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一步之遙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3852
  國慶節前,學校校刊曾發布一條征文啟事,征集各類題材的文學作品。目的是為了豐富學生們的業餘生活,展示師範生的文學才能。

  嶽雪蓮召集起大一的新生們,鼓勵大家勇於展示自己的才華,寫好的作品可以交給她,也可以直接交給校刊。

  同學們躍躍欲試,柳曉楠卻不以為然,他有更為廣闊的天地。可是,國慶節回來上學後,他懷著一種悲憤的心情,把這篇《孤島之戀》用書信的方式直接寄給了校刊。之所以這樣做,隻是為了不會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因一時興起、心有所感所悟寫下的帶有神話色彩的《孤島之戀》,不大可能被正規的文學刊物所接受,恰好可以在校刊上引出一段話題。也好讓這些身處象牙塔中,沒有多少感情經曆的單純的學子們,準確地了解一下愛情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

  幾天後,校刊上登載了一篇名為《孤島之戀》的小說,署名“如癡”。這篇小說在學生們當中引起廣泛的爭論,並形成對立的兩派。

  悲觀派認為人世間根本不存在純粹的愛情,所謂的愛情都被人為地附加上各種各樣的客觀條件;樂觀派則認為客觀條件也是愛情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即使是動物選擇伴侶時,也要考察對方受否具有強壯的基因,以利於種群的延續。

  討論當中,學生們紛紛猜測作者“如癡”到底是誰,始終沒有明確的結論。同班同學當中,不是沒有人懷疑是出自他們的大師兄的手筆,可是風格大相徑庭,想想不大可能,很快便否決掉了。

  柳曉楠躲在人後,他沒想到這篇信手拈來的小故事,竟能引起如此大的轟動。他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參與到同學們的討論當中,讓學弟學妹妹們更加摸不清頭腦。

  他知道,隻有一個人,會從“麻袋片、小虎牙”這幾個隱蔽的詞語中,準確地判斷出作者是誰。

  可是,那個人始終沒有找他談話,也沒有參與到同學們的討論當中,幾乎很少露麵,反倒讓他有些摸不清頭腦了。

  他開始後悔把這篇小故事寄給校刊,他害怕自己流露出來的激憤的不良情緒,會給那個人的心理帶來負麵的影響。

  星期天,柳曉楠醒來的很晚,無所事事懶得起床,雙臂枕在腦後,信馬由韁地胡思亂想。

  昨天晚上,於智勇興致勃勃地跟他談論起他跟王萍的感情進展,一直嘮到深夜才走。他由衷地為朋友感到高興。

  這個國慶節,王萍的父母終於同意王萍把於智勇領回家,這是邁出了可喜可賀的第一步。

  於智勇成功的訣竅簡單而有實效:砸錢!砸錢的目的不是為了討好,不是為了顯擺,而是為了證明,即使是農村戶口,也能在城市裏找到立足之地;即使是合同期滿失去紡織廠的工作,他也能很好地生活下去。

  於智勇從業餘時間做些小買賣起步,漸漸地摸清了一些門路。起初,他到一些工廠的家屬住宅區去收購勞保品,工作服手套之類的,轉手賣給工地上的農民工,或是帶回農村,推銷給在鄉鎮工廠工作的那些半工半農的人員。

  後來,於智勇聯係到更大的經銷商,成為一條產業鏈最低端的一環。國營企業的勞保品大多富足,職工將剩餘的勞保品賣掉,經過一道道轉手,分門別類地回到企業的采購部門,作為福利待遇重新發放到職工的手上。

  不愁沒有銷路,隻怕手中沒有貨源。於智勇的工餘時間都在為了未來忙碌著,一個人忙不過來,他又把王萍給拖進來。

  如果不是王萍堅決反對,說是一份穩定的工作終歸是一種保障,他會辭去紡織廠的工作,一心一意念他的生意經。

  手裏有了錢,於智勇加大了物質上感情上的投資,終於打動了王萍的父母和她的姐姐姐夫們。首次坐在未來的老丈人丈母娘麵前,於智勇絲毫沒有感到怯懦,他自信有能力讓王萍過上更好的生活。

  考慮到於智勇父母離異無家可歸,王萍的父母有意招他做上門女婿,於智勇也是滿口應承。同柳曉楠當初和伍豔麗麵臨的困境一樣,農村戶口成了一座邁不過去的大山。

  如果登記結婚,戶口不可能落在城市裏,難道讓王萍自己來一次上山下鄉?放在誰身上都是不可能接受的。

  雖然王萍的父母同意他倆繼續交往下去,未來卻是個未知數。這一步之遙竟然遙不可及,王萍有時很泄氣,閉著兩眼稀裏糊塗地混吧,混到哪一天算哪一天。

  於智勇跟柳曉楠抱怨說:“計劃經濟為主,市場經濟為輔。除了糧本糧票,其他的票證都取消了,有錢就能買到任何東西。如果能買到城市戶口,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柳曉楠信口安慰他:“說不定真有那麽一天,城市戶口與農村戶口的界限不再那麽分明,不再成為婚姻的阻礙。”

  於智勇很憧憬有那麽一天:“如果我和王萍能夠名正言順地結婚,我一定好好舉辦一場婚禮。”

  柳曉楠鼓勵於智勇:“我一直記得,當年你偷了你爸的單卡錄音機,拉著我跳出學校的牆頭,偷聽鄧麗君歌曲的情景。如果你和王萍結婚,我送你們一台雙卡錄音機。”

  “說話算話,到時不許反悔。”

  “說到做到,絕不食言。”

  於智勇有一股鍥而不舍的勁頭,反思自己,輕意地舍棄兩段刻骨銘心的感情,是無法簡單地用客觀因素的製約去辯解的。

  柳曉楠躺在床上不想起來,痛苦反複撕咬著他的軀體,在他二十三歲尚且稚嫩的心靈世界裏,刻下了兩道深深的傷痕。

  這幾日,他按時到校按時離校,循規蹈矩地像個聽話的小學生。隻有他自己知道,在平靜的外表下,心中的痛苦與思念是如何的與日俱增,如同洶湧而來的潮水,日夜不停地衝刷著海岸。

  他確信,這兩道傷痕,會像左手掌上的那條一寸多長的刀疤一樣,將會伴隨著他的一生。他不想、也不敢再往上麵添上一道新的傷疤。

  輕輕響起敲門聲,柳曉楠沒有理會,總有人不去考慮別人的心情與感受,肆無忌憚地幹擾別人的寧靜。

  敲門聲固執地再次響起,而且加大了力度。柳曉楠隻得抬起身,問了一聲:“誰?”

  “是我呀,大師兄。”聲音快活而清脆。

  她怎麽來了?柳曉楠趕緊起床穿上衣服,疊好被子打開門,自嘲地對孟想想說:“大師兄愛睡懶覺。”

  孟想想走進宿舍,四下打量著,讚歎道:“大師兄的宿舍好幹淨。”

  “不是幹淨是簡陋。”柳曉楠給孟想想沏了一杯茶,抽出書桌下的椅子:“你先坐著,我洗把臉。”

  孟想想推辭道:“大師兄別忙了,我不喝茶的。你說過要請我參觀你的鬥室,我就不請自來了。”

  “這是好茶,大師兄不輕易拿出來的,你嚐嚐。”柳曉楠把水杯放到孟想想麵前,就著屋裏的水盆洗了一把臉,擦幹淨坐到床沿上說:“幸虧有這間鬥室,不然,大師兄要四處流浪了。”

  孟想想把手中的布包放到桌子上,打開說:“大師兄還沒吃早飯吧?我這有地瓜幹。”

  柳曉楠拿起一根地瓜幹,黃黃的軟軟的,看著就像是很好吃的樣子。咬了一口,果然微甜而有嚼頭。吃了一根又抓起一把,邊吃邊說:“真的很好吃。以前在家的時候,我也曬過地瓜幹,又黑又硬,沒有你這個好吃。”

  孟想想小口喝著茶水說:“這是我娘曬的,也可能跟水土氣候有關。上高中的時候,我每天都在書包裏裝一點地瓜幹,放學走在山路上餓了,拿出來邊走邊吃,很抗餓的。上大學這一個多月以來,晚上餓了吃一點地瓜幹,也能對付過去。本來說好要拿一點給你嚐嚐,一翻包,發現快讓我吃完了。我寫信讓我娘又多寄些過來,昨天剛到。”

  柳曉楠問:“你一大早跑來,就為了給我送地瓜幹?”

  孟想想笑道:“不是的。我一會兒得去找小雲姐姐,我幫她幹些零活,她教我學縫紉。”

  “你一個大學生學縫紉,將來想當裁縫?”

  “不是的。以前在家的時候,我特別羨慕別人家有縫紉機,聽著踩縫紉機的聲音像聽音樂一樣。學會了縫紉,以後我可以給自己做衣服穿。”

  “小小年紀想得還挺長遠。是不是等你成家以後,還要做衣服給你愛人和孩子穿?學業不要了?”

  “我心裏有數,隻在星期天來學學,不會耽誤學業的。”孟想想有些害羞,辯解道:“大師兄你不要取笑我,我真的對縫紉感興趣,小雲姐姐又樂意教我,女孩子不會踩縫紉機多讓人笑話。”

  “那好吧。不過,要是關小雲留你吃飯,你不要答應,就說我領你去嚐嚐紡織廠食堂的飯菜。小雲還沒有結婚,吃的是她婆婆家的飯,不要給她添麻煩。”

  孟想想答應著出門,柳曉楠在背後又叫住她。在學校,同學們議論《孤島之戀》時,她隻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從沒說過自己的看法。可她的眼睛不會掩飾,靈活地轉來轉去,分明有她自己的想法。

  他讓她重新坐下,問道:“你對近些日子大家熱議的《孤島之戀》怎麽看?”

  孟想想顯然沒有準備,她看著柳曉楠,想了想才說:“我說不好,隻是一種感覺。我沒有像其他同學們想的那麽複雜,在這篇小說裏,我隻看到了憂傷。”

  柳曉楠心裏一驚,她是如何看出來的?他說:“不妨說來聽聽。”

  孟想想認真起來,眼睛裏透著光亮:“吳小姐的憂傷隱藏在琴聲裏,如癡的憂傷在於心靈的孤獨,如夢不過是一種理想化的化身。描寫吳小姐的筆墨很少,隻有那麽一小段,前文後文中都沒有具體的交代,按照如癡的筆法,他不應該犯有這種低級的筆誤。隻能說明一點,是如癡有意隱去了吳小姐的一切,這正是他的憂傷所在。《孤島之戀》整篇寫得都很熱鬧,越熱鬧越寂寥,其實隻是如癡的一種精神寄托,一種無聲的告白。”

  柳曉楠震驚了,恐怕孟想想已猜到了作者是誰。她並沒有刻意強調是作者如癡,還是小說中人物的如癡,看透而不說透,善解人意不觸碰傷口,難道她覺察到了什麽?

  不能再談論下去了,真不該小看她。柳曉楠掩飾著說:“你的觀點很新穎,為什麽不跟同學們分享?”

  孟想想謹慎地笑笑,小聲說:“跟大師兄分享已經足夠了。”

  柳曉楠無言地點點頭。

  關小雲上樓來找孟想想,兩個女孩姐妹一般的結伴而去。柳曉楠很樂意看到這一點,關小雲會傳授給孟想想很多生活技能和新觀念,有利於她以後能盡快地適應都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