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霧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12949
  1

  濃重的霧,在大洋深處升騰聚集,在夜色的掩蓋下,悄無聲息地向海岸襲來。

  李秋霞正在海灘上低頭專注尋找一條牙片魚。那條牙片魚約有二三斤重,擱淺在一個腿肚子深的水窪裏,扁扁的魚身隱藏在沙子下,隻露出兩隻長在一側的鼓鼓的小眼睛觀察動靜。

  當李秋霞戴在頭上的蓄電池燈刺眼的燈光,照射到那兩隻膽怯而警覺的小眼睛上時,她抑製不住無聲地笑了。

  牙片魚是稀缺魚種,這幾年已經很少見到了,一斤能賣到幾十塊錢。能抓到這條魚,今晚就算沒白來。

  她高高地舉起手中的魚叉用力插下去,或許是過於緊張興奮而用力過猛,魚叉竟然插偏了。受了驚嚇的牙片魚猛地躥了出去,在水窪裏四下遊竄,攪渾了海水後又隱藏下來。

  李秋霞有些懊惱自己的失手,站在原地等待海水清澈下來,繼續尋找那條牙片魚的蹤跡,即將到手的獵物,豈能輕易放棄。

  抓到這條牙片魚,也不打算賣掉了,憑什麽好東西都要進到別人的嘴裏,也該犒勞犒勞自己和吳文鬥了。

  吳文鬥兩年沒有回老家了,嘴上雖然沒說,誰都心知肚明,他是為了照顧自己和燕子。今年冬天他會回去嗎?他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不肯給個明白話,讓人摸不透他的心思,讓人心裏空空蕩蕩沒有著落。

  水窪裏的海水漸漸清澈下來,李秋霞屏氣凝神舉著魚叉,在水窪裏四下搜尋,這一次絕不能再失手了。

  就在這時,她感到臉上濕漉漉的,蓄電池燈光忽然間變得昏暗模糊。她渾身上下激靈靈地打著冷戰,急忙抬頭四下尋找海岸的方向。

  已經太晚了!彌天大霧似一道密不透風的黑幕,猝不及防地把李秋霞籠罩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抬頭不見星辰,四下望不見岸上的燈光,電量充足的蓄電池燈明亮的燈光,在大霧中如螢火蟲一般,隻能照亮腳前的地方。

  她迷失了海岸。

  迷失了海岸,意味著將被困在海裏,如不能在漲潮前走上海岸,就將被海水所吞噬。她頓時心慌意亂,身上滲透出一層冷汗,茫無目標地在海灘上跑來跑去,依靠記憶尋找海岸的方向。

  以海為生的人最怕的一是風二是霧。十年前,李秋霞嫁到這個小漁村,並不了解大海的脾氣,也不清楚出海人所麵臨的風險。她隻知道漁村的人家都富裕,吃海鮮像吃玉米餅子一樣方便。

  上初中時,好同學之間互相換菜吃。一個住在海邊的同學,中午帶的菜經常是蜆子肉炒韭菜,或是蜆子肉炒雞蛋,那種鮮美的味道讓她久久不能忘懷,就為這個她才一門心思地要嫁到海邊漁村。

  她如願以償,丈夫海生有條漁船,各種海鮮管她吃個夠。海生每次出海多多少少都有所收獲,每天都能見到現錢,如果不是見識了大海的變幻莫測,她會很滿足很幸福。

  一次海生隨潮汐夜間駕船出海,天亮時還沒回來。她不放心地走出家門,卻見海麵上籠罩著濃濃的霧。漁村的人都聚在海邊,說著寬心的話互相安慰,緊張不安的情緒,在人們中間如霧氣般彌漫著。

  一打聽,昨晚出海的漁船一艘也沒回來。李秋霞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可怕,也挺著懷孕七個月的大肚子站在海岸邊等候著。

  一直等到中午,大霧漸漸地散去,漁船才一艘接一艘地回港。當看到站在船頭渾身濕漉漉的海生,一顆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來,擔憂的淚水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事後她問海生,那一夜是怎麽在海裏度過的。海生說遇到大霧隻能拋錨等待霧散,絕不能亂闖亂撞,一旦觸礁或是兩船相撞就會船毀人亡。

  從那以後,李秋霞在院子裏豎起一根高高的木杆,掛上一隻高度數的熒光燈。每當海生夜裏出海,她便把院子裏的燈點亮,讓海生在海裏也能看到家的方向。

  海生告訴她,別浪費電了,海麵上總是飄著一層薄霧,就算是沒有霧,在遠海也看不到岸上的燈光。她依舊亮著燈,隻因為有盞明亮的燈,心裏才會踏實。

  今天白天刮了一整天的北風,臨近傍晚時才減弱。天氣預報是晴天,絕好的天氣,今晚必退大潮。早早地做好了晚飯,端上桌,到院子裏喊吳文鬥進家吃飯。

  吳文鬥坐在院子裏補網,手中的竹梭子,嫻熟地在破損的網眼中穿上穿下。漁船的拖網呈扇形平鋪在院子裏,散發著濃重的魚腥味。

  李秋霞走下屋門前的台階,站在吳文鬥的身旁,眼望著天說:“天氣越來越涼,風越刮越大,眼瞅著要上凍了,漁船出不了幾次海了”

  吳文鬥低著頭“嗯”了一聲,手上的梭子沒有停頓。

  李秋霞接著問:“漁船上岸後,有什麽打算?還回老家嗎?”

  吳文鬥手中的梭子停滯在網眼裏,回頭看著李秋霞說:“看看情況再說吧。”

  什麽事都是看看再說,不爽快不決斷,少了那麽一點男人該有的果敢的氣度。李秋霞也沒逼他,慢性子的人,還得慢慢來。

  她說:“要是不打算回老家,我想在海鮮市場擺個攤,賣凍魚賣海蠣子,一個進貨一個賣貨。我以前跟海生幹過,因為有陽曆年和春節,這一冬的收入不比出海少多少。你要是回老家,我一個人可幹不來。”

  吳文鬥低下頭重新修補漁網,悶聲說:“你讓我再想想。”

  “你想吧,好好想想。”李秋霞踢了吳文鬥一腳,語氣中帶著嘲諷:“想想一個大小夥子跟一個小寡婦過日子虧不虧,想想給燕子當後爹值不值,想想是不是還能找到漂亮的大姑娘。想想‘饅頭’好吃還是‘餅子’好吃,晚上睡不著覺,抱著枕頭敲打著腦袋,想的明明白白的哈。”

  一連串的質問,讓吳文鬥啞然失笑,後背抖動個不停,忍不住回了一句:“說不定有人偏偏不吃‘饅頭’吃‘餅子’,看個人口味。”

  李秋霞忍著笑問:“你喜歡什麽口味?”

  吳文鬥補好最後一個網洞,站起身說:“我不是你想的那樣。老家那邊還有父母兄弟姐妹,能不想他們嗎?路途太遙遠了,回趟家不容易,我得好好掂量掂量。”

  總是話裏有話,李秋霞懶得去細細琢磨。兩個人合力把漁網卷起來,堆放到院子的一側,站在院子裏洗手洗臉,等待著燕子放學回家,一起吃晚飯。

  燕子上小學二年級,放學回家跑進院子,高興地喊:“媽媽,我寫的小楷得了小紅花。”

  “真的呀!”李秋霞替女兒摘下書包,撫摸著女兒的頭,心裏頭有些發酸。自從海生去世後,女兒很少這麽快活過。她對吳文鬥說:“還是你會教孩子。”

  吳文鬥抱起燕子說:“叔叔天天晚上陪你做作業,讓你天天得小紅花,好不好?”

  “好。”燕子摟抱著吳文鬥的脖子說:“叔叔,你比我爸我媽強百倍,他們從來不管我的。”

  吳文鬥說:“不能這樣說,你爸你媽很辛苦,隻是顧不上輔導你做作業。”

  吳文鬥抱著燕子進屋,李秋霞跟在後麵,心中十分的熨帖。吳文鬥喜歡燕子,燕子依賴著吳文鬥,也許這會成為留下吳文鬥的重要契機。

  吃罷晚飯,吳文鬥陪燕子做作業,教她寫小楷,極有耐心。字寫得也好,據他說念過高中,家裏窮才出來找活路。

  李秋霞坐在一旁看著,覺得自己成了局外人,她和海生都不會輔導孩子。看看時間快到七點鍾,估計該退潮了,囑咐吳文鬥讓燕子早些睡覺,換上趕海的舊衣褲,將蓄電池牢牢地捆在腰間,推上自行車準備出門。

  吳文鬥跟到院子裏,擔心地說:“要不別去了。天涼了,腰腿容易招寒氣坐下病根,老來老去會自己找上身來。”

  李秋霞借機點了一把火:“我一個人拉扯孩子,沒有男人可指望,哪裏顧得上寒氣不寒氣。”

  吳文鬥立在那裏不言語。李秋霞心裏這個恨呀,十腳踢不出一個屁來,一千錐子紮不出一滴血來,一副窩窩囊囊樣還想找個黃花大姑娘,慢慢等著吧熬著吧。賭著氣走出院門。

  春退白秋退晚,秋風一起隻在夜間退大潮。已是十月的下旬,剛走出家門的李秋霞,馬上感到了陣陣寒意。海邊早晚溫差大,雖然沒有風,海麵上的寒氣還是能打透衣服侵入肌骨。沿著門前的一條小路走下山坡來到海邊,習慣性地回頭望望小漁村。

  幾十戶的漁村坐落在山腳下,麵朝大海,呈月牙形散布著,燈火通明。自家院子裏的燈光也高高地懸著亮著,這是吳文鬥為她亮起的燈,讓她在海裏也能看到家的方向。

  既然無心何必多此一舉,白白地浪費電,她可不領這份情。

  她隻擔心燕子。兩年前,家庭發生變故後,燕子變得格外懂事,這也是她最不放心和最感到虧欠孩子的地方。

  尤其是晚上把孩子一個人留在家裏,燕子說不害怕,可她擔心害怕,在海裏要時不時地抬頭望望家的方向。雖說什麽也望不見,對自己至少是個安慰。那時候,她不敢離家太遠,隻在附近的海灘上謀生。

  現在好了,有吳文鬥在家裏照看燕子,她很放心,她可以走得更遠些,人們不常去的地方才會有更多的收獲。她扭亮用寬皮筋固定在頭頂的燈頭,騎上自行車沿著海邊的小路,向西晃晃悠悠地騎行。她要去一個叫做大崗子的地方。

  騎行了將近一個小時到達目的地,潮水已經退去老遠,果然會退大潮。她暗自欣喜,把自行車鎖好藏好,穿上不透水的皮叉子,拿上魚叉和網兜,像個笨重的企鵝下海了。

  大崗子是一片遠離海岸的沙質灘塗,與海岸邊的爛泥灘塗隔著一條不深不淺的海溝,隻有在退大潮時才能登上去,因此海鮮會特別的多。

  因為地處偏僻海況凶險,每年都有人在這裏喪命,很少有人光顧,何況是在夜間。因此,海岸邊隻有李秋霞一個人。

  漆黑的海灘上,隻有一盞孤燈在搖晃。李秋霞在爛泥灘上跋涉,爛泥極強的吸附力讓她步履艱難,身體左右晃動前後搖擺,行走沒多遠,身上已冒出了熱汗。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孤獨已經習以為常,在生活的重壓下,一個女人變得無所畏懼。

  走出爛泥灘,趟過沒膝深的海溝,腳下的灘塗變得硬實起來。她站在大崗子上,回頭望望海岸的方向,目光所及之處,螢火般的燈光清晰可辨。

  可現在,海岸在哪裏,家又在哪裏?

  2

  李秋霞跑出了一身熱汗,也沒找到海岸的具體方向。原本就是盲目的,如同置身於棉花垛中,觸手可及的是撕不爛扯不開穿不透的軟乎乎的黑暗,哪裏分辨得出東西南北?

  一股寒氣從腳下湧遍全身,跑出來的熱汗黏黏糊糊的,在不透氣的皮叉子裏,凝成冰涼潮濕的水汽。

  她停住腳步,氣喘籲籲,茫然四顧。不能再跑了,隻會徒勞地消耗體力和熱量。她想起海生曾經說過的如何應對大霧天氣的話,站在原地極力使自己冷靜下來,隻能期望風吹霧散了。

  大霧絲毫沒有散開的跡象,反而越來越濃重,撲在頭上臉上都是潮乎乎的,結成了小水珠順著頭發和臉頰一滴一滴地流下。忽然感到腳下海水在流動,這是開始漲潮了。

  李秋霞再次驚慌和焦躁起來,扔掉裝滿海鮮的網兜,不辨東西南北地亂闖起來。

  越跑海水越深,已經沒膝了。李秋霞撞到了一排架子網上。這是當地漁民的一種固定網具,長約百八十米,每隔十幾米左右插一根手腕粗、四五米高的木杆用來固定漁網,離岸邊最遠的有三千多米,最近的也有兩千多米。

  腳下始終是硬實的沙灘,說明她一直在大崗子上兜圈子。她可以確定自己離岸邊很近,並沒有跑進深海,隻是不知道海岸的準確方向,決定不再跑了,再跑下去說不定會離岸邊越來越遠。

  她順著漁網往前摸,摸到了一根網杆抓住網繩爬了上去。雙腳站在網繩上,一隻手抱緊網杆,另一隻手把蓄電池燈解下,掛在網杆的頂端,希望霧散後能有人發現。

  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霧散,等待退潮。

  李秋霞站在網繩上抱著木杆,欲哭無淚。腳上的水泡都是自己趕的,怨不得別人。

  深秋的季節,不應該有霧啊。今晚的潮水退得特別遠,各種魚蝦蟹貝也特別的多,夜晚寂靜的海灘上,隻有李秋霞一個人在海灘上奔忙。一盞孤燈的光柱,在茫茫的海麵上無規則地跳動,將黑暗切割成不同的形狀。

  自從和海生離婚後,她一直以趕海為生,維持自己和燕子的生活。村裏人已沒有人趕海,家家都有漁船,趕小海意義不大,這給她留下了足夠的生存空間。

  離婚前,海生有一條八馬力的小漁船,經不起大風大浪,隻想著將來換一條十二馬力的大船。一條船上至少要有兩個人,為了省錢海生不肯雇人,自己一人拔錨撒網,特別勞累辛苦。

  燕子長大後,李秋霞提出和海生一起出海,為他分擔一些勞累。海生堅決不同意:“上了船你會受不了的,還是老老實實在家呆著吧。”

  李秋霞當然懂得海生的這番心意。那些和男人一起出海的女人,常年的風吹日曬,拔錨拖網,腰身粗壯不說,也顯得特別的老相。海生常常說:“我可舍不得讓你也變成那樣。”

  也就是從那時起,李秋霞不顧海生的反對開始趕海,收入雖然不太可觀,積少成多也是為海生分擔生活的壓力。

  到了冬季漁船上岸,兩個人也不閑著,到鎮上的菜市場擺個小攤賣冰凍的海產品。那時候,兩個人一門心思,隻想攢足了錢換一條大船。

  那年春天,海上解凍不久,海生出海歸來,打上來百十來斤的梭魚。海生惋惜地告訴李秋霞,如果有個幫手,可以打上更多的魚。

  或許是巧合,或許是天意,李秋霞賣魚歸來,在村口遇見一個找活幹的外地小夥子。聽口音,是個南方人。

  小夥子自稱叫吳文鬥,隻身一人,連行李都沒帶。李秋霞把吳文鬥帶回家裏,海生見吳文鬥身材不高,精瘦單薄,不像是有力氣的樣子,又沒有出海使船的經驗,決定先試用幾天。

  李秋霞安排吳文鬥住在下屋,為他準備了一套半成新的被褥。出了幾趟海,海生很滿意,吳文鬥學什麽都快,也有一把子力氣,幹活也麻利。有心留下他,又有一點讓人不放心,出門打工的哪有不自帶行李,不會是個逃犯吧?

  偷偷跟李秋霞一說,李秋霞笑話海生人大膽小:“你這身板能破他兩個,還怕他是逃犯?再說,有這樣老老實實、從不東張西望的逃犯嗎?麵由心生,你看他的眼神,從不嘰裏咕嚕亂轉,倒有幾分正直。他不是說了嗎,以前打工遇到黑心老板,克扣工錢,有打手看著,他是扔了行李偷跑出來的。”

  海生跟了一句:“除了個頭矮點,人長得一點不含糊,相貌堂堂的,我有點害怕他。我問過他,他說住在大山裏,家裏窮蓋不起新房娶不起媳婦。他說如果在咱這兒幹好了,他想在咱這兒安個家。我怎麽覺得他是衝著你來的,他很樂意聽你說話,總是帶著笑臉。你對他也像是家裏人,什麽都願意為他做。”

  李秋霞笑得不行,人高馬大的還有疑心病,不過是給吳文鬥燒燒熱炕洗洗衣服。她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咱對他好,他也樂意實心實意給咱幹活,這叫一報還一報。”

  講好工錢,吳文鬥留下來,上凍後漁船上岸他回老家,開春時再回來。

  錢攢夠的時候,李秋霞卻突然改變了主意。不管船大船小,出海總是有風險的。前幾年村裏有艘大船出遠海,遇到大風船毀人亡,好好的一個家一下子就散攤了。

  她看中了養蝦這條路,跟海生一說,海生不同意;“你心可真大。知不知道養蝦投入大,風險更大。”

  李秋霞說:“你沒看見養蝦的人家有多富裕。”

  海生說:“你隻看到掙錢的沒看到賠錢的,一旦失敗傾家蕩產。”

  李秋霞說:“沒養怎麽就知道會失敗?要是養成呢?”

  海生說:“我就會使船,不會養蝦。”

  怎麽講都講不通,李秋霞一生氣使出了女人的殺手鐧,不讓海生碰自己。以前海生出海回來累得倒頭就睡,睡醒了不管白天黑夜瞅空就把她按倒在炕上,她也樂意順從。

  除了這個,家裏的大事小情都是由她做主,海生從來都是不管不問的。可養蝦畢竟不是個小事,海生很固執,兩個人為此第一次產生了矛盾。

  海生熬了半個月熬不住了,晚上動了粗,李秋霞連打帶掐夾緊雙腿抵抗著,又怕把孩子吵醒,最終還是讓海生得手了。

  趁著海生正在興頭上,李秋霞道出了心中的不滿和委屈:“你就那麽點出息。我跟著你吃苦受累的,你就不能扔掉你那破漁船幹點大事,讓我和孩子也過上舒舒服服的好日子?”

  海生悶頭幹著正事,嘴裏嗯嗯著表示聽進去了。李秋霞繼續嘮叨個沒完,搞的海生心煩意亂興趣全無,隻好匆匆完事。

  剛剛被撩撥起來的李秋霞,又表示了不滿:“我才說了你幾句,你就捅氣冒煙的?”

  海生賭氣說:“都聽你的行了吧。”

  李秋霞自以為找到了女人對付男人最有效的辦法,卻不知在男人心裏留下了深深的隱患。

  在李秋霞的一再堅持下,也是考慮到出海的艱辛和危險,海生咬咬牙不情願地賣掉了漁船,又用房子作抵押從銀行貸了一筆款,在海邊建起一個兩百多畝的養蝦圈。

  轉過年開春,吳文鬥從老家回來,改行給海生看守蝦圈。

  蝦苗放進蝦圈後,李秋霞才知道養蝦並非她想象的的那麽容易。蝦苗投入後,便開始過上了一種不安定的生活。每天都要觀察水質的好壞,蝦苗的長勢情況。

  隨著蝦苗的逐漸長大,餌料的投入量也隨著增加,除了資金上的捉襟見肘,心理上也承擔著巨大的壓力。海生不分白天黑夜守在蝦圈上,生怕出現一點點意外。

  對蝦在一夜之間突然全部死光的現象,在別的養蝦人身上,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總算熬到放蝦的那一天。當看到對蝦在網裏活蹦亂跳地被拖上岸,蝦販子拿著現金搶著收購的時候,李秋霞忽然覺得自己特別了不起,有遠見有膽量。照這樣幹下去,用不了幾年便能還清貸款,富足的好日子就不遠了。

  當天晚上,緊張和忙碌了一年的海生,終於可以回家踏踏實實地睡個好覺了。李秋霞用自己的身體好好地犒勞著海生,熱火朝天時也不忘說幾句:“你聽我的對了吧?你一直守著那條破漁船,能幹成什麽大事?”

  海生的心裏忽涼忽熱,如同點起一堆火,又往火上兜頭澆下一盆涼水。

  還了一部分銀行貸款還有剩餘,李秋霞陶醉在養蝦成功後的巨大喜悅中,人一下子變得鬆弛下來。錢掙得容易,就不必起早貪黑趕海蹲市場,為了三瓜倆棗忙碌著。

  閑著無事,李秋霞迷上了打麻將,輸個幾百塊錢也不心疼,有時還忘了做飯接孩子放學。

  海生十分不快:“我掙了一塊板,你丟了一扇門。你還要不要這個家了?”

  李秋霞不以為然:“要不是我逼著你養蝦,你現在還得頂風冒雨駕船出海。我玩玩怎麽了?我有資格玩,沒有我你能有今天?”

  言語之中,就有一種不把海生看在眼裏的意思。

  後來海生也是經常不著家,漸漸的有風言風語說海生在外麵有了女人。質問海生,海生死活不承認,李秋霞連打帶罵把海生趕出家門。

  過了幾天海生回到家裏,自然又挨了李秋霞一頓臭罵,甚至提到了離婚。

  海生不答應,跑出家和幾個朋友喝酒,晚上喝醉了又想著回家。院門緊鎖,用腳踢用身子撞院門山響,李秋霞聽到了就是不出來開門。

  海生決定翻牆頭,好容易爬到兩米高的牆頭上,一失手摔到院子裏。肋骨處鑽心地疼,頭上冒出了虛汗,酒也醒了。在冰冷的地麵上,躺了好一陣子才勉強站起身,喘了一會兒粗氣還不見李秋霞出來,自己忍痛開了院門踉蹌地走出家門。

  第二天中午李秋霞才聽說海生摔斷了三根肋骨,匆忙趕到醫院,卻見另有一個女人在照顧著海生。

  那年的冬天特別寒冷,海麵上漂浮著大塊大塊的冰排,站在院子裏,都能聽到冰排相互撞擊發出的咯吱咯吱沉悶刺耳的聲響。

  3

  潮水漲勢凶猛,不一會兒就越過了兩米多高的架子網,隨著潮水的持續上漲,海水灌進皮叉子裏。皮叉子已起不到禦寒的作用,相反曾加了阻力,潮水拉扯著李秋霞在網杆上直搖晃。

  網杆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固定物,網杆倒了隻會被潮水拉走,再無生還的可能,她隻得脫下皮叉子。

  失去了皮叉子的防護,腰部以下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刺骨的寒冷從腿上向全身蔓延。當海水漲到胸口的時候,李秋霞已凍得渾身發抖。

  從漲潮到下次退潮要十二個小時的時間,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過這十二個小時。生的**讓她冷靜下來,她解下腰間的皮帶把自己牢牢地捆在網杆上,防止一旦失去知覺被海流拉走。

  潮水漲到脖子下才停下上漲的勢頭。全身浸泡在冰冷的海水裏,隻給她留下一個腦袋用來呼吸,身體裏的熱量迅速地被海水吸走,從兩隻腳開始慢慢地向上麻木。

  寂靜的黑夜,大霧隔斷了她與人世間的所有聯係。麵對死亡的步步逼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卻躲不開逃不掉,**和心理都被殘酷無情地折磨著。

  李秋霞仰頭朝天嚎啕大哭,這是麵對死亡所能做的唯一反抗。淒厲的哭聲沒傳出多遠,就被海浪的咆哮聲和濃重的霧氣所吞沒。

  絕望的李秋霞在心裏大喊了一聲:“老天爺,你是在懲罰我嗎?”

  海生的肋骨愈合後,帶著外債和蝦圈離開家。

  離婚後的李秋霞,每次趕海都挑釁似的從海生的蝦圈那裏下海。她心裏還是舍不得放不下,畢竟為了這個蝦圈她付出了全部的心血,也承載著很多美好的願望。

  一想到自己苦心經營起來的蝦圈,被那個不要臉的**人輕而易舉地得到,心頭便象被海蜇蟄過一般,傷痕累累,疼痛難當。

  海生和那個女人一直躲著她不敢見她,心裏的怨氣無處發泄,就惡狠狠地詛咒:蝦全死光,看你海生還能不能養得住那個**。

  老天爺似乎並沒有聽她的,對蝦長勢很好。她不甘心,絕不能輕易地便宜了那對狗男女,把那柄魚叉磨得異常鋒利。

  一天晚上趕海上岸後,海麵上飄起了一層薄霧,十幾米外見不到人影。她下到水裏,把那柄鋒利的魚叉伸到水裏,在蝦圈閘門的攔蝦網上用力地撕扯著。

  海裏有一種胖頭魚,頭大嘴大肚子大,專以蝦蟹為食。

  據說當年龍王爺給魚類定壽命,讓胖頭魚自由生長。胖頭魚暗中竊喜,一年長一尺,十年長一丈,就敢和龍王爺較量較量。

  龍王爺知道後大怒,把胖頭魚的壽命改為一年。從此胖頭魚當年生次年死,也變的凶猛殘忍,甚至吞食比自己小的同類。

  蝦圈的攔蝦網就是為了換水時,防止對蝦逃走和胖頭魚進入蝦圈內。胖頭魚一天能吃十幾隻蝦,對對蝦的養殖危害特別大。李秋霞並不清楚魚叉會對攔蝦網造成怎樣的損害,隻是感到特別的解氣。

  秋後放蝦的時候,海生放鞭放炮,場麵挺紅火。按他的估計,應該有十幾噸的蝦。

  萬沒想到,蝦圈裏的水快放幹了,也隻捕到幾百斤蝦。剩下的全是不值錢的大量的胖頭魚,恐怕連蝦苗的成本錢都收不回來。

  海生癱坐在蝦圈壩上,兩眼發黑,蝦圈裏怎麽會有這麽多的胖頭魚?後來仔細一檢查,發現攔蝦網上有一處碗口大的地方被人為地撕爛了,一邊責罵吳文鬥,一邊想要報案。

  吳文鬥為了撇清自己的責任,偷偷主動對海生說:“平時蝦圈上也沒有外人來,隻有李秋霞趕海經常從蝦圈的壩上走。就算是她幹的,我猜也不是有意禍害你,她還想讓你回到她身邊。”

  海生紅著眼一直遲疑著。一扭頭,發現身邊的女人早已偷偷地溜走。他跳進水裏,發瘋似的用砍刀把攔蝦網砍得稀巴爛,上岸時一頭栽倒。吳文鬥把他送到縣醫院,診斷為腦溢血。

  腦幹出血,海生一直昏迷不醒,急需做開顱手術,可沒人來簽這個字。海生的父母已經離世,幾個兄弟姐妹推來推去,誰都不肯簽這個字。

  誰簽字意味著他要承擔一切後果,包括醫藥費,包括術後護理。甚至要替海生還債,誰都承擔不起,也不願意承擔。

  海生生命垂危,不能再拖延下去。吳文鬥從醫院回來找李秋霞,希望她能出麵救救海生。

  李秋霞狠著心說:“我們已經離婚了,他的死活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其實,這些日子裏,李秋霞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

  吳文鬥說:“他還是燕子的爸爸。他本可以報案,聽我說有可能是你損壞了攔蝦網,他才打消了念頭。”

  李秋霞趕到了醫院,除了握著海生的手,流下傷痛悔恨的淚水,她又能做什麽呢?

  醫生說,即使動了手術,也不敢保證能救活海生。即使能救活,也不能保證完全康複,最大的可能是植物人一樣臥床一輩子。

  李秋霞畏縮了,她也不敢簽這個字。

  海生的幾個兄弟姐妹一合計,要跟李秋霞達成一個協議:隻要李秋霞願意承擔海生的一切,就把蝦圈留給燕子,等於是變相地還給李秋霞。

  李秋霞簽了字。手術後的海生雖然活過來,卻始終處於無意識狀態,隻比死人多了一口氣。家裏的錢花光了,隻好把他從醫院拉回家裏,能活多久算多久,聽天由命了。

  要賬的隨後找上門來,沒還完的銀行貸款,賒欠的蝦苗餌料錢,每一筆都不是小數目。萬般無奈,李秋霞隻好忍痛賣掉蝦圈,還清了全部欠款。

  李秋霞被海生的幾個兄弟姐妹合夥算計了。

  李秋霞焦頭爛額。吳文鬥沒有離開回老家,一秋一冬都陪伴在李秋霞和海生的身邊,幫助李秋霞照料著海生。

  到了晚上,吳文鬥跟海生睡在一鋪炕上,擦屎擦尿給海生翻身。李秋霞和燕子睡在另一鋪炕上,暫時得以喘息和解脫。

  海生最終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在無意識無痛苦的狀態下撒手人寰,不再拖累人了。

  料理完海生的後事,吳文鬥遲遲疑疑地想要離開,李秋霞用身體挽留下他。開春的時候,李秋霞告訴吳文鬥,賣蝦圈還剩下一點錢,足夠賣條八馬力的漁船。如果他願意,她買船他使船,收入對半分。

  吳文鬥答應了,她為他在院子裏亮起耀眼的燈光。可是,他會在大霧天冒險來救她嗎?

  4

  李秋霞的身體已經完全麻木不再發抖。大腦裏的意識逐漸地在模糊衰弱,眼皮沉重的隻要合上便難以睜開。盡管殘存的那點意識告訴她,隻要睡過去就會永遠也醒不過來,可還是好想就此沉沉地睡去,做一個香甜的夢。

  心中唯一的牽掛是女兒燕子,讓她還能感覺到一點點疼痛。僅存的這點意識在心裏大聲呼喚:燕子,可憐的燕子......

  睡夢中的燕子似乎聽到媽媽在喊她,忽地醒了。睡眼朦朧地喊了一聲媽媽,卻沒聽見媽媽回答,四下尋找也不見媽媽的影子。

  她看看了時間,已是半夜十二點鍾,媽媽早該回來了。推開房門,隻見漫天大霧什麽也看不見,院子裏高高木杆上的熒光燈,就像遙遠的星辰。

  媽媽哪裏去了?她害怕了,沒穿衣服哭喊著奔向下屋,搖晃著門板呼喚著吳文鬥。

  吳文鬥被燕子的哭喊聲驚醒,開門一見密不透風的大霧,不由得連打了幾個冷顫。心中暗說不好,李秋霞肯定出事了。

  燕子的哭聲也驚動了漁村裏的人,幾個漁民趕過來詢問,聽後直搖頭。這樣的鬼天氣怎麽去海裏找人?弄不好會把自己也搭進去。

  如果不找,李秋霞就沒有一點存活的希望。主意還得吳文鬥自己拿,誰也不好說什麽,都沉默著悶頭抽煙,屋裏彌漫著嗆人的煙氣和此起彼伏的咳嗽聲。

  吳文鬥似乎在向這些有經驗的老漁民尋求一種答案:“這樣的大霧天,人有沒有可能在海裏存活下來?”

  他隻需要一個哪怕是模糊的答案,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家裏等待霧散,就可以免受良心與情感的責罰。

  誰都不言語。瑟瑟發抖的燕子大聲哭叫:“媽媽活著,媽媽活著,我聽見媽媽在喊我。”

  吳文鬥把燕子抱進懷裏說:“你別哭,我這就去把你媽媽找回來。”

  安頓好燕子,吳文鬥走進自己居住的下屋,在一個小木箱裏留下一封信。待他走到院子裏,抬頭凝視著大霧中孤懸的暗淡的熒光燈,他已確定自己該幹些什麽。

  幾個漁民陪吳文鬥來到碼頭,幫助吳文鬥重新檢查了機器加滿了油。一個人把吳文鬥扯到一邊,好心提醒說,糊弄糊弄孩子就行了,真要找也要等到天亮霧散再說。

  吳文鬥知道這是沒人肯和他一起出海找人,愈發堅定了心中的信念:該做回男人該做的事情了。

  這是給李秋霞和燕子一個交代,也是給自己一個交代。

  吳文鬥駕船小心緩慢地駛入海裏,沒有目標沒有方向,隻是憑著一種感覺茫然地行駛著,他知道李秋霞經常在哪片海域趕海。

  霧氣濃重,船上的大燈也隻能照射到不足兩米遠的地方。盡管對這片海域相當熟悉,後背還是感到陣陣發涼後怕。

  吳文鬥穩穩地握緊舵把,不停地擦拭霧氣在臉上凝成的水珠。一想到找到的希望極其渺茫,說不定再見到李秋霞時,眼前會是一具被海水泡得發白發漲失去本來麵目的屍首,心頭猶如又被剜去一塊肉,鮮血淋漓難以複活。

  他曾經丟棄過一個女人。

  他和女人結婚後不久一同走出大山出來打工,他沒想到這是噩夢的開始。他在工地上綁鋼筋,女人在工地上做飯,盡管很辛苦,心裏還是懷著希望。幹上幾年,攢點錢,把家裏的老房子修一修。

  可是,光天化日之下,包工頭把女人拉進他獨居的簡易房裏。女人半推半就,兩個人的關係成了公開的秘密。他去找包工頭理論,結果被包工頭暴打了一頓。

  女人一邊給他的傷口塗藥,一邊勸他,人家有錢有勢,惹不起的。

  後來,女人常常在包工頭的簡易房裏留宿。他想,忍著吧,家裏窮,娶個女人不容易。等年底結了賬,帶著女人回老家,躲得遠遠的。

  這一天晚上,他有急事要找女人商量,壯起膽子去敲包工頭的房門。包工頭披著衣服罵罵咧咧走出來,一見是他,輕蔑地像看一隻螞蟻。

  他唯唯諾諾地提出讓自己的女人先回去,有事情商量。包工頭像是對著空氣說話,他和她的正事還沒辦完,辦完了再讓她回去。

  女人應該聽到他來找她,可並沒有從那個肮髒的地方走出來。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十分渺小;那一刻,他覺得自己還應該做個男人。

  在包工頭轉身的一刹那,他掏出口袋裏的水果刀,想都沒想便照著那個硬挺挺的後背紮了下去。一下,兩下......他帶著水果刀本不是來傷人,而是為了給自己壯膽,怕被別人所傷。

  包工頭倒下去了,他愣了幾秒跑回工棚,帶上僅有的一點錢連夜出逃。一路向北,最後來到小漁村,在海生家安頓下來。

  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懷疑,冬季封海的時候,他去了另外一個地方躲避,開春的時候再回來。

  在海生和李秋霞離婚這件事上,他說不清誰對誰錯。出於本能,他覺得海生不夠珍惜自己的女人,也覺得李秋霞有些過分,放著好日子不過,盡去瞎折騰。

  更多的時候,他覺得李秋霞是個可憐的女人。她比自己的女人強百倍,她不該一個人拉扯孩子,她身邊應該有個疼她愛惜她的男人。

  那天在霧中,他看到李秋霞在用魚叉撕扯著攔蝦網,他沒有前去製止。他能體會到那種絕望中的憤怒。

  他隻是沒有想到,攔蝦網上的一個破洞,會讓海生傾家蕩產。海生想要報案,可把他嚇壞了,警察一到,說不定自己也藏不住了。

  他不得不把李秋霞說出來,希望海生顧惜過去的一點情分不去報案,沒想到卻把海生推上了絕路。他覺得自己又一次害了人。

  在醫院裏,看到身強體壯的海生奄奄一息,他暗自感慨人的生命不過如此,隻不過不應該被別人去殘忍地剝奪。海生兄弟姐妹們的表現,豈不是是在用一種不違法的方式去剝奪一個人的生命?他內心的罪惡感就此減輕了許多。

  海生病倒後,他有了借口留下來,不必在寒冷的冬季流浪狗一樣東躲西藏。哪裏都沒有李秋霞家安全,還能讓他體會到一點家庭的溫暖。

  海生死後,他本該離開,可是他不知道該往那裏去,無家可歸的日子實在難熬。

  李秋霞的身體和一條八馬力的漁船,挽留住他逃亡的腳步。一次夜間出海,偶然間發現李秋霞在院子裏亮起明亮的燈。開始並沒太在意,但每次出海歸來都能看到那柔柔的光線,這才明白那盞燈是為自己點亮的。

  那盞燈讓他感到溫暖,讓他時時感到有家的存在,再苦再累都心甘情願。麵對那召喚的溫暖的燈光,他心裏又很痛苦很迷茫,那是自己的家嗎?自己還有資格和權利擁有那樣一個家嗎?

  有時候,他會有目的地選擇失憶,忘記自己是個逃犯。李秋霞和燕子帶給他太多的快樂和安定,讓他心裏湧起了一份責任感,有能力有必要給這母女倆帶去同樣的幸福和快樂。

  一年下來,雖然還住在下屋裏,可他和這個家的關係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住在下屋隻是為了避嫌,讓燕子不至於受刺激。其他的時候,他更像一個家庭主人般的存在,享受著一個男人所能享受到的一切。

  隨著天氣轉涼,海麵即將封凍漁船上岸,這種相互依存的關係行將解體。李秋霞完全信任他,一次次不加掩飾的暗示,把他推到風口浪尖上,難以決斷和選擇。

  離開意味著流浪,這不是李秋霞所期待的,也不是他心甘情願的;留下等於給了李秋霞某種希望,表麵上是接納了她的一切,背後的真相卻會害了她。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霧,促使他不再搖擺不定。他不能丟棄她,他不能欺騙她。他在燕子的本子上撕下一張紙,寫下簡短的幾句話。如果他死了,請有心人按照地址把他這幾年積攢的一點錢寄回他的老家,留給年邁貧窮的父母。

  他的錢不敢存入銀行,也不敢寄給父母,都在那個木箱裏。

  如果能幸運地救下李秋霞,那將是他一生的榮耀。不管那個包工頭是死是活,都該有個了斷,跟李秋霞說明一切,然後自首。

  他懷著必死的決心駕船駛入大海,駛入濃重的大霧中。

  大霧似有鬆動的跡象,時密時疏。吳文鬥瞪大了眼睛,焦急地在海麵上搜尋著。不知道這個傻女人懂不懂得自救,早一點找到就多一份活的希望。

  一陣微風吹過,在大霧散開的一道縫隙中,一點微弱的光亮一閃,轉瞬即逝,但還是被精神高度集中的吳文鬥牢牢地捕捉到了。他調整了航向,扯著嗓門大聲呼喚著李秋霞的名字。

  已經處於昏迷狀態的李秋霞,被一聲聲熟悉而急切的喊叫聲喚醒。她聽到了船上柴油機的突突聲越來越近,透過迷霧也隱約看到了一線光亮。

  除了吳文鬥,還有誰會在這大霧中冒險出海來找尋自己?

  一股股暖流從心底湧遍全身,她張大了嘴,盡管喊不出聲來,嘴角還是露出淺淺的僵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