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孤島之戀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11878
  1

  我一襲布衣長衫,孑然一身地行走在市井之間。

  對我而言,這是一個陌生的世界。我空有人的軀體,卻不知該怎樣像人一樣地生活;我是個男人,卻不知男人該擁有怎樣的情感。我很茫然地混跡在人的世界裏。

  我來自西湖水下的洞府之中,跟小白小青算是同門,她們習武我習文,走的不是一條路子,所以鮮為人知。我原是一條無毒的灰蛇,我認為修煉不僅僅是把蛇身修煉成人身,更要把一副蛇蠍心腸修煉成人的心腸,所以我閱讀了大量的人類書籍。

  我潛心修煉,與世無爭的日子本來是平靜安寧的。可是後來,小白為情所困不惜水漫金山,一時間血雨腥風生靈塗炭。小青助紂為虐,跟法海鬥得天昏地暗。

  我勸阻不了,隻有選擇離開另尋安靜之所,同時也深深地困惑:一個情字怎麽會有如此巨大的魔力?她究竟是人類所獨具的怎樣的一種特殊的情感?

  人類書籍中所描繪的愛情是一種純潔高尚美好,驚天地泣鬼神,令人著迷與癡狂,不惜生死相許的情感。這種情感究竟是怎樣根植於人的心中,我不得而知,便決定踏入人間去曆練一番尋找答案。

  行走了一天肚子餓了。以前做蛇的時候,肚子餓了向大自然索取,現在做人了自然要向人類索取。

  我在一個包子鋪的空座上坐下,胖乎乎的小夥計上前熱情地問我:“公子,要幾個包子?”

  我說:“十個吧。”

  人類把食物煮熟了吃確實比生吞活咽要可口得多。我一口氣吃完十個包子,起身正要走,小夥計攔住我說:“公子,一共十文錢。”

  我很是不懂:“什麽十文錢?”

  小夥計有些不耐煩:“一個包子一文錢,你吃了十個包子,要你十文錢不對嗎?”

  我更加的糊塗:“錢?什麽是錢?”

  小夥計惱怒了:“看公子也是個讀書人的樣子,沒想到卻是個賴賬的主兒。你今天不給錢就別想走。”很多人圍觀過來,小夥計越發地起勁:“大家都來看啊,讀書人吃霸王餐還裝糊塗。”

  我被很多人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地數落著,麵紅耳赤,無地自容,這就是人的羞恥之心?可我真的不知道吃東西還要給錢,更不知道錢是什麽東西。

  一個小乞丐擠了進來,二話不說往桌子上扔下一把銅錢,拉起我就走。小乞丐披著一條麻袋片,渾身髒兮兮的,長長的亂蓬蓬的頭發遮住了半張臉,目露凶光,嘴裏還有兩顆沒有完全退化的小毒牙。

  我看出這是一個還沒有修煉到家的同類,一條花脖子毒蛇。

  走了很遠小乞丐停下腳步,回頭問我:“老兄,才出道兒?”

  我點點頭問:“錢是什麽東西?”

  小乞丐說:“錢是他們人類自己發明的,反過來又束縛限製他們自己的不是東西的東西。”

  我還是不明白,又問:“你是從哪兒弄來的錢?”

  小乞丐得意地說:“我是從那個包子鋪的櫃台裏偷出來的。”

  偷?我想起聖人有句話: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錢財錢財,這錢和財應該是同一種東西。我對小乞丐說:“以後不能再偷了,這不是正人君子之道。”

  小乞丐滿不在乎:“咱們本來不是人,不偷哪來的錢?沒錢就得餓肚子。”

  我被問住了,這確實是個大問題。

  小乞丐豪爽地拍著我的肩頭說:“以後你跟著我,保你餓不著。”

  我說:“好啊,我也正想有個伴兒。”

  此時已是正午時分,天氣炎熱,我們都想洗個涼水澡。小乞丐把我領到小河邊,自己先脫去麻袋片跳進河裏暢遊起來。

  我一下子驚呆了,小乞丐竟然是個女兒身:光滑如玉的肌膚在陽光下如雪山一樣的聖潔,曲線連綿的身軀在水中舒展著動態的美感。這是我在人間看到的最優美的畫麵,竟然忘記了聖人還有句話:非禮勿視。

  小乞丐從河裏跳到岸上,活力四射的**一覽無餘地展現在我的麵前,她問我:“你怎麽不下河啊?”

  我找出自己的一套幹淨衣衫給她穿上,又為她盤起秀發:“你是個女孩子,以後可不能再野了。”

  她不解地問:“為什麽呀?”

  我笑道:“做個淑女,以後才能找到如意郎君啊。”

  她呲著兩個小毒牙笑了:“我可沒想過這種事兒。”

  我問她:“你叫什麽名字?來自哪裏?”

  她說:“我來自北方,還沒有名字。要不你給我起個?”

  我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她在水中暢遊時如夢如幻的那一幕,就說:“叫如夢吧。”

  如夢十分高興:“好聽,我喜歡。你叫什麽名字?”

  我說:“我也沒有名字。”

  如夢興奮地說:“我給你起。看你一副癡癡傻傻的樣子,就叫如癡吧。”

  “你是如夢!?”

  “你是如癡!?”

  有了人的名字,我們更有點人的樣子了。我和如夢快活地擁抱在一起,像兩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一樣歡呼雀躍。

  因為沒有錢,晚上我們隻能在破廟裏棲身。如夢依偎在我身旁沉沉地睡去,我卻難以入眠,思考著踏入人間所遇到的第一個難題:該怎樣才能掙到錢呢?

  2

  經人指點,我在街市上擺了一個小攤子,為人代寫書信,勉強可以維持我和如夢的生活。這是目前我唯一能做的。

  本來想把如夢留在身邊,空閑的時候教她識字讀書,可如夢在我的身邊隻坐了片刻功夫便坐不住了,不停地扭動著身子,四下裏張望。也是,她原本生活在崇山峻嶺之間,無拘無束的,我又何必人為地約束她呢?便隨她去了。

  傍晚的時候,我收攤後在河邊找到如夢。如夢抓了幾條魚,正在火上烤著,見我回來拿起一條烤好的魚遞給我:“坐了一天,累壞了吧?”

  我便吃魚邊說:“這也是一種修煉。”

  如夢看著我困惑地說:“你說,咱們辛辛苦苦地修煉成人,可做人以後並不比以前輕鬆自在,這到底是圖了什麽?”

  我笑了:“人有思想,有七情六欲,有豐富多彩的生活。你看,你提出了一個深奧的問題,這不就是學會了人類的思考嗎?”

  “你取笑我。”如夢跳起來,習慣性地用四肢纏繞著我,我倆便扭作一團。鬧夠了,如夢又認真地問我:“那你來到人間想幹什麽?”

  我想了想說:“男人女人間有一種高尚美好的情感,兩情相悅繼而白頭偕老。我很想體驗一下。”

  如夢不屑一顧:“別說的那麽玄妙。你不就是想找個女人成個家,再生一窩孩子傳宗接代?這跟咱們沒什麽不同。”

  我自嘲地笑笑:“也可以這麽理解。”

  如夢一拍我的肩膀:“我知道有個地方女人多,吃飽了我帶你去,隨便挑。”

  華燈初上,如夢帶我來到一處掛滿大紅燈籠的樓宇前,裏麵絲竹聲聲,迎來送往,熱鬧非凡。我抬頭看看匾額,上麵書寫著“怡春院”三個鎏金大字。

  我問如夢:“這是什麽地方?”

  如夢說:“不知道。我以前來過這裏偷錢,隻知道裏麵女人多。”

  如夢拉著我剛走進去,迎麵便走來一個妖豔的女人,浪聲笑語:“兩位公子,麵生的很哪。”

  如夢說:“我們是來找女人的。”

  那女人笑道:“瞧公子說的,到這裏找男人可就找錯地方了。我們這裏的姑娘個個貌美如花,就看兩位公子帶沒帶足銀兩。”

  我猛地想起書中描寫過這樣的場所,拉著如夢頭也不會地跑出來。

  如夢說:“你不找女人了?”

  我哭笑不得:“你說你帶我來的這是什麽地方?這裏不是正經地方,是女人賣身子男人買笑的地方。這裏隻認銀子不講感情,哪有好女人?”

  如夢一臉的困惑:“怎麽會這樣?你不是說他們人類有思想有頭腦,是高級動物嗎?可怎麽卻幹出所有低級動物都幹不出來的事情?”

  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或許,是被他們自己發明的錢給鬧的。”

  如夢趴在我的後背笑個不停:“下次我一定給你尋個好女人。”

  我順勢背起如夢回到我們居住的破廟裏。眼下最急迫的是多掙點錢,給如夢做一套像樣的女人衣衫,換一個不透風不漏雨的住所。

  半年有餘,我在城裏漸漸地有了點小名氣。人們都知道我字寫得好,筆走龍蛇飄逸灑脫,甚至有人來找我題寫匾額,潤筆之資也頗為豐厚。

  有了閑錢,首先想到要給如夢換一套女兒裝。如夢卻不喜歡穿起來扭扭捏捏的女人衣衫,她按照自己的意願來打扮:頭紮方巾,身披紅色鬥篷,腳蹬高腰小蠻靴,腰懸短劍,頗有女俠的風采。

  看著如夢的變化,我頗有成就感。不過,還是住不起客棧買不起房子。

  3

  一日,我正在街角忙裏偷閑地看書,如夢不知從那兒鑽出來,喜笑顏開:“如癡,我這次可算是給你尋到好女人了。”

  一想起上次“怡春院”的事兒我就覺得可笑,哪裏還敢再信她,頭也不抬地說:“你實在沒事幹練練功夫,別跟我搗亂。”

  如夢合上我的書,認真地說:“是真的。城裏最有錢的吳員外有位千金小姐,前些日子得了一場大病,茶不思飯不想的,人瘦的皮包骨。吳員外請了城裏所有的名醫前去診治,都沒治好,眼瞅著快不行了。吳員外放出話來,誰能治好吳小姐的病,就把小姐許配給誰。”

  我問如夢:“你讓我給吳小姐看病?”

  如夢說:“對啊,這樣你就能迎娶吳小姐,了卻心願了。聽說吳小姐貌若天仙,知書達理,正是你要找的那種人”

  “我是醫生嗎?”

  “不是。”

  “你去玩吧。”我重新埋頭看書。

  如夢奪下我的書說:“可我有藥啊。”

  說著,如夢從懷裏掏出一個紅布包打開,裏麵裹著一根酷似人形的植物的根莖。她說:“這是仙草,也叫人參,生長在極寒的深山密林裏。以前修煉的時候,生病了或是受傷了,隻要嚼一點就會好。這次出來闖蕩,我隨身帶了一根以防不測。”

  我還是有些不太相信:“真有你說的那麽神奇?”

  如夢說:“仙草是天地間的靈物,是上天賜給所有生靈的。你拿去獻給那位小姐,好歹也能救活一條人命。”

  我驚喜地看著如夢,這才發現她的那兩顆小毒牙已經不見了,退化成兩顆小虎牙,眼睛裏滿是柔柔的善良的目光。這是我認識她以來的最根本的變化。

  我對如夢說:“這是你自己的寶物,我不能據為己有。救人也應該是你去救。”

  如夢俏皮地說:“我要是個男兒身,自然輪不到你,問題是我不能娶吳小姐為妻啊。你快跟我走吧,去晚了吳小姐有生命之憂。”

  如夢拉著我來到吳府,呈上人參便告辭了。幾天後,吳員外派人把我和如夢請到吳府,攜夫人在客廳裏招待我和如夢。賓主落座後,吳員外拱手問道:“敢問公子大名?”

  我拱手還禮:“小生如癡。”

  吳員外又對如夢一拱手:“敢問女俠芳名?”

  如夢一抱拳:“叫我如夢好了。”

  吳員外讚道:“公子一表人才,女俠英姿颯爽。不知二位是什麽關係?”

  我看看如夢說:“我們是兄妹。”

  吳員外再次拱手道:“感謝二位救了小女一命,老朽自當兌現承諾。公子可有功名?”

  “沒有功名。”

  “高堂安在?”

  “自幼無父無母。”

  “以何為生?”

  “街頭賣字。”

  “可有住所?”

  “居無定所。”

  吳員外扭頭看著他的夫人,夫人直搖頭。吳員外麵露難色:“小女自幼錦衣玉食,嬌生慣養如掌上明珠。此時嫁給公子豈不誤了小女一生?不如這樣,公子的這棵人參也是千年之物,雖不完整也值百兩黃金,老朽如數奉上。公子可用此購置田產莊園,再進京趕考,等公子功成名就之後再來迎娶小女,老朽定不食言。”

  說完,吳員外便讓仆人端上黃金。

  我明白這是吳員外嫌棄我貧窮,沒有功名,與他家門不當戶不對,便起身告辭。

  如夢在一旁說:“我們救了你家小姐一命,總的讓我們見一見吧?”

  吳員外說:“小女大病初愈,尚不方便見外人。二位還是請便吧。”

  走出吳府,如夢氣嘟嘟地說:“這人怎麽說話不算話?”

  我淡然道:“人還會騙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隻當是我們行善積德了。”

  如夢舉起手裏的黃金說:“現在我們有錢了,這就動身進京趕考,等你考取功名,還非吳小姐不娶了。我倒要看看這金枝玉葉到底是個什麽模樣兒。”

  我對如夢說:“這是屬於你自己的財產,以後你也可以過上千金小姐衣食無憂的日子,不必跟著我風餐露宿了。”

  如夢想都沒想便把手裏的百兩黃金扔進街旁的糞池裏,濺起一股臭氣熏天的糞水。她雙手一攤調皮地說:“我現在又什麽都沒有了,以後還得跟著你。”

  我凝視著天真無邪的如夢,心中忽有一種溫潤的感覺,如綿綿細雨滴落在剛出土的草尖上,又如柔柔的春風吹拂著柳枝上新吐出的嫩芽......這是一種我從沒有過的情感,雖然是朦朦朧朧的,不知道來自哪裏,卻如一條清澈的小溪在心中緩緩地暖暖地流淌。

  4

  細雨蒙蒙,一掃幾天的燥熱,空氣也似乎清新了許多。不能出去謀生,也好乘此機會讀讀書練練字。

  如夢在庭前舞劍,身形轉換與劍影之中無不充溢著靈動之氣。我放下書,也跟在她的身後比劃起來。

  如夢卻停下來,笑道:“你不好好看書,跟在我身後幹什麽?”

  我說:“看你舞劍有一種超然世外的美感,想跟你學學。”

  如夢說:“那得先拜我為師。”

  我說:“可以啊。”

  如夢再次笑起來:“你整天舞文弄墨的,根基不穩。先練練基本功,我看看你是不是那塊料再說。”

  於是,我按照如夢的要求,叉腿沉腰,雙臂前伸,氣沉丹田紮起馬步。如夢卻有意為難我:“能堅持一炷香的時間,我就收你為徒。”

  說完,她自己也在我身邊紮起馬步來。

  真是眼高手低,看似容易做起來難。隻片刻功夫,我便覺得腿發軟腰發酸,身體開始微微的搖晃。偷偷看一眼如夢,卻是氣定神閑穩如磐石,隻好咬緊牙關堅持著

  這時,廟門一響,一柄素花油紙傘移了進來。走近了,隻見傘下是一個俏麗的小姑娘,見我和如夢這般模樣,忍不住捂住嘴笑起來。

  我正要答話,借機放鬆一下,如夢卻紋絲不動地說:“閉上眼睛,清除雜念。”

  我實在堅持不住了,借機說:“怠慢客人是不禮貌的,以後再練不行嗎?”

  如夢收起架勢站到我麵前:“你是看人家小姑娘美貌,心猿意馬了吧?”

  我很奇怪如夢怎麽會對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姑娘充滿敵意,不明白她這是為了什麽,索性閉上眼睛不去理她。

  隻聽見小姑娘脆生生地對如夢說:“我是來替我家小姐求如癡公子墨寶的。”

  “起來幹活。”如夢朝我的腿彎輕輕一踢,我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如夢和那個小姑娘笑作了一團。

  我爬起來,對小姑娘說:“師傅管教嚴格,讓小姐見笑了。”

  小姑娘抿嘴一笑說:“公子別取笑我了,我隻是個丫鬟,叫我小雨好了。是我家小姐請公子題寫扇麵的。”

  說罷,遞過一把做工精巧的絹扇。

  我小心地打開絹扇,扇麵上畫著一幅工筆畫:一塊頑石,頑石旁生長著一株蘭花,葉子稀疏舒展透著旺盛的生命力,幾朵素雅的小花點綴其間,讓人疼來讓人憐。畫麵淡雅而秀氣,雖然沒有落款,也不難看出是出自女人的手筆。

  我問小雨:“不知要題什麽字?”

  小雨說:“公子隻需按照畫意題字便可,沒有刻意要求的。”

  如夢在一旁問道:“你家小姐是哪位千金?”

  小雨說:“這個暫時不便透漏。如果公子的題字能讓我家小姐滿意,定然知曉。”

  如夢撇嘴道:“你家小姐好大的架子。”

  小雨也是嘴上不饒人:“我家小姐琴棋書畫無所不精,不屑與俗人為伍。”

  她倆鬥嘴的功夫,我已在扇麵上的空白處寫下兩行字:空穀生幽蘭、無風花自香。我把扇子遞給小雨說:“但願這幾筆俗字沒能玷汙你家小姐的慧眼。”

  小雨看了看說:“還請公子題款。”

  我提筆在扇麵的左下角寫下“如癡”二字,以示恭敬之意。

  小雨接過扇子對我意味深長地一笑:“請公子靜候佳音。”

  小雨走後,我重新紮起馬步,如夢卻好像有了心事,她望著小雨離去的背影說:“一個小丫鬟都這麽漂亮,那小姐還不美若天仙?”

  我微閉雙眼,調勻氣息,心有所感地說:“當你褪去兩顆毒牙的時候,我看到了善良之美;當你拋棄百兩黃金的時候,我看到了純真之美;當你隨風舞劍的時候,我看到了生命之美。在你的身上有一種超凡脫俗之美,絕非世人所能比擬的。所以你不必去羨慕別人,更無需吃醋。”

  “誰吃醋了?”如夢抬腿踢了我一腳。

  我再次轟然倒地。

  幾天後,小雨在大街上找到我,說是她家小姐要跟我見上一麵。我和如夢隻好收了攤子,跟隨小雨前往。

  曲徑回廊,假山怪石,亭台水榭,奇花異草......迂回通幽,如同迷宮一般。大戶人家的後花園果然非同凡響。

  小雨在前麵引路,我和如夢跟在後麵去見吳小姐。這是進了吳府後小雨才告知我的。一聽說是吳小姐要見我們,如夢便有些悶悶不樂。

  我以為如夢還在為吳員外毀約一事生氣,勸她說:“你不是一直想見吳小姐,想看看人家千金小姐是如何生活的嗎?為什麽又不高興了?”

  如夢支支吾吾地說:“如果你和吳小姐成親了,會不會拋下我不管?”

  原來問題出在這兒。我用手指點著如夢的額頭說:“你這小腦袋裏想什麽呢?我們是兄妹,是一家人,怎麽會不管你呢?”

  其實,我心中另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情感,隻是不知該作何解釋。

  走在前麵的小雨偷偷一笑,回頭對如夢說:“如果公子和小姐成親了,我和你也是一家人。公子不管你我管你。”

  “用你管。”如夢跑上前去,又跟小雨打鬧在一起:“誰和你是一家人?”

  一陣悠揚婉轉的琴聲飄來,如歌如訴,似有難以言盡的思緒在空中飄蕩。我駐足傾聽,不禁心已醉了。循音望去,但見涼亭內一女子正凝神撫琴,裙裾飄飄,倩影如畫。

  小雨告訴我,那就是我家小姐。說罷自己先跑上前去,跟吳小姐耳語了幾句,琴聲戛然而止。待我和如夢走上前去,吳小姐飄然起身深施一禮:“多謝公子的救命之恩。”

  吳小姐美則美矣,隻是身體瘦削單薄,有些弱不經風。我還禮道:“小姐言重了。要謝你也不必謝我,你隻謝如夢好了,那是她的寶物。”

  如夢毫不客氣地說:“對,你別謝他,他就是癡人一個。”

  吳小姐又向如夢施禮道:“多謝姐姐相救。”

  如夢前後左右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吳小姐,突然轉身問我:“你說,我跟吳小姐誰漂亮?”

  哪有這麽問的?這不是當麵給我出難題嗎?我含糊其辭地說:“世間萬物各有其美,不能用一種美去衡量另一種美。你跟吳小姐就好比是幽蘭和野菊花,都是上天賜給人間的最好禮物。”

  如夢對吳小姐說:“怎麽樣,我說的沒錯吧?他就是癡人一個,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當然是你吳小姐漂亮了。”

  吳小姐羞澀道:“還是姐姐你漂亮。”

  如夢得意地衝著我笑,讓我覺得她好象有意在搗亂,這丫頭也變得有心眼了。好在小雨聰明伶俐,拉著如夢的手說:“我帶你好好逛逛我家的後花園吧,有好多好玩的地方。”

  如夢極不情願地跟小雨去了。吳小姐望著如夢的背影說:“好一個直爽的女俠。”

  我笑道:“她隻是個瘋丫頭。”

  “公子請坐。”吳小姐微微垂下頭說:“公子的書法如行雲流水一般,其實早有耳聞,詩句也意境優美,倒是出人意料。卻不知可懂花語,可知花意?”

  我回答道:“小姐美麗聰慧,多才多藝,也著實令人仰慕。隻是我乃浮萍之命,注定要漂泊一生,難做護花使者。”

  吳小姐疑惑道:“公子何出此言?隻要獲取功名,便可安身立命。”

  “除了功名利祿,人世間還有沒有更值得追尋的東西?”

  “不知公子還要追尋什麽?”

  “情感!”我沉吟道:“人世間有沒有最純粹最聖潔,可以超越生死,不受任何羈絆束縛的情感?我不知道,也沒有經曆過,但我寧願相信有,因為這是人類精神世界的支柱。所以我寧願踏遍千上萬水去尋找,也不枉此一生。”

  吳小姐感歎道:“公子縱情於山水之間,著實讓人羨慕。無奈深鎖閨中,身不由己。”

  我直言道:“小姐乃富貴之身,自有天命。有緣相識已是一大幸事,再無他求。”

  吳小姐默然無語,許久才道:“公子已有意中人?”

  我心中已是萬裏晴空一片明朗:“如夢為了伴我左右,不惜將百兩黃金拋棄於糞水之中,此情難覓。隻是她還懵懵懂懂的,好在來日方長,我會用心去嗬護的。”

  吳小姐不再言語,緩緩地坐到琴旁,一曲優美而傷感的旋律便如泉水般汩汩流出。

  5

  微風習習,皓月當空,庭院裏飄散著茉莉花的清香,空氣中似乎沒有一絲塵埃。我和如夢靜靜地坐在台階上,欣賞著人間的美景。

  如夢雙手托腮仰望著星空,清澈的目光如星辰般閃爍。她現在和吳小姐成了好朋友,常常一去就是一整天。我問她跟吳小姐在一起都幹些什麽,她說這是女人間的秘密,不能告訴我,我也不再追問。

  有時我在街頭賣字,如夢在一旁舞劍,一天也能掙幾十個銅板,晚上回到廟裏洗衣做飯也是象模象樣。我秉燭夜讀,她也知道端茶遞水,頗有些紅袖添香的味道。

  最讓我吃驚的是,這丫頭最近好像有了心事,常常一個人坐著發呆,沉靜如許,如現在這般。

  我悄聲問如夢:“想什麽呢?”

  如夢凝視著懸在天際的月亮說:“吳小姐說,人世間的姻緣都是月老牽的紅線。月老是不是就住在月亮上啊?”

  我笑著打趣道:“等月老給你牽紅線的時候,你當麵問問月老。”

  如夢抬手就要打我,手已舉在半空又放下了,很認真地問我:“你說,月老那麽忙,會不會牽錯紅線啊?”

  “肯定會。”我說:“人世間並不是每對夫妻都恩愛美滿幸福,如果真是月老牽的紅線,那一定是月老忙不過來了,或是犯迷糊了或是不耐煩了或是老眼昏花了亂點鴛鴦譜。”

  如夢抱著頭,一臉的痛苦狀:“那可怎麽辦啊?”

  恰在此時,破敗的廟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站立在月光下,仙形神體,麵帶喜色,庭院裏頓時便有了祥瑞之氣。我心裏卻是一驚,這老者竟追到廟裏來了。

  今天在街頭,我正在寫字,在一片叫好聲中忽有一個異樣的聲音響起:“字是好字,可惜陰柔之氣太重。”

  我抬頭一看,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便躬身施禮道:“還請老人家指點。”

  老者道:“字如其人,心正字方能正。你的書法有獨到之處,隻是心中尚有一絲顧忌,寫出來的字便缺少陽剛之氣。”

  我再次施禮道:“敢問老人家,如何消除心中的顧忌?”

  老者哈哈一笑,手指著在一旁舞劍的如夢說:“你看這位姑娘,人劍合一,劍式雖不花俏繁雜,卻是隨心而動,心無旁騖。你以賣字為生,為迎合眾人的口味,難免缺失自我不夠自然大方,倒不如跟這位姑娘學學。”

  但見如夢舞劍正酣,劍氣如虹卻無半點殺氣,時而舒緩如風吹竹葉,時而鏗鏘如駿馬奔騰,時而大開大合如百川入海,時而綿密如細雨春風。手中有劍似無劍,心中無劍卻有劍,一招一式皆順應自然。

  我似有所悟,提筆懸腕屏氣凝神,參照如夢的劍式寫下幾個大字。果然力透紙背,柔中帶剛,剛中有柔。

  老者微微點頭讚道:“果然好悟性,孺子可教也。”說完便悄然離去。

  我卻有些茫然而不知所措。這老者絕非凡人,隻是不知來曆,難辨凶吉禍福。此刻又來到廟裏,必有所圖,不禁有些忐忑不安。

  我迎上前去說:“月圓之夜,不知仙家還有何指教?”

  老者目光如炬:“二位來曆不凡啊。”

  我拱手道:“我兄妹二人在廟裏棲身,習文練武並無作惡之事,仙家何故如此相逼?”

  老者微笑道:“善惡隻在一念間,人心若有惡念便是魔,毒蛇猛獸若有善行亦可成佛。”

  我略微心安:“多謝教誨,定當謹記。”

  老者哈哈大笑,突然出手扭住了我的脖子,我便動彈不得。老者厲聲道:“臭小子,今天我好心點化你,你卻在背地裏惡語傷人,你就不怕我把你打回原形?”

  我正不知所以,不知緣由的如夢走上前來說:“大不了我們從頭修煉。”

  老者道:“我若殺死他呢?”

  “你敢!”如夢拔劍在手,指向老者。

  “千萬不要!”我衝著如夢大叫到:“你鬥不過他的。看來人世間也並非善惡分明,遠沒有我們想象的那般美好,你還是回到你的故鄉隱居山林吧。”

  如夢把劍收回,橫在自己的脖子上:“你死我也死,我們生生死死在一起。”

  我心欲碎,仰天長歎道:“如夢!你我兄妹一場已足慰平生。老天不眷顧我們,我們更要自己珍惜自己。”

  忽地覺得脖子上一鬆,我便不顧一切地衝過去,奪下如夢手裏的劍。

  如夢抱著我哭泣道:“你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我疼愛地為如夢擦著淚水:“我也是此刻才懂得,你比我的生命還重要。”

  那老者在一旁拍手叫道:“妙哉!妙哉!”

  如夢指著老者罵道:“你個瘋老頭臭老頭,你到底要幹什麽?”

  老者喜笑顏開:“老夫並非有意為難你們,而是想借此引出一段奇事佳話。你二人,不,你們這兩條蛇情投意合,何不結為夫妻,共同遊曆人間?”

  一聽此言,如夢突然躲到了我的身後,孩子般地扯著我的衣襟不鬆手。我把如夢拉到身邊,挽著如夢一同向老者深施一禮:“全憑老人家做主。”

  老者正色道:“你等不必學凡人的繁文縟節,隻在此皎潔的月光下撮土為香拜天地。日後嚐遍人世間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方得人生的真滋味。”

  沒有喜燭,也沒有紅綃帳,我和如夢在老者的見證下結為夫妻。禮畢,老者便欲離去。我忙問道:“敢問老人家是哪路神仙?”

  老者已飄然世外,空中傳來陣陣笑聲:“吾乃月老也,哈哈哈......”

  我和如夢自行化解了千年的功力,我們決定像普通人一樣生活著。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牽著如夢的手,沐浴著溫暖的陽光,沿著蒼涼古道向北方走去。

  6

  我一直想到如夢的家鄉去看看。她說她的家鄉麵朝大海四季分明,高山密林懸崖峭壁,到了冬季白雪皚皚,跟南方有不同的景色。銀裝素裹的景象令我著迷向往,遂決定去她的家鄉居住。

  一路躲避著戰亂。人類之間的相互殘殺,遠比動物之間來得凶猛慘烈、聲勢浩大。動物之間的爭鬥不過是為了生存爭奪棲息地,一方退出,另一方便停止追殺。人類之間的戰爭則是為了擴大勢力範圍,為了權力**和永不滿足的利益,因此必是趕盡殺絕。

  屍橫遍野,白骨累累;十室九空,滿目蒼夷......我無法想象人世間竟有如此慘絕人寰的一幕,如夢對此也是震驚不已。

  步履蹣跚,饑腸轆轆,我和如夢相互攙扶著,堅難地向北方行進。一日,如夢忽然後悔扔掉了百兩黃金,不然,買上兩匹馬代步,住上好的客棧,何至於如此辛苦?我也有同感,有了百兩黃金,何苦賣字為生?

  在不知不覺間,我們具備了人類的思維。

  行走了半年有餘,離目的地還十分遙遠,可我們已是破衣爛衫、蓬頭垢麵、精疲力竭。如夢開始向往吳小姐錦衣玉食的生活,我開始仰慕吳小姐的容顏和才氣;如夢嫌棄我沒有多大本事,我嫌棄如夢舉止魯莽言語粗俗。

  有了矛盾有了爭吵,甚至想過分道揚鑣,老死不相往來。如夢很痛苦,常常呆呆地仰望著天空,幾天不理我。我卻在想著如何擺脫如夢,如何考取功名,回頭去迎娶吳小姐。

  我決定改變行程向京城進發,如夢沒有跟隨我,她要獨自回她的家鄉。在我們分手的那一刻,如夢仰頭問蒼天:“這都是為什麽呀?”

  我停下腳步。是啊,這都是因何發生的?自從化身為人,我們不僅僅失去了本來麵目,最初的美好願望也被拋棄在腦後。我們變得不認識自己,也不認識對方了。

  我很清楚,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人的**。

  我轉過身,把如夢緊緊地抱在懷裏。我們抱頭痛哭,真的懷念曾今擁有的過去。

  這時,一個胖大和尚站到我們麵前,閉著眼睛不停地誦念佛號。我認識他,他是跟小白小青惡鬥過的法海。他又要來多管閑事?

  我對如夢說:“我並沒有找到人類的那種最純粹的情感,相反還失去了本真。我想做回原來的我,你願意做回原來的你嗎?”

  如夢毫不猶豫地回答:“我願意。我早已厭倦了這樣的日子,有無窮無盡的煩惱和不如意,做人真的不容易。”

  我們並肩站在法海的麵前,懇求他將我們打回原形,我想這事兒他一定願意幹。

  法海高聲吟誦了一聲“阿彌陀佛”,睜開眼睛說:“我佛慈悲,正因為看破紅塵,老和尚才去阻止白蛇跟人類相戀。你等能自行醒悟,老和尚當仁不讓滿足你們的心願。”

  法海把我和如夢打回原形,並把我們送回如夢的家鄉。

  一條灰蛇,一條花脖子蛇,在山林草叢間無拘無束地爬行,渴了喝溪水,餓了捕捉小動物,填飽肚子便可。再無貪心雜念,生活變得極其簡單,我們很快樂很滿足。

  到了冬季,我們鑽進洞穴,緊緊地纏繞在一起,相互取暖冬眠。我們做著甜美的夢,卻不知外麵的世界天崩地裂,將我們的棲息地剝離出去。

  等我們醒來時,發現被困在一個孤島上,四麵是茫茫的大海,遠離陸地,曾經熟悉的世界一片蒼涼。

  我和如夢沿著孤島的四周爬行,希望能找到回到陸地上的路。孤島上沒有水源也沒有小動物,樹木被大火燒盡,岩石裸露荒涼,難以生存。爬行了一圈,沒有找到任何出路,我們望著遠方的陸地欲哭無淚,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我在西湖水下修煉過,自信能遊過大海,可如夢不識水性,可我怎麽能把如夢扔在孤島上呢?我背起如夢,試著遊入大海中,可是,此時的我隻是一條凡蛇,沒有能力帶著如夢遊回陸地上。

  如夢以死相逼,試圖逼迫我自行遊回陸地,能活一個算一個。我纏繞著如夢,對她說:“你忘了你說過的話?我們生生死死在一起。”

  如夢抱著我笑了。

  天無絕蛇之路。正當我和如夢奄奄一息之際,天降甘霖,小草發出了嫩芽,枯死的樹木長出了新枝,成群的小鳥飛到了孤島上。我和如夢舔舐露水,捕捉小鳥,一年兩三隻便足以維持生存。

  日子雖然艱難,可我們終究沒有分開,依舊恩恩愛愛。我們感謝上天的恩賜,我們生活得很幸福。不過,我們也很孤單,繁殖後代成了當務之急。

  如夢如願以償生下了一窩小蛇。當我們的後代能夠在孤島上四處爬行時,我和如夢不禁相視苦笑。灰色短粗的身子像我,三角形的腦袋呲著兩顆毒牙像如夢,我們的後代既不完全像如夢,也不完全像我,不倫不類,太醜了。

  不過,樂觀地想一想,再醜也是我們的後代,也是我們愛情的結晶。

  我和如夢終將一天天老去,這是自然規律,誰也阻擋不了;或許有一天我和如夢會成為天上飛鳥的食物,這是自然法則,對此也沒什麽可抱怨和遺憾的。而我們的子孫後代將在這座孤島上,世世代代地頑強地生存下去。

  我暗自祈禱,隻希望有那麽一天,人類會踏足這座孤島。其中有一個有緣的人,能把我和如夢的愛情故事公布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