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嬸娘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3951
  柳致心一家像對待貴客或親人一樣,熱情地招待孟想想。

  柳致心親自炒了幾個菜,有魚有肉,最常見的大白菜也做成醋溜白,酸酸甜甜脆脆的。脫鞋上炕,一家人圍坐著炕桌吃晚飯。

  女人之間有一種天生的快速認知感,第一眼看另一個女人順眼,便會毫無保留地獻出全部的熱情,尤其是長輩對晚輩。

  薑長玲第一眼見到孟想想,她的相貌發型到衣著,無不讓她看到年輕時的自己,一種親近之感油然而生,自然而然地把她當成自家的女孩。而孟想想走進家門的第一件事,是蹲到灶間要幫她燒火,無形之中又增添了幾分對她的好感度。

  薑長玲給孟想想盛了一碗大米飯,端過去說:“女孩子家,太瘦了不好看,多吃點。”

  孟想想坐在柳曉楠的身邊,雙手接過飯碗說:“謝謝嬸子,我們老家那邊以麵食和地瓜為主,很少能吃到大米飯。”

  薑長玲給孟想想夾了一塊魚身子:“以後學校放假,要是不回家,跟曉楠回來,嬸子天天給你做大米飯吃。別的好東西沒有,大米飯管夠,保準讓你吃得白白胖胖的。”

  孟想想看了一眼柳曉楠說:“大師兄有對象的,我經常來,人家會對大師兄有意見的。”

  薑長玲帶著一股怨氣說:“誰愛有誰有,我才不管。你是咱們老柳家遠方的親人,嬸子看到你,就像看到自己的女兒一樣,一點不生分。你要是怕別人有想法,你要是願意,幹脆給嬸子當幹女兒好了。你隻跟叔叔嬸子有關係,看別人能說出什麽來。”

  從母親的語氣中,柳曉楠聽出這是對穀雨有很大的意見。母親有時也跟他抱怨過,不願來我這農村的破家,瞧不起我這個埋裏埋汰的農村婆婆,就別做我的兒媳婦好了,我的兒子又不是娶不到媳婦。

  以前,他總是好言相勸母親,替穀雨開脫,說她有很多正經事要辦。

  此時此刻,他再也說不出那樣的話來,母親已經公開表明了態度,這件事兒跟他無關。他想到母親會盛情招待孟想想,沒想到母親會如此快速地走到認幹女兒這一步。

  母親素來直來直去,喜歡誰不喜歡誰,從不遮遮掩掩,三言兩語便知她的好惡。

  柳曉楠並沒有意識到,母親對孟想想的善意,會在他和穀雨本已十分脆弱的關係上,加上了一根壓倒駱駝的稻草。

  此刻,他隻是覺得母親的盛情來得太突然,這樣恐怕會嚇到孟想想。他不無擔憂地看向孟想想。

  孟想想同樣不知所措地看著柳曉楠。麵對如此的盛情和好意,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接受,端著飯碗咬著筷子愣在那裏,跟柳曉楠大眼瞪小眼。

  柳致心對薑長玲說:“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人家閨女剛進家門,炕還沒坐熱,你冷不丁來這麽一下,讓閨女多為難。”

  柳致心懷著另一種特殊的心態來看待孟想想。客觀地想一想,跟祖籍那邊有沒有聯係已經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兒子此舉不外乎順理成章地幫助一個異鄉的小女孩。在兒子的身上,他同時看到母親和關先生的為人品格以及做事風範,他為此十分欣慰。

  柳致心轉頭笑著對孟想想說:“你嬸子是個直腸子,想什麽說什麽,別往心裏去。你是咱們老柳家遠方的親人,有這層血緣關係已經足夠了。”

  薑長玲也覺出自己過於毛躁,伸過手去摸了一把孟想想的短發說:“嬸子一眼看出你是個好孩子,這就急三火四地跟你媽搶閨女。別見怪,嬸子就是那麽一說。”

  “嬸子,我願意做您的幹閨女。”孟想想放下飯碗,握著薑長玲的一隻手熱切地說:“大師兄一直都在照顧我,今天才知道,你們是把我當親人來看待。按照我們老家的風俗,我以後管您叫嬸娘吧。”

  “那感情好,叫嬸娘多熱乎。”薑長玲喜出望外,不知道該怎樣表達無形中多了一個閨女的喜悅情感,撫摸著孟想想的臉龐說:“該給個見麵禮的,給什麽好呢?”

  孟想想麵色緋紅,眼睛濕潤,哽咽著:“嬸娘,我不要見麵禮,能在他鄉見到這麽多的親人,已經高興得不得了了。當晚輩的應該給嬸娘買禮物,哪敢空手去接嬸娘的見麵禮?”

  柳曉楠知道孟想想最急需什麽,他對母親說:“媽,小雲正好也回家過節,你出錢讓小雲給你的幹閨女做兩套新衣服,把你的幹閨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豈不是最好的見麵禮?”

  薑長玲高興地答應著。孟想想急急地對薑長玲和柳曉楠說:“嬸娘,大師兄,別再為我花錢了,我有衣服穿。再這樣下去,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了。”

  柳致心對孟想想說:“閨女,聽叔叔說幾句話。那塊石碑你也看到了,柳家的先輩遷徙過來差不多有兩百多年了,柳家後代沒有忘了自己的祖先,沒有忘了自己的祖籍,至少我們爺倆不敢忘記。你媽媽是我們老柳家的閨女,你是我們老柳家的外甥女,你隻管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其他的都不要太放在心上。”

  妻子的這番無意的舉動,倒是能恰當地讓兒子擺脫不必要的麻煩。見孟想想點頭應承,柳致心出於興趣問她:“閨女,聽曉楠說,你媽媽也是致字輩的,她叫什麽名字,說不定跟咱這邊有重名的。”

  孟想想說:“我娘叫柳致芳”。

  此言一出,柳致心和柳曉楠爺倆相互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露出驚訝欣喜的笑容。薑長玲則對著孟想想驚呼:“這真是天大的緣分。你媽跟我家她三姑重名,這不是緣分是什麽?我做你的嬸娘理所應當。”

  這頓晚飯吃得意味深長,吃得熱情飽滿。吃完晚飯,孟想想跳下炕,幫著薑長玲收拾飯桌刷鍋刷碗、喂雞喂豬。

  忙活完了,薑長玲帶著孟想想和自己的閨女去了關得玉家,讓關小雲給兩個女孩各自量身定做兩套秋裝。

  因為明天要請瓦匠來鋪設新房子的地基,有很多重活累活要忙,薑長玲帶著兩個女孩回來後,柳致心催促一家人早早地睡下。

  孟想想和柳曉楠的妹妹睡在裏屋,熄燈後,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上午還在學校,傍晚卻進入一個陌生的家庭,一塊石碑打消了她所有的顧慮,還認了一個嬸娘,這半天的時光恍如夢中。可是,所有發生的一切明明不是夢,隻不過感覺像夢罷了。

  她看到自己從一條山路上跑來,興奮得蹦呀跳啊,一家人總算湊足了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她終於可以奔向遠方,去圓自己的大學夢。

  代價是沉重的,妹妹為此休學,爹娘將會累彎脊梁。哪怕隻有一天、一個星期、一個月、一年,那也是上過大學的。

  爹扛著她的行李,妹妹拎著她的裝著日常用品的網兜,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把她送到長途汽車站。等車的功夫,爹一直蹲在那裏抽著煙袋鍋,妹妹緊緊抱著她的一隻胳膊。

  她焦急地盼著長途客車早點到來,爹和妹妹隻能送她到這裏,剩下的路得由她自己去走,她不想讓快樂的離別變得痛苦不堪。

  出門時,娘抱著她哭了一場,千叮嚀萬囑咐,不管大學能讀到哪一步,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家。她流著淚答應著,娘一直覺得委屈了她,可她心裏很滿足很幸福。

  能走出山溝溝看看外麵的世界,她的身上承載著全家人的夢想。

  等她走進大學的校門,她才知道身上帶的那點錢不好幹什麽,維持不了多久。她壓縮所有的開支,隻希望能多多地延長大學的生活。

  她並不知道有一雙眼睛一直在暗暗地關注著她,她預測自己隻有勉強讀完一個學期的機會。

  可她舍不得離開充滿朝氣和希望的校園,舍不得朝夕相處的同學和老師,舍不得放下那些厚重飄香的書本。當大師兄主動提出資助她完成大學學業時,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命運發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大逆轉;有那麽一瞬間,她的心中燃起了某種從未有過的渴望。

  可是,她心中的小火苗很快便熄滅了。她知道有很多女生仰慕大師兄,而大師兄漂亮優雅成熟的女朋友又讓她們望而卻步,何況她隻是個灰姑娘醜小鴨,何況大師兄資助她的理由是那麽的充分和無私,容不得半點懷疑和非分之想。

  她懷著極其崇敬的心情,讀了幾遍大師兄贈送她的《居裏夫人傳》,她被居裏夫人刻苦求學的精神所深深地打動。她知道這是大師兄的期望所在,也是她汲取力量的源泉。

  她一直單純地認為,大師兄是個與眾不同卻又十分簡單的人。她沒有想到大師兄的精神世界是如此的寬廣與深厚,一塊普通的、被人遺忘的當做墊腳石的石碑,竟然被他賦予了非同一般的特殊意義。

  在讀到石碑上的文字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忽然看懂了大師兄。

  不是每個人都能記得自己的祖籍,記得祖輩走過的足跡。以大師兄隻比自己大幾歲的年紀,他哪來的這種簡單而質樸的情懷?

  嬸娘帶著她來到一個姓關的叔叔家,熱情而自豪地把她介紹給人家。那個叫關小雲的姐姐把她帶到另一個房間,用軟皮尺給她量身材。

  關小雲姐姐看她的眼神很特別很複雜,似笑非笑,熱情而又冷淡,讓她渾身不自在。她手中的皮尺也很僵硬,像她說出來的話:“真是搞不懂,曉楠為什麽要帶你回來?”

  她回答:“大師兄想讓我看看那塊石碑。”

  皮尺停頓了一下:“那塊石碑是我爺爺書寫的,曉楠也是照著那塊石碑練的字。”

  “原來是這樣。”

  “你喜歡什麽顏色和樣式?”

  “我不大懂,姐姐看著辦吧。”

  “不能太招搖也不能太土氣,顏色和樣式還是中規中矩的吧,符合你們大學生的身份。”

  “謝謝姐姐。”

  關小雲姐姐收起皮尺,在一張紙上記下尺碼,低著頭說:“你很機靈,嘴巴也很甜,我還真得要拿你當妹妹看。你這個大師兄什麽都好,就是眼光太高,不是什麽人都能看上眼的,重感情不等於會付出感情。”

  話裏有話,她說:“我們全班的同學都看過大師兄女朋友的照片,都說那才是郎才女貌、珠聯璧合的一對兒。”

  她知道關小雲姐姐是提醒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不要有非分之想,可她覺得沒有誰能比此刻的自己更懂得大師兄。

  坐在渡輪封閉擁擠髒亂不堪的末等艙裏,猶如一條魚被封在鐵罐子裏,在不見陽光的海底下航行,壓抑、悲壯而又義無反顧。正如祖祖輩輩闖關東一樣,她也是獨自到大海的對岸去闖一條出路,樂觀地想,總比先輩乘坐經不起風浪的木帆船要好得多。

  巧合也好心靈感應也罷,先輩的後人在碼頭等候著她,這是上天的安排,是血脈相承的契合,躲都躲不掉。

  走進陌生的家庭,絲毫沒有生疏感;睡在溫熱的火炕上,上岸一般地踏實。嗅著熟悉而親切的氣息,孟想想沉睡在一個甜美的夢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