬的季節,市場上仍有梭子蟹,個個都有一斤來重,裝在大抬筐裏,公的三塊錢一斤,母的五塊錢一斤。這天,柳曉楠買了兩隻一斤來重的母梭子蟹,拎著來到嶽雪蓮家。

  敲門,沒人應聲,估計是學校有事,能晚一些回家,站在門外等。

  一個漂亮姑娘走上樓來,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來蘇水味兒。她看了一眼柳曉楠,走到對門的門前,從挎包裏掏出鑰匙準備開門。鑰匙已經插進鎖眼裏,又回過頭來問柳曉楠:“你找誰?”

  柳曉楠知道城市不像農村,門對門地住著,可能永不來往永不相識。他說:“我等人。”

  姑娘又問:“你是來找嶽雪蓮的吧?”

  柳曉楠點頭應是。姑娘露出笑臉:“我叫方娟,跟嶽雪蓮是姐妹。要不,先到我家等著吧。”

  柳曉楠正在推辭,嶽雪蓮走上樓來。方娟叫到:“雪蓮,你怎麽能把客人鎖在門外麵?”

  嶽雪蓮解釋:“你不要一驚一乍的,他可不是什麽客人。”

  嶽雪蓮給雙方作了介紹,方娟是嶽雪蓮的母親林一丹的學生,在同一家醫院做婦科實習醫生,兩家十幾年的鄰居了。方娟握著柳曉楠的手,好奇地問:“你怎麽可能是雪蓮的學生?”

  柳曉楠回答:“我笨,沒考上大學,好不容易混個代培生。英語課程跟不上,讓小嶽老師給補補課。”

  幹脆一句話堵死,免得好事之人打擾清靜。

  嶽雪蓮開門,讓柳曉楠先進去,自己跟方娟在門外說了幾句悄悄話。嶽雪蓮進屋時,柳曉楠已經洗好了兩隻梭子蟹。

  嶽雪蓮係上圍裙,笑道:“師兄,我才發現,你也並非是誠實之人,撒起謊來眼不眨臉不紅。你讓我都沒法替你往下圓謊了。”

  柳曉楠說:“時間緊,任務重,不得已而為之。”

  兩個人品嚐著肥美的梭子蟹。嶽雪蓮用筷子挑著蟹黃剔著蟹肉,吃相文雅精細。柳曉楠直接上手,手撕嘴啃,毫不在意吃相。

  嶽雪蓮看了嘴角輕笑,柳曉楠卻說:“生猛海鮮,吃的就是個生猛勁兒。你那個樣子吃,對不住這麽大的梭子蟹。”

  嶽雪蓮放下筷子,學著柳曉楠的樣子大快朵頤。她說:“以前我不怎麽愛吃帶殼的東西,嫌費勁。去年秋天你給我父親送去幾隻河蟹,我嚐了一隻,才知道河蟹特香特好吃。可從那以後再沒品嚐過,梭子蟹雖然個大,卻吃不出河蟹的那個味兒。”

  柳曉楠說:“現在河蟹少多了。以前農村人肚子裏沒有油水,誰都不捉河蟹。有一次,我和小夥伴打水仗,跑著跑著一隻腳陷進蟹洞裏,那隻河蟹該有多大。我不停地憋氣潛水挖洞,差不多用了半下午的時間,才把那隻河蟹掏出來,跟這梭子蟹一般大。”

  嶽雪蓮說:“然後,你就送給穀雨了。”

  柳曉楠說:“那時候,穀雨已經回城了。我和關小雲用火烤熟,分著吃了。”

  嶽雪蓮問:“關小雲又是誰?”

  柳曉楠答:“關先生的親孫女。”

  嶽雪蓮似笑非笑:“師兄不簡單呀。”

  柳曉楠故作糊塗“我怎麽聽不出這是誇我還是嘲諷我?”

  嶽雪蓮是因為學校臨時有事才回來晚了,她給了柳曉楠一把房門鑰匙,以後就不必等在門外。柳曉楠接過房門鑰匙,這樣的確省事方便多了。

  過了兩天,嶽雪蓮再次回來晚了,不是學校有事,而是被她的母親林一丹堵在了小區門口。

  林一丹為了女兒的婚姻大事操碎了心,她知道女兒的心病。以前說是為了事業等一等,現在事業基本穩定了,應該談個男朋友了。前一陣子是談了一個,她還沒見過那男的便黃了,據說是人品有問題。

  她擔心女兒就此受到打擊,女兒多年沒去過她和老頭子的家裏,她隻能主動前來跟女兒談一談。

  嶽雪蓮手裏拎著青菜,神態平靜步態輕盈,一副急衝衝往家趕的樣子。林一丹見此狀況倒也放下心來,看樣子女兒自我調節的能力還是很強的。她迎上前去,不料看到的卻是女兒驚詫的麵孔。

  嶽雪蓮很長時間沒有見到母親,停下腳步說:“媽,你怎麽來了?”

  林一丹嗔怪道:“當媽的來看看女兒不可以呀?”

  嶽雪蓮說:“沒說不可以,這些日子我特別忙,沒功夫陪你嘮嗑,你還是回去吧。”

  林一丹說:“聽你這意思,好像不歡迎我進家。”

  “不是不歡迎,我說過了,晚上我有特別重要的事兒。”

  “那好,我可以不進家,可你得把事情跟我說清楚。我聽說,這些日子,你天天晚上給一個學生補課,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

  “方娟的嘴巴就是快。我助人為樂,幫助學習有困難的學生,不值得你操心。”

  嶽雪蓮越是極力掩飾,林一丹越是懷疑,傻女兒不會再次上當受騙吧?她說:“雪蓮,有什麽事兒你可不能瞞著媽。即使是補課也不必天天補吧?在學校也可以補課,非得晚上領回家管吃管喝?如果是處的男朋友,這一次媽可得替你把把關。”

  撒個謊漏洞百出,真不知是怎麽寫的小說。嶽雪蓮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微紅著臉說:“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你也不必替我把關。他是我爸的學生,我爸已經替我把好關了。”

  林一丹聽罷抬腿往小區裏走:“你這麽一說,我還真的要見見他,驗證一下你爸的眼光。”

  嶽雪蓮拉住母親:“媽,你真的不能去幹擾他。”

  “幹擾?”林一丹有些生氣:“你媽是個沒文化沒素養、不講道理胡攪蠻纏的家庭婦女嗎?”

  嶽雪蓮陪著笑臉,隻好實話實說了:“媽,我不是那個意思。前些日子,不知道你看沒看電視上的文化訊息。我們學校的一名學生,他寫的小說即將搬上銀幕,我協助他寫劇本。他隻有一個月的時間,必須全身心地投入,不能受到任何的幹擾。”

  “原來是這樣。”林一丹放心了:“他真是你爸的學生?你爸能教出這麽優秀的學生?”

  暫時還不能透露柳曉楠的身份,不然,恐怕母親一定是要見見他的,三天兩頭往這兒跑。嶽雪蓮說:“他也是我的學生,你懷疑我爸的眼光和教學能力,等於懷疑我的能力。”

  林一丹囑咐女兒:“自己的幸福要自己把握,遇到優秀可信的男孩子,一定要緊緊地抓在手裏。主動一些有何不可?不該矜持的時候不要矜持。你呀,不要總是冷若冰霜,拒人於千裏之外,那樣會把想靠近你的人嚇跑的。”

  嶽雪蓮忍受不了母親的絮絮叨叨,連哄帶勸地把母親送走。柳曉楠還餓著肚子,得趕緊回家做晚飯。

  劇本創作進展得很順利,隻是到了結尾處,兩個人產生了嚴重的分歧。小說的結尾是兩個晚輩相親相愛,可此時的心境與那時大不相同,柳曉楠因此將劇本的結尾設計成憂鬱的色彩,兩個晚輩各自有各自的追求,雖然相知卻難以走到一起。

  嶽雪蓮看後眉頭緊蹙,兩條粗黑的眉毛幾乎對接。為什麽不尊重原著大團圓的結局,設計成滋潤心靈的暖色色調?柳曉楠強調,生活本身並非盡如所願,留有遺憾更有藝術魅力,更能促人反思。

  誰也說服不了誰。嶽雪蓮認為不應該過度地強化主觀意識,讓心裏的創傷去左右劇情的發展;柳曉楠則反駁,這是生活傳授給他的必然結果,他無法超然物外。

  嶽雪蓮起身走到窗前站立,毫無疑問,他的內心世界還是被穀雨牢牢占據著。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窗外飄起紛紛揚揚的雪花。入冬以來天氣幹燥寒冷,第一場雪無聲無息地在夜間飄落,在昏暗的燈光下,舞動著精靈般的身影。外窗台和地麵上,已經落下厚厚的一層積雪。

  柳曉楠收拾好紙筆準備回去,兩個人各持己見,隻能說明結局的構思設計還不夠理想完美。與其僵持不下,不如另辟蹊徑。

  嶽雪蓮試探地問:“師兄,外麵正下著大雪,要不別走了,我這兒又不是沒地方住。”

  柳曉楠豎起大衣領子說:“我不騎自行車,現在走還能趕上最後一班有軌電車。我到雪地裏走一走,說不定能找到新的靈感。”

  無可挑剔的借口。嶽雪蓮沒再挽留,隻拿出一把雨傘交給柳曉楠,站在窗前目送著他走在漫天大雪中。

  一輛有軌電車緩緩地從遠處行駛過來,車身前獨眼般的一隻大燈,射出一束明亮的光線,映著那個孤獨而挺立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