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還是那條河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4415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柳曉楠在小屋裏伸胳膊踢腿,轉動著脖子,活動著筋骨。盡管小屋沒鎖,他也不能隨便走出去,現在可是犯罪嫌疑人,不能辜負那兩名警察對自己的信任。

  他期待著趙廣誌老師盡快趕過來,解救他於水火之中。

  直到半上午,一名警察才把柳曉楠帶到接待室,趙廣誌和嶽雪蓮坐在那裏等著接他出去。

  柳曉楠一愣,嶽雪蓮怎麽知道了?

  早晨剛上班不久,趙廣誌接到派出所打來的電話,問他認不認識一個叫柳曉楠的人,是不是文聯推薦他上的大學。

  得知柳曉楠因打架被關進派出所,趙廣誌首先通知了嶽雪蓮,一同到派出所來撈人。他並不知道嶽雪蓮和季風的關係,也不知道柳曉楠因何打架。

  趙廣誌先趕到派出所,向警察說明柳曉楠的一些情況,詳細地了解了一下柳曉楠和季風發生衝突的一些緣由。不長時間,嶽雪蓮隨後也趕到了。

  到醫院調查核實的警察回來後,向他倆簡單地介紹了季風的傷勢和要求。季風受傷並不重,嘴唇腫脹,臉上有淤青,醫生已做過處理,今天就可以出院。可季風賴在醫院裏不走,說是胸口疼,他堅持要追究柳曉楠的刑事責任。

  警察詢問嶽雪蓮,她和季風是不是柳曉楠所說的戀人關係。嶽雪蓮臉色蒼白,咬著嘴唇難堪地說是。

  警察好心建議,季風這種人很難纏,最好是協商解決,否則對柳曉楠不利。趙廣誌說他去做季風的工作,嶽雪蓮和另一名警察也跟著去了。

  到了醫院,卻見季風躺在病床上,一個女的在一旁一口一口地喂他罐頭吃。

  嶽雪蓮衝到季風麵前,甩手狠狠給了他一巴掌,異常平靜地說:“你不是要追究柳曉楠的刑事責任嗎?那好,我也算一份。”

  季風看看趙廣誌和警察,捂著臉頰說:“嶽雪蓮,咱們還是好說好散吧。”

  趙廣誌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旁敲側擊:“季風,文如其人,文聯是不歡迎道德水準極其欠缺的人,不論他多麽有才學。如果你不怕身敗名裂,糾纏不休那是你的自由。不過,文聯的全體同仁和師範大學的師生,以及紡織廠的幹部職工,都會出麵證實柳曉楠的為人。”

  迫於壓力,季風最終同意協商解決,隻要柳曉楠賠償他醫藥費,並當麵向他賠禮道歉,他便不追究。季風在警察的筆錄上簽字後,嶽雪蓮當場把錢摔在他的臉上。

  柳曉楠並不知道事情已經圓滿解決,他握著趙廣誌的手,歉意地說:“趙老師,我闖禍了,還得麻煩您為我跑前跑後。”

  趙廣誌哈哈笑著:“曉楠啊曉楠,我沒想到你還有血性的一麵。警察同誌給我打電話,說你半夜裏打抱不平,把人打傷了,我還懷疑是不是搞錯了。行了,你去給季風誠懇地道個歉,這事就算過去了。”

  柳曉楠還愣著,嶽雪蓮冷著臉說:“還知道自己闖了大禍,趙老師已經替你補上窟窿了。”

  走出派出所,當過兵的警察對柳曉楠說:“咱們也算認識了,盡管場合有些特殊。以後發表了小說,能不能送來給咱看看。”

  柳曉楠握著警察的手說:“一定。等電影《從軍記》上映了,我請警察叔叔看電影。”

  趙廣誌有事先走了,柳曉楠騎上自行車準備去醫院給季風道歉,嶽雪蓮跟著跳上了他的自行車後座。

  柳曉楠停下車子說:“你別去了,省的看見那個人惡心。”

  嶽雪蓮說:“我想看看你是怎麽道歉的。”

  “瞧好吧。”柳曉楠把自行車蹬得飛快。

  進了醫院病房,柳曉楠二話不說先給季風來了三鞠躬。

  季風忽地一下從病床上坐起,帶著驚恐的神色說:“柳曉楠,你這是誠心誠意地給我道歉嗎?別以為我不懂,你這是咒我死。”

  “你不是胸口疼嗎?我看你這鯉魚打挺的動作挺利索的嘛。”柳曉楠態度誠懇地說:“季風,我是真誠地來向你道歉。真對不起,長這麽大第一次動手打人,偏偏讓你撞上了,下手沒有輕重,讓你受苦了。其實,也不是我誠心要打你,是四哥教給我的那些技能不受我的支配要打你。你不知道,我老家有個憨厚的四哥,是個摔跤高手,他怕我受欺負,教了我一些皮毛。你別說,還真挺管用。”

  季風氣得臉色煞白,狂躁地揮舞著手臂說:“你給我滾,我以後再也不想見到你。”

  “我這就滾,你安心養傷,床頭床尾有人伺候著,多滋潤。”柳曉楠拉著嶽雪蓮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停下來,回頭對那個女的說:“奉勸你一句,遠離花心大蘿卜,免得上當受騙。”

  “要你管。”那個女的根本不吃這一套。

  “真是有個性,佩服之極。”柳曉楠豎起大拇指,還想再說幾句,被嶽雪蓮連拉帶拽地拖出醫院。

  走出醫院的大門,嶽雪蓮雙手捂著嘴笑開了,笑聲清爽如小溪流淌,濃黑的眉毛一跳一跳,眼睛裏流光溢彩。好像是一個本就快活的小女孩,又遇到了一件多麽開心的事兒。

  柳曉楠見此,心裏安定了許多,也跟著笑道:“我這是讓他長點記性。我警告過他,他不長腦子。”

  “你笑什麽?”嶽雪蓮突然止住笑,厲聲說:“你有什麽好笑的?你知不知道如果事情鬧大了,你有可能被學校開除?”

  “這口惡氣不出不痛快。開除就開除,沒什麽大不了的,不讀大學照樣寫小說。再說了,有你和趙老師在,怎麽可能讓學校把我開除?”

  柳曉楠甚至想過,如果事情真到了難以挽回的地步,不得不求助於穀雨和她的父親了。穀雨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大學開除,從而失去夢想。

  嶽雪蓮不依不饒:“你忘了你是怎麽讀的大學?這一路走來容易嗎?回去給我寫一份深刻的檢查。”

  柳曉楠說:“檢查放到以後再說。我現在又餓又困,咱倆先去吃飯,下午請個假,不去學校了,回去補個覺。”

  “師兄!”嶽雪蓮流下了傷感的淚水,顫抖著說:“聽說你被關進派出所,我擔心得要命。你怎麽會失去理智,動手打人,為了那麽一個人太不值得了。”

  “值,非常值!”柳曉楠安慰嶽雪蓮:“為了那個人是不值,為了維護你的尊嚴和聲譽做什麽都值。好了,事情沒那麽嚴重,這不都過去了?”

  兩個人就近去了一家小飯館,要了兩碗手擀麵。柳曉楠真是餓了,狼吞虎咽很快吃下一碗,又要了一碗,邊吃邊抬頭觀察嶽雪蓮的表情。

  一場短暫的戀愛,就被欺騙了感情,她能不能挺過這一關,走出心理的陰影,重新麵對生活?

  嶽雪蓮用筷子挑著又長又寬的麵條,一根一根細嚼慢咽,平靜地說:“師兄不必為我擔心。你提醒過我之後,我才去注意觀察他的一些內在的表現,心裏已經有了準備。說起來是極大的諷刺,讀了那麽些年書,身為大學輔導員,卻識人不準,被一些外在的表象所蒙蔽。”

  柳曉楠安慰道:“那是因為你心地太純淨太善良,看別人也就覺得跟你自己一樣,心理不設防。你放心,有你師兄在,絕不會讓小嶽老師再受到任何的傷害。”

  嶽雪蓮輕聲笑起來:“你這都是什麽邏輯呀。”

  “提個建議。”柳曉楠停下筷子說:“平時你應該多笑笑,你笑起來很特別,如秋水蕩漾、似滿月懸空,如夢如幻。”

  “你又拿我來取笑。”嶽雪蓮低頭藏起羞澀的麵孔,小聲說:“那也得看為誰而笑。”

  柳曉楠喝下最後一口麵湯說:“被派出所關了一夜,不枉此生,以後可有資格吹噓了。下次回家找四哥算賬,他非要教我摔跤,這一下好了,摔到派出所裏去了。”

  嶽雪蓮放下麵碗,小心翼翼地問:“你和穀雨......真就無法挽回?”

  柳曉楠說:“穀雨為我做了很多,我不想讓她在我和她父母之間痛苦地抉擇,那是可恥和自私的。”

  走出小飯館,嶽雪蓮回學校,柳曉楠回紡織廠宿舍。剛進宿舍,於智勇跟著進來。昨天晚上發現柳曉楠沒回來,今天又沒去學校,趕緊上來問問柳曉楠發生了什麽事。柳曉楠簡略地說明了一下事情的經過。

  於智勇問:“那個叫季風的躺在哪家醫院,哪間病房?我去認識認識他。”

  柳曉楠警覺地問:“你想幹什麽?”

  於智勇很輕鬆地說:“我去把錢給你要回來。”

  柳曉楠說:“你別添亂了,這件事已經解決了。”

  於智勇數落道:“你沒打過架,也不會打架。打人不打臉,你把人打成烏眼青,留下了證據,難怪人家要訛你。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也就是程咬金的三板斧,上去把人摔倒,再沒頭沒臉地亂打一氣。如果他還找你麻煩,你告訴我,我去工地上找幾個人,晚上堵住他,頭一蒙,叫他哭爹喊娘還不知道是誰幹的。”

  “你省省心吧。”柳曉楠警告說:“這件事你不要插手。想著怎麽把王萍娶到手才是正經的事兒。”

  於智勇不屑地說:“行,我不管了。我最看不上你們文人做事磨磨唧唧的,嘁裏喀嚓多痛快。”

  柳曉楠說:“你少給我戴高帽子,我算哪門子的文人?”

  於智勇開心地大笑。

  月底,柳曉楠回了一趟家。院子裏大變樣,變得寬敞整潔,變得麵目全非,變得讓他感到陌生、感到無所適從。

  自家對麵,原先穀雨家住的那幾間舊房子,後來被柳其順他們家改作牲口圈,現在已被推倒清除,磚頭瓦塊全都填進新房子的地基裏。

  等到明年新房子建好後,自家的這幾間舊房子也要被拆除。到那時,所有跟記憶有關的痕跡都將徹底消失。

  柳曉楠悵然若失地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裏,回憶著在這個院子裏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童年的歡樂和友誼,時隔多年之後,開放出愛情嬌嫩鮮豔的花朵,卻經不起風霜摧殘枯萎飄落,隻殘存著些許的餘香。

  曾經的過往是那麽的美好,令人回味無窮,回憶又是那麽的痛苦和無奈。

  記憶不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消亡。院子裏那幾棵杏樹棗樹,明年依舊會開花結果,隻是不知道飛到南方越冬的燕子,明年北回是否還能找尋到故居。

  四哥趕著馬車來給他家拉土,墊高院子防備水患,柳曉楠跟著去了。哥倆坐在車轅板上,晃晃悠悠隨著馬車顛簸,都不怎麽想說話。

  柳曉楠覺得四哥很奇怪,以前跟自己嘮嘮叨叨無話不說,今天這是怎麽了?木頭橛子一樣的。

  柳曉楠有意挑逗四哥:“四哥,我可讓你給害慘了,差點蹲了大獄。”

  聽了柳曉楠的講述,四哥嘿嘿笑著:“我可沒教你打人。要怪就怪你腦筋不靈活,你把他放倒,等他爬起來再把他放到,讓他一直站不起來,不用動手打他,看他老不老實服不服。”

  柳曉楠笑道:“四哥你不夠意思,跟我還留了後手,這一招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這還用我教啊,笨蛋。”四哥用鞭子杆敲了一下柳曉楠的腦袋。

  取土的地點在池塘的邊緣,柳曉楠和四哥用鐵鍬往馬車上裝土。四哥揮舞著鐵鍬,上下翻飛,仍有使不完的勁兒,仍然不聲不響。

  裝滿了一車土,四哥奮力把鐵鍬往土堆上一插,終於忍不住望著河岸下遊的方向說:“曉楠,前幾天我去趕集,你猜我遇見誰了?”

  柳曉楠大概能猜出四哥遇到誰了,他還是想讓四哥親口說出來:“我哪能猜出你遇見誰了?”

  四哥說:“我遇見以前的那個小寡婦了,她告訴我她結婚了。”

  四哥很平靜,聽天由命的平靜。四哥的思念如一粒飽滿的種子,陰差陽錯地埋在貧瘠的土地裏,沒有雨露滋潤永遠不會生根發芽,最終隻能腐爛成泥土。

  柳曉楠凝神望著曲曲彎彎的河岸。那個永遠學不會遊泳的小女孩,那個喜歡吃河蟹的小女孩,那個喊出“浪花從來不是虛無縹緲的......”火熱倩影,早已隨著河水漂流遠去,再也尋覓不到蹤跡。

  河岸楊柳依依,在肅殺的秋風中瑟瑟發抖。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柳曉楠抱著四哥寬厚的肩膀,綿長的秋水在心裏緩緩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