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開學季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4451
  柳曉楠寫完最後一個字,如釋重負地放下鋼筆,揉揉手指手腕,久久地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思緒仍沉浸在自己寫下的文字當中。

  大腦有些淩亂,混淆了李紅霞和李秋霞,搞不清哪個是真實的,哪個是虛構的。

  可是,他必須徹底放下李紅霞或是李秋霞,從那場大霧中走出來。明天是大學開學報到的日子,人生將開啟暫新的一頁,不能讓其他的不良情緒,幹擾一段向往已久的學習生活。

  寫大字。一盆清水一支毛筆,蹲在地上信馬由韁地書寫記憶中的那些古詩詞,濕漉漉的文字像一群精靈時隱時現,讓他沉浸在清新古樸雋永的意境中,漸漸脫離了現實世界。

  外界的任何聲響都不能穿透他的耳膜,甚至走廊裏的腳步聲,都被他的大腦過濾出去。直到有個身影站立在他的身旁,他才有所察覺,抬頭一看,是笑而不語的嶽雪蓮。

  嶽雪蓮略感驚訝地說:“師兄,你平時就是這樣練字的?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柳曉楠把手中的毛筆扔進水盆,端到臉盆架上,有點手足無措語無倫次:“這樣練字省紙省墨,還能起到清潔地麵的作用。你也是第一次到我這小屋裏來,蓬蓽生輝受寵若驚。”

  嶽雪蓮沒有理會柳曉楠的奉承,四下環顧著他的單身宿舍,頻頻點頭說:“能有這樣一間小屋相當難得,看來你的夢中女神對你相當用心。怎麽樣,做好入學的準備嗎?”

  “熱切期盼著。”柳曉楠讓座倒水,立在一旁說:“小嶽老師大駕光臨,想必另有安排,願洗耳恭聽謹遵教誨。”

  嶽雪蓮瞪著柳曉楠:“你再這樣酸溜溜地說話,我罰你用毛筆到教室裏去拖地。”

  “這也太狠了。”柳曉楠收起嘻皮笑臉,坐到床上拿出師兄的架子說:“有事說事。”

  嶽雪蓮說:“你明天早些去報到,手續辦好後,跟學長學姐們去車站碼頭迎接新生。”

  柳曉楠答應著,心想,就為這點事單獨跑一趟?嶽雪蓮似乎也沒有其他的事,順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稿子問:“新寫的小說?”

  柳曉楠說:“我到礦山住了一段時間......”

  “你真去了?”嶽雪蓮敏感地打斷柳曉楠的話,挑起眉頭說:“有什麽新發現新收獲?”

  柳曉楠當然知道嶽雪蓮所指的是什麽,他說:“父輩們的往事已成過去,我是衝著一個小寡婦去的,都在這篇小說裏。”

  “是嗎?”嶽雪蓮隻翻了兩頁便站起身說:“開篇驚心動魄,後續必定精彩,我帶回去好好欣賞,可以嗎?”

  “求之不得。我是把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件摻雜到一起,我不知道我的感覺對不對。”

  “你的直覺一直都很敏銳。”嶽雪蓮把稿子裝進自己的挎包裏,想了想說:“早就想來看看你,一直沒有時間。”

  那就是說,今天來一定還有其他的事兒。柳曉楠也不追問,隻是說:“開學以後,我們就能天天見麵了,能夠隨時隨地地向小嶽老師請教。”

  嶽雪蓮很輕鬆很開心,談話的興致很高:“真是想不到,有一天我能做你的老師。”她想到了跟柳曉楠在編輯部第一次見麵的場景,接著說道:“我欠你一聲道歉。”

  柳曉楠不明所以:“不能吧?小嶽老師一直都在幫助我。”

  嶽雪蓮輕笑道:“你記不記得,咱倆第一次見麵時,我說對牛彈琴,可悲的不是牛,而是彈琴的那個人。”

  柳曉楠也笑了:“我當時什麽事兒。以後,你盡管把我當成一頭笨牛好了。”

  嶽雪蓮起身告辭,柳曉楠送嶽雪蓮去公交車站,一路說著閑話,倒也十分愉悅。

  快到公交車站時,嶽雪蓮停下腳步,鼓起勇氣望著柳曉楠說:“師兄,我希望你跟我說句實話。你對季風是不是有什麽看法?”

  這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柳曉楠猶豫著不言語,實話實說隻怕會傷害嶽雪蓮,影響到她和季風的感情。一味地說好聽的話,又怕嶽雪蓮受到更大的傷害。

  嶽雪蓮說:“你不是聲稱要保護我的嗎?有什麽話,盡管放心大膽地說。”

  柳曉楠隻能實打實地說:“男人看男人和女人看男人的角度不同,結論也不同。我隻注意到一點,在你家吃飯的時候,他沒給任何人倒過酒,包括你父親。他給我的第一感覺是不地道,狂傲自大都不算什麽大毛病,為人不厚道卻是骨子裏的東西,跟我們不是一類人。”

  嶽雪蓮的臉色有些清冷:“謝謝師兄的提醒。”

  柳曉楠不想過於刺激嶽雪蓮,他說:“當然了,這隻是我作為一個局外人的看法,希望不會影響到你們之間的正常相處。或許我看錯了,或許是季風過於隨意了。”

  嶽雪蓮淡然一笑:“既然說了實話,何必又模棱兩可?”

  送走嶽雪蓮,柳曉楠回到宿舍,想起該給穀雨寫第一封信了。穀雨早已到了省城,此時她在幹些什麽呢?四處拜訪還是坐下來學習?或是期待著自己的信件?

  他拿出信紙,提筆寫下“親愛的領導”幾個字,點了兩個冒號,筆尖懸在半空,內容寫什麽呢?回憶在一起時甜蜜的點點滴滴,或是分別後苦苦的思念之情?

  都太俗套了,不如不寫。心念一動,在第二頁信紙的末端簽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留下足足兩頁的空白。

  他想象著穀雨打開這封信時的表情,禁不住自己跟自己樂嗬起來。他把兩頁信紙疊成長方形,再兩頭對折折成一個心形,裝進信封封口。

  寫上收信人地址姓名和郵政編碼,以及寄信人的地址和郵政編碼,貼上八分錢的郵票,下樓投到立在宿舍門旁的綠色郵筒裏。

  開學的第一天,柳曉楠早早地來到學校,第一個辦完入學手續。

  嶽雪蓮親自把一枚白色校徽別在他的左胸衣兜上,輕輕拍著他的胸口說:“小說我看完了,帶給我極大的震撼。生命的頑強與脆弱,人性善與惡、軟弱與勇氣的轉換,自然界中的霧與現實生活中的迷茫相互交織,都濃縮在一篇篇幅不長的小說中。你把人物放到一個特定的環境中去拷問,拷問他們的靈魂和良知,讓他們看清自己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敢說,這是迄今為止,你所寫的最具文學性的小說。我再認真研讀研讀,過幾天還給你。”

  柳曉楠看著嶽雪蓮胸前的紅色校徽說:“我隻想還原事情的原始狀態,沒你分析的那麽深刻透徹。看來,這就是差距。”

  嶽雪蓮說:“四年的大學學習生活,會讓你突飛猛進的。”

  簡短地說了幾句話,嶽雪蓮安排柳曉楠和十幾名大二大三的學生到碼頭去迎接新生。一天下來,絕大多數的新生都按時來校報到,他所在的班級隻有一名來自山東的同學還不見蹤影。

  第二天,柳曉楠獨自到碼頭去,等候這名不著急不上火的新生。

  上午有一班客輪和一班客滾船從山東駛向濱城,客輪先進港,碼頭出港口人頭攢動。柳曉楠舉著標有學校名稱的紙牌,抻長脖子四下尋找。客流散盡了,也沒人走到他身邊。

  還有一段時間客滾船才能進港,他買了一本文學雜誌坐在台階上翻看。

  客滾船進港時,柳曉楠感覺這位同學有可能因為其他的原因,不會前來報到入學。他把紙牌靠在自己的肩頭,例行公事地站在那裏,低著頭眼睛沒離開手中的刊物。

  “老師,你好。”一聲帶有濃重地方口音的招呼,怯怯地在柳曉楠的麵前響起。人流在他的身邊分開,喧鬧聲問候聲不絕於耳。他不是老師,用不著抬頭。

  “老師。”那個清脆的女性的聲音再度響起,音量提高了幾度。一張略黑的俏皮的素淨的清瘦的臉蛋,側斜著突兀地出現在柳曉楠和刊物之間。狀如柳葉的黛眉下,一雙活潑靈動明亮的眼睛,蜜蜂般撲閃撲閃地眨動著,蝌蚪一樣自下而上地在他的臉上遊動。

  柳曉楠抬起頭來,眼前站立著一個農村小姑娘——他一眼就能辨別出來,毋庸置疑。

  小姑娘肩上斜挎著一個碎花敞口的布包,梳著齊耳的短發,頭頂和耳朵兩側分別別著一個塑料發卡。上身穿一件家做的淺色素雅的小花褂,下身穿一條藍色喇叭褲,腳上是一雙黑色布麵千層底的布鞋。

  喇叭褲在濱城早已過時,大街上幾乎絕跡,如此這般的土洋搭配不禁令人“眼前一亮”,不由得從心裏發出善意的笑聲。

  “你叫我?”柳曉楠微笑著問,絕對沒有嘲諷的意思。恐怕是小姑娘頭一次出遠門,家中盡其所能,不讓她看上去顯得太土氣。

  “俺是到這個學校報道的。”小姑娘指著柳曉楠胸前的校徽,神態有些興奮有點緊張,語速很快:“老師,俺沒遲到吧?”

  “沒遲到,隻不過你是最後一個來報到的。”柳曉楠要豎起耳朵使勁聽,一個字一個字在大腦裏過濾一遍,才能聽懂晦澀方言中完整準確的意思。

  讀了高中,普通話怎麽還不過關?英語又是怎麽學的?他糾正說:“我不是老師,跟你一樣,也是一名新生。”

  小姑娘誇張地用一隻手捂著嘴巴,眼睛裏亮亮的沒有絲毫的歉意,倒像是這是一件多麽好玩的事情。她說:“那你是大師兄嘍?”

  原來她是依據年齡推斷出自己是名老師,而且還帶有江湖的意味。柳曉楠說:“是不是大師兄,先讓我看看你的錄取通知書,免得你走錯校門。”

  小姑娘背轉身,從懷裏掏出錄取通知書遞給柳曉楠。柳曉楠看了一眼姓名,孟想想,這就沒錯了,是她。

  他把手中的刊物和錄取通知書一同遞給孟想想,把懷裏的紙牌扔進垃圾桶,順手拎起她腳邊的行李和網兜說:“跟我走吧,學校的老師可是等急了。”

  孟想想手裏拿著一本刊物,挺著小胸脯輕快地跟在柳曉楠的身邊,走起路來偶爾地會一蹦一跳,像個天真未泯的小女孩。

  身高身材相貌以及走路姿勢,讓柳曉楠覺得她是關小雲和伍豔麗的混合體,而眼神中的靈性卻是獨一無二的。寬敞光滑的額頭微微凸起,閃動著自然健康的光澤,那是一種與生俱來得天獨厚的天資。

  柳曉楠側過頭對孟想想說:“我叫柳曉楠,跟你是同班同學,既然你叫我大師兄,以後生活上學習上有什麽困難,盡可以跟我說。”

  “你姓柳,俺娘也姓柳。”孟想想略感驚訝。

  八竿子打不著,沒這麽套近乎的。柳曉楠隨口問道:“口音很重,很難聽懂,你是山東什麽地方的人?”

  “俺是棲霞縣人。”

  “哪裏人?”柳曉楠追問了一句。他不是沒聽清,而是要進一步確定一下。

  “俺是棲霞縣孟家莊人。”孟想想一字一句地說,盡可能地近似普通話。

  “你們那裏姓柳的多嗎?”

  “俺們村姓柳的不多,俺姥姥家李家莊姓柳的是大戶。”

  “李家莊離你們家遠嗎?”

  “不遠,翻過兩道山梁就到了,俺就是在那裏讀的高中。”

  柳曉楠停下腳步,大腦裏迅速整理著紛亂的思緒。行走了兩百餘年,來自遠方沉重堅韌的腳步聲,重重地撞擊著他的心胸,心中鼓點般跳動著遠古的旋律。

  他重新打量著孟想想,眼睛裏蒙著一層水霧,期盼的眼神似乎在尋找逝去的光陰和影子。

  柳曉楠奇怪的眼神把孟想想嚇到了,不知所措地一眨不眨地跟他對視。柳曉楠咧嘴笑了一下,語氣盡可能地平淡:“問你一個純屬民俗的問題,你姥姥他們家給孩子取名字,還講究繁什麽字嗎?隻是出於好奇,因為都姓柳。”

  孟想想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輕輕籲了一口氣說:“可講究了,一點都不含糊。俺姥爺那輩繁連,俺娘俺舅這輩繁致,俺表哥表姐這輩繁允,再下一輩繁其,後麵的我不知道了。”

  確定無疑了。柳曉楠邁開步子,帶著孟想想上了公交車。孟想想趴在車窗上,貪婪地欣賞著城市的風景,柳曉楠卻在偷偷觀察著她。

  他的腳邊放著孟想想的行李和網兜,行李是用一條舊毯子包裹的,外麵包著一層塑料布,用一整條麻繩捆得結結實實;網兜裏裝著臉盆飯盒毛巾牙具,並不都是新的。另有幾本包著書皮的書,書頁的每一個角都沒有翹起和折痕。

  柳曉楠的心中湧動著莫名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