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故鄉的雲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3670
  國慶節前,柳曉楠收到穀雨的回信,信件依然寄到學校,他帶回紡織廠宿舍才拆開。

  我的小老弟:你好!

  讀了你的信,我很傷心,猶如當年我離開農村,我留給你一箱書,你為我抓了幾隻螃蟹。傷心的不是因為你的退縮和絕情,而是你的痛苦無奈與掙紮。或許,我們各自都生錯了人家。

  誰之錯?誰都沒有錯!

  我沒有你那樣的勇氣和決斷,像掐斷一根線一樣掐斷一段感情。線掐斷了可以接上,頂多留下一個疙瘩,感情掐斷了還能接上嗎?

  我們的感情不是心血來潮,也不同於一見鍾情。正如你所說,友誼地久天長,愛情為什麽不能天長地久?

  我不想跟你討論愛情的歸宿,心裏很亂,也很煩。你可以不拖泥帶水,瀟灑地揮揮手,我做不到,做不到!

  我不是浪花,你也不是海岸,你的“再守候千年”才是貨真價實的假設與幻覺。你何不多想想“我們一起釣蜻蜓”的快樂時光,如果這個都不能讓你有所留戀,“你給我一粒種子,我還你一棵大樹”便是一個天大的謊言。

  我能理解你的痛苦和選擇,時隔多年在紡織廠重逢,你一直懷有這樣那樣的憂慮,這不怪你。坦率地說,我又何嚐不是如此?

  或許你的決斷是理性的,可我做不到你那樣的理性。我不甘心,我們曾經分離過,好不容易相聚相愛,眼睜睜地看著你遠走高飛,我的心裏空落落的。

  既然暫時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不如先把感情放到一邊。我們有著各自的事業追求,我們都還年輕,我們還有時間,先不要急於下結論,好嗎?

  你說過的,把難以解決的問題交給時間,那就讓時間去驗證我們的愛情。

  走進大學校園是你的夢想,思想和工作能力的提升也是我的夢想。你如饑似渴,我如魚得水;你追求你的高雅,我追求我的世俗;你想洞悉人的心靈世界,我想駕馭人的現實生活。各自努力吧。

  國慶節期間我不回濱城,在這邊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不能陪你過節了。我的那些照片,是幹部學院的一個同學幫我拍攝的,水平很高吧?

  晃瞎一大幫小女生不足為奇,晃瞎你的狗眼才是我的真實目的。你要妥善保管好,一張都不準丟,否則有你好看的。

  我這邊的學習也很緊張,要學習很多課程,隔了這麽多年重新坐回教室,真有點坐不住,腦袋裏常常溜號。我難以控製自己的思緒,想起我們在一起時的種種過往和甜蜜的瞬間,我的心便沒處放,不得片刻安寧。

  不說了,說多了不知人家愛不愛聽。人家的身邊有會織毛衣的青梅竹馬,有誌同道合的小師妹,有一大幫明目張膽愛慕追求的小女生,我在不在身邊依舊快樂得不得了。

  祝你的耳朵安好!

  想你愛你的穀雨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五日夜

  讀罷穀雨的來信,柳曉楠站在窗前,居高臨下盲目地俯瞰著城市和廠區。萬家燈火璀璨,演繹著紛繁的黑白世界;街燈似一條凝固的河,彎彎曲曲,起起伏伏。

  九月三十日中午,上完最後一節課,能回家的學生都陸續地離校回家過節。按照事先的約定,柳曉楠和孟想想沒在學校吃午飯,怕時間來不及。

  兩個人乘坐公交車直奔長途汽車站,先買了車票,看看還有一點時間,才找了一家小餐館要了兩碗羊湯和兩個火勺墊墊肚子。

  孟想想就著火勺喝著羊湯,不時抬起頭盯著柳曉楠,膽怯而迷惘。謎底不揭曉她的心裏會一直忐忑下去。

  柳曉楠笑著:“大師兄獲得讀大學的機會實屬不易,不會冒險當人販子。拿出你獨自走山路和獨自闖濱城的勇氣,什麽也不要去想,隻當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孟想想換了一身以前在家時穿過的花布衣衫,幹淨樸素而土氣,徹徹底底變回一個典型的山區小姑娘的摸樣,倒顯得自然得體了。

  她捧起碗仰脖喝盡羊湯,平視著柳曉楠說:“我倒不是擔心害怕,我相信大師兄為我所做的一切,隻是猜不到大師兄要給我看一件什麽厚重的遺存。”

  “你想象不到的,別浪費腦細胞了。”柳曉楠看了一眼手表說:“快檢票了,再過兩個多小時,你自會得到你意想不到的答案。”

  檢票上車,長途客車駛出市區,一路疾馳。車窗外廣闊田野的金黃秋色,吸引住孟想想貪戀的目光,一動不動地凝望著車窗外。

  車窗上映著一張俏生生的麵容,兩隻眼睛隱隱地閃著淚光,印刻在不斷變換的流動的背景當中。

  她一定是想家了。柳曉楠不忍打破這寧靜的畫麵,不忍攪亂她思鄉的心緒,一路保持著沉默。這是一次普通之旅,這是一次跨世紀之旅;原本並沒有特殊的含義,原本就不能用任何世俗的含義去定義。

  天空上飄過來一片雲,那片雲本身沒有任何含義,也沒有人去給那片雲下任何的定義。

  柳曉楠微微扭頭,隔著孟想想望向車窗外,他的影子成為她的影子的背景。影子前後重疊,在廣闊的背景中流動,他注視著她影子的眼睛,她影子的眼睛注視著他。

  兩個小時後,長途客車緩緩駛入複州城,有人下車卸貨。孟想想轉過頭問柳曉楠:“大師兄,這是到哪兒了?”

  “這座古城叫複州城。”柳曉楠指著二中的方向說:“那邊不遠有所高中,我在那裏複課一年。咱們輔導員嶽雪蓮嶽老師,少年時期也曾在這裏生活過,上初中的時候才搬到濱城。嶽老師的父親,跟我爸是同學,也是我的老師。”

  孟想想吃驚不小,眼睛睜得大大的,恍然大悟般點著頭:“怪不得嶽老師平時跟你那麽親近,對你總是和顏悅色的,可不像對待我們那樣。你和嶽老師小時候就認識?”

  “我一直在農村讀書,哪裏有機會跟嶽老師認識?說來話長,以後再跟你細說吧。”

  “是不是快到了?”

  “是快到家了。”

  客車駛出複州城,沿著一條狹窄的公路繼續向前行駛。公路兩旁原有的高大粗壯的楊樹,在八五年的那場台風中被盡數摧毀,如今栽種著兩排小樹苗,視野開闊。

  孟想想依舊望著車窗外,羨慕不已:“大師兄,你老家的這片土地平坦而肥沃,讓人羨慕眼饞。”

  柳曉楠提前點撥暗示:“早年間闖關東的大部分是山東人,落腳點大部分在遼南這一帶,這裏的土地能吸引住遷徙者的腳步。隻是很多人忘記了自己的祖先,忘記了自己的祖籍。”

  孟想想回過頭來:“大師兄的意思是,你的祖籍也在山東?”

  柳曉楠微笑不語,他要把謎底留到最後。

  長途客車在柳子街商店門前停下,柳曉楠帶著孟想想下了汽車,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向西行走,直奔關先生留給他的那塊石碑。

  他讓孟想想站在石碑前,自己去附近的農戶家借了一把掃帚,提了一桶水。先用掃帚清掃石碑上的汙垢和塵土,潑水反複衝刷,石碑得以潔淨如初,其上雕刻的記錄文字得以重見天日。

  柳曉楠指著石碑上的文字,對雲裏霧罩的孟想想說:“你大聲地讀一讀。”

  孟想想疑惑地看了柳曉楠一眼,低下頭大聲清脆地誦讀:“大清雍正年間,山東府棲霞縣李家莊柳氏三兄弟,因家境貧寒,漂洋過海,遷徙至遼南複州城潮頭村,繁衍生息......”

  戛然而止,猛地抬頭看向柳曉楠,眼睛睜得大大的,看一眼石碑看一眼柳曉楠。孟想想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塊石碑上所記載的的事實,張著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柳曉楠開心地笑著,雙手扶上孟想想的肩頭:“傻眼了吧?你以為大師兄為什麽關注你?你是大師兄祖籍那裏飄來的一朵白雲。這個村子叫柳子街,大都是那三兄弟的後代,繁的字都跟祖籍那裏的一樣。我是允字輩的,從你娘那裏論起來,咱倆是平輩人。”

  孟想想頓時醒悟過來,拍著自己的腦門說:“我想起來了,開學報到那天你到碼頭去接我,問了很多有關李家莊的奇怪的話。我當時還想,這個人好煩喲。原來......”

  “原來曾經是故人。”柳曉楠拉起孟想想的手說:“跟大師兄回家。別受任何拘束,我爸媽已經知道你了。”

  早在開學之初,柳曉楠專門寫信跟父親提起孟想想,並向父親詢問,以前聽沒聽到老人們說起過,老家那邊來沒來過人尋親,或是這邊的人去沒去過老家那裏尋過親。

  父親來信告訴他,小時候倒是聽老人們說起過,很早很早以前,老家那邊來人尋過親。隻不過老家那邊大多過得清苦,沒有這邊的富足,對老家的來人很冷淡,之後便徹底斷了聯係。

  柳曉楠提前給家裏寫信,告訴父母準備帶孟想想回家過節,不要多想,這隻是出於一種敬仰先祖的情懷。

  跨過公路,走在菜園的小路上,柳曉楠看到上院的老房子已經拆除了,父親站在瓦礫堆上不知在規劃著什麽。

  他指著自己家的後院後牆,對跟在身後的孟想想說:“你看,那幾間舊廂房便是大師兄的家,是我出生長大的地方,恐怕比你家好不了多少。”

  孟想想從最初的激動與慌亂中恢複了平靜,走在翠綠的白菜地中間,左顧右盼像是回到自家的田園裏。她看著那幾間老舊的房屋說:“我家也是破舊的房子,隻不過是正房。”

  柳曉楠說:“明年這個時候,這幾間老房子便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五間寬敞的新房。大師兄的那篇小說改編成電影,得到一筆豐厚的版費,這才有能力幫著家裏蓋新房。”

  孟想想說:“我老早就知道大師兄了不起。”

  “大師兄沒有自吹自擂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是出生在農村貧苦之家的孩子,依靠自身的努力,完全可以用知識去改變自己的命運,還可以幫助父母分擔憂愁。”

  “大師兄,我明白的。”

  “大師兄最後問你一次,是否心甘情願地接受我的資助,完成四年大學學業?”

  孟想想沒有直接回答:“我不會浪費和虛度這四年寶貴的大學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