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午夜的收音機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4380
  吃過午飯,薑長玲給孟想想準備了一大包花生蘋果,讓她帶回學校慢慢吃,囑咐她有空經常回來看看嬸娘。

  孟想想強忍著眼裏的淚花跟叔叔嬸娘告別。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能三天兩頭、堂而皇之地光顧這個不屬於自己的家。盡管這個家給了她太多的溫暖和感動,可她知道,自己依然隻是一個過客。

  坐上紡織廠接送農民輪換工的大客車,大師兄和關小雲姐姐的對象董小軍坐在一起,隻顧和他的那些同伴們說笑,把她撇在了一邊。坐在身邊的關小雲姐姐總是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她,讓她渾身不自在,好像是她偷走了別人什麽寶貴的東西。

  孟想想把頭扭向車窗外,盲目地望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她覺得自己好孤單呀,心頭空空蕩蕩的。

  關小雲輕輕捅了一把孟想想,待她回過頭來,問道:“是不是有點舍不得離開?”

  孟想想回避了這個話題,她問:“小雲姐,學做衣服,學踩縫紉機難不難?”

  關小雲說:“不難。怎麽,你一個大學生,想學著自己做衣服?”

  孟想想說:“我真的很羨慕你,能夠量體裁衣,是個多麽了不起的手藝。小雲姐,你能不能教我踩縫紉機?”

  “你想學裁縫?”關小雲來了興致:“好,我收你為徒,你有時間來紡織廠宿舍找我吧。”

  兩個姑娘有了共同的話題,一路上倒也嘮得開心熱鬧。客車回到紡織廠,在廠門口停下,農民輪換工們紛紛下車。

  柳曉楠下車後四下觀望,盡管不抱任何希望,他還是下意識地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希望自然落空,怎麽可能呢,穀雨還在省城辦著她的大事。

  孟想想要直接回學校,柳曉楠讓她跟著關小雲,先去廠浴池洗個澡,順便參觀一下他的鬥室,再回學校也不遲。孟想想答應了,一行人正要往宿舍走,董小軍拉住柳曉楠用眼神向他示意。

  柳曉楠順著董小軍的目光看過去,見穀雨從廠門衛室裏走出來,神色傲然地站在那裏,不動聲色地冷眼看著他們。

  分別了一個月,盡管在信中明確地表達了分手的意願,柳曉楠的心中依舊翻騰著波浪。他趕緊大步跑過去,驚喜之色毫無保留地呈現在臉上,抓住穀雨的一雙手說:“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穀雨輕輕地堅定地掙脫柳曉楠緊握的雙手,眼睛看向孟想想,輕描淡寫地說:“我什麽時候回來跟你無關。能否告訴我,你身邊那個陌生的女孩是誰?”

  柳曉楠平淡地說:“她叫孟想想,是我的同學,也是我遠方的親人。”

  這種雲裏霧中的解釋,顯然讓穀雨不明所以,越發地不高興。她對孟想想不感興趣,柳曉楠身邊出現一個土裏土氣的小姑娘,這件事的本身才讓她充滿疑惑。她看定柳曉楠說:“我在老地方等你。”

  “好吧。”柳曉楠痛快地答應著:“這兩天家裏蓋房子鋪地基,渾身上下髒透了。我先去洗個澡,換一身衣服,然後去找你。”

  “不見不散。”穀雨轉身便走,腳步沉穩有力而又慌亂,一聲聲叩擊著身後目光追隨者的心胸。

  柳曉楠回到關小雲孟想想身邊,對她倆說:“小雲,你帶著小孟去洗澡,負責把她送回學校;小孟,我還有事,不能陪你了,有什麽事跟你小雲姐說。”

  關小雲關切地問:“曉楠,你和穀雨沒什麽事吧?”

  柳曉楠掩飾著說:“沒事,我倆能有什麽事。”

  關小雲對董小軍說:“你看,曉楠急著去約會,把小孟妹妹交給我了。你自己先把東西運回去,我把小孟妹妹送走了再到你家去吃飯。”

  柳曉楠匆匆地獨自走了,關小雲和孟想想留下來看攤。每年的國慶節,關小雲都要往未來的婆婆家運去一些農產品,什麽地瓜花生綠豆黃豆之類的五穀雜糧。

  這類東西在農村家家戶戶都有,自產自足,在城裏花錢卻未必能買得到。關小雲家沒有水田,柳曉楠特意為他倆準備了五十斤新大米。東西多的拿不了,董小軍隻能去借雙輪手推車。

  孟想想早已看出那個光彩奪目的姑娘,正是照片上大師兄的對象穀雨。她對關小雲說:“小雲姐,大師兄好福氣,他的對象比照片上的還漂亮。”

  關小雲沒好氣地說:“不管醜的俊的,跟你都沒有任何關係。”

  孟想想被噎了一下,偷偷地抿嘴吐了一下舌頭。

  柳曉楠匆匆忙忙地洗了澡,換了一身幹淨衣服,乘上公交車,直奔那家西餐廳。還是那個雅間,還是那個小服務員。小服務員看見柳曉楠,會心地一笑把他領進去。

  穀雨坐在那裏小口抿著咖啡,身子斜靠在椅背上,低垂著眼簾,神態落寞疲憊。見柳曉楠走進來,隻是微微挺了挺腰,放下手中的杯子,指了指對麵的椅子,默然不語。

  柳曉楠一進來便覺察到穀雨情緒低落,像是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始終無法到達目的地,依舊遙遙無期,盡顯失望與焦慮之色。眼神中失去了往日的激情,霧蒙蒙的一片;素麵朝天,臉色灰暗,長發有些淩亂,青春的色調失去了往日的光澤。

  他拉過椅子坐下來,輕聲問:“沒休息好?”

  穀雨直視著柳曉楠:“一大早我辦完了自己最後一點事情,坐了六個多小時的火車趕回來,先去宿舍找你,你不在。我沒有回家,坐在門衛室裏等你,希望能見你一麵。今晚我還要乘十一點多鍾的火車趕回去,跟你一樣,明天我也要上課。可是,我看到了什麽?”

  她這是瞞著父母,千裏迢迢從省城趕回來跟自己見麵,不能再這樣折磨她了。如此下去,隻能是害人害己。

  柳曉楠轉頭讓小服務員上兩份牛排,沒有點酒,今天的氛圍不適合喝酒。小服務員走後,他沉著地對穀雨說:“該說的話,我在信中已經說過,跟我那個同學孟想想無關。”

  “是嗎?”聲調是上揚的,穀雨用嘲諷的口吻說:“我在青年幹部學院也有很多的追求者,隻要我招一招手,都巴不得為我鞍前馬後,可我還是傻乎乎地跑回來。”

  柳曉楠完全相信這是事實,穀雨的身邊從來不缺乏追求者,可他覺得還是有必要解釋清楚:“你知道的,關先生給我留下一塊石碑,上麵記載著我們柳家祖輩的遷徙地。孟想想恰巧來自我們柳家的祖籍,我帶她回柳子街,讓她跟柳氏後世子孫見見麵。”

  “你跟一個小寡婦趕海釣魚,屁顛屁顛地樂不可支;又把一個毫不相關的小女孩帶回家,美其名曰是你遠方的親人。你覺得你所做的這一切有意義嗎?”

  “或許毫無意義。可人這一生,誰能保證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有意義的?大多數情況下,人們隻看到有意義的意義,卻沒看到無意義的意義。”

  “聽你的意思,你所追求的都是高尚的美好的,我所追求的都是世俗的淺薄的。”

  “穀雨,咱們不要糾結於這些細枝末節,好嗎?”

  “好,那咱們就來個痛快的。我這次回來見你,隻想當麵問問你,你確定要終止我們的感情?”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寧願永遠停留在少年時期。”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寧願永遠不認識你。”

  小服務員端著牛排走進來,他倆隻得暫停愈演愈烈的爭論。穀雨餓了,柳曉楠也餓了,兩個人悶聲不響地吃著自己的那份牛排,頭不抬眼不睜。

  小服務員立在一旁,局促不安地看著他倆的一舉一動。她原以為還能聽到讓人流淚的感人故事,可眼前沉悶的氣氛和充滿火藥味的情景讓她心裏流淚。

  兩個人很快吃完各自的一份牛排,柳曉楠又點了兩份,穀雨沒有反對。吃下兩份牛排,兩個人這才覺得恢複了一點體力精力。穀雨看了看時間,又點了兩杯咖啡。

  穀雨端詳著杯中嫋嫋的熱氣,緩緩地說:“為我拍照的那個同學,研究生畢業後分配到政府部門工作,寫出來的報告有思想有力度,深得我父親的賞識。他父親又是我父親的老下屬,我母親和他母親極力把我們往一起撮合。國慶節放假,我母親不讓我回來,讓他陪著我在省城遊玩,其實就是阻止我和你見麵。我跟他講了我們兩個人的感情經曆,他表示理解讚賞,可他不會放棄對我的追求。”

  她一定是瞞著她的同學她的追求者偷跑回來的。柳曉楠默默地聽,此時說什麽都是虛偽的,他的心在痙攣抽搐。

  穀雨把戴著白金戒指的左手伸向柳曉楠:“雖然很貴重,可我不會還給你,永遠也不會。”

  柳曉楠雙手捧著穀雨那隻顫抖的手說:“同樣,你留給我的那些書籍,我也永遠不會還給你。”

  “你為我蓋的有衛生間有暖氣的新房子,雖然沒有機會去享受,可我會記在心裏。隻希望以後有福氣住進去的那個姑娘,能像我一樣愛你。”

  “你永遠都是那個給了我夢想的小女孩,無可替代。雖然不能還你一棵大樹,如果有可能,我還是願意為你下河捕捉螃蟹。”

  彼此相視著苦笑,難以掩飾心中的不舍與悲傷。小服務員在一旁偷偷抹著眼淚。

  時間不會靜止不動,分別總是行色匆匆。穀雨穿上外套,步履沉重地向外走去。

  柳曉楠知道自己此生再也不會光顧這家西餐廳,臨出門時強作笑顏對小服務員說:“小妹妹,謝謝你,再見了。”

  小服務員雙手掩麵,靠在牆壁上啜泣不止。柳曉楠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追隨穀雨而去。

  臨近午夜的火車站,人流依舊熙熙攘攘,嘈雜熱鬧。候車室的長椅上,穀雨閉著眼睛靠在柳曉楠的肩頭上,柳曉楠輕輕握著她的一雙冰涼的手,心頭在寒風暴雨中顫抖。

  在這最為難熬的時刻,時間總是慢慢騰騰的,加劇著心靈上的折磨。

  穀雨輕歎一聲:“茫茫人海,我終於把你弄丟了。不!是你自己走丟的。”

  “我沒丟,永遠都不會丟。”柳曉楠用力握了握穀雨的雙手,語調盡可能地放鬆:“丟掉的隻是一段不屬於我們的感情。”

  憂傷的淚水,悄無聲息地從穀雨緊閉的雙眼中流淌下來。柳曉楠強忍著心中的悲傷,默默無言地把穀雨攬在懷裏。緊緊相依,仿佛這樣便不會分離。

  讓時光靜止不動,永遠停留在這一刻吧。

  柳曉楠買了一張站台票,把穀雨送上火車。平靜地擁抱親吻,揮手告別,火車拖曳著一串閃爍的燈光,漸行漸遠地消失在遙遠的夜幕中。

  柳曉楠孤零零站在空寂的站台上,憂傷的目光追趕著消失在夜幕中的火車。如同少年時期的那個清晨一樣,穀雨再次淡出了他的青春的視野。直到這一刻,火熱的淚水才暢快淋漓地噴湧而出。

  走出火車站,所有的公交車都已停運,隻能步行回去。火車站旁一家還在營業的飯館裏,音箱裏飄出一段傷感的歌聲:

  午夜的收音機

  輕輕傳來一首歌

  那是你我都已熟悉的旋律

  在你遺忘的時候

  我依然還記得

  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

  ……

  所有的故事

  隻能有一首主題歌

  我知道你最後的選擇

  所有的愛情

  隻能有一個結果

  我深深知道那絕對不是我

  ……

  歌聲如泣如述,柳曉楠忍不住駐足傾聽。平時他不大關注流行音樂,不知道是誰演唱的這首歌,也不知道這首歌的歌名,此時卻感到這首歌唱到了他的心坎裏。

  午夜的城市街道,幾乎沒有行人,柳曉楠孤獨落寞地行走,隻有一盞盞路燈接力般地陪伴著他。痛苦中擦去淚水,痛苦中自我撫平心中的傷痕,痛苦中義無反顧地奮力前行。

  他終於領會到,當年父親頂著寒風連夜逃離柳子街,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回到紡織廠宿舍時,早已過了午夜。盡管身心俱疲,柳曉楠還是久久難以入睡,一種不可抑製的衝動激蕩著他的大腦:所謂的愛情,究竟是什麽?

  他想起那次蛇島之行,想起自己要用文學語言去詮釋蛇島奇特的自然現象,翻身爬起,連夜寫下一則小故事:孤島之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