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雞心領毛衣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5285
  六天後,柳致心下夜班輪休,把兒子領回家,隻住了一個晚上,又把兒子攆回濱城。再有十天半個月就要開學了,回去好好準備準備。

  柳曉楠回到濱城,直接進廠去找穀雨,急切地想知道穀雨跟她的父母商談後的最終結果。他暗自希望情況不要太糟,令他大失所望的是,不但沒有見到穀雨,穀雨的位置也被人擠占了。他被告知,穀雨將去省幹部學院學習三年。

  雖然有所心理準備,他還是遭受了重重的一擊。事實明擺著,無需多問多想,穀雨的父母這是要將他倆徹底分開,不給一點機會。

  他誰也沒見,直接回到了宿舍,打開櫃門,無意識地翻看著穀雨在少年時留給他的那些書籍。記憶是溫馨的,感情是火熱的,現實是殘酷的。

  收拾起殘破的心緒,柳曉楠在稿紙上寫下幾個大字:渾濁的海。如果想強迫自己不去過多地糾結於一件無能為力的事情,隻能用另一個刻骨銘心的事件去覆蓋。

  在和李紅霞相處的這段短暫的日子裏,他簡單快活、疲憊壓抑,學到了很多技藝,體驗到生活的不易。即使是此刻,心靈遭受了重創,滿腦子的還是那些鮮活的生活片段。

  那片海灘的近岸處,是鬆軟的爛泥灘,行走起來能陷到腿肚子處,費時費力地要跋涉很長一段距離,才能到達硬實的沙灘處。泥灘上的海鮮卻是肥美的,蝦爬子花蓋蟹八爪魚都打洞,洞和洞又各不相同,他是辨認不出來的。

  李紅霞說這是蟹子洞,是死洞,他伸手進去,先抓出一條胖頭魚來,然後才能抓到花蓋蟹。蟹洞裏為什麽會有胖頭魚,她也說不清楚。

  李紅霞說這是蝦爬子洞,是抄手洞,他一隻手伸進洞口,另一個洞口冒出水花。兩隻手在洞裏麵前後夾擊,蝦爬子乖乖就範。

  李紅霞說這是八爪魚洞,洞很深,得釣。她親自動手,一隻手在洞口輕輕攪動著,八爪魚以為有獵物,從洞裏伸出觸手纏繞在她的手指上,另一隻手迅速準確地插進爛泥,截斷八爪魚的退路。

  踏上硬實的沙灘,他見識了讓李紅霞得以生還的那種網杆。三米多高、一兩百米長的漁網,**陣一般布置在海灘上,每隔十幾米豎一根手腕粗、四五米高的木杆固定漁網。每塊漁網的走向各不相同,的確無法靠漁網的方向來判定方向。

  他跟在李紅霞的身邊,撲哧撲哧地用魚叉叉魚。深不及腿肚子的淺水裏,各種魚類遊動緩慢,在強光的照射下,更是一動不動。

  舉起手中的魚叉,準確有力的插下去。仿佛回到遠古時期,以漁獵為生,簡單粗暴快樂。

  偶爾,他會渾身一激靈,驚覺地抬頭四下觀望。頭頂上的光柱跳動地掃射著海麵,橫向切斷黑暗。月亮依舊高懸在夜空,月光下的海麵平靜安詳,遠處密布的網杆影影綽綽,嘩啦嘩啦的濤聲清脆悅耳,如同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撥弄著算盤珠子。

  李紅霞微弓著身,手臂擎著魚叉,輕快緩慢地地趟著海水,頭部左右轉動尋找著獵物。朦朧月光下的身影,如同一幅動態皮影畫,清晰地映在黑白底色的幕布上。

  他暗自羞愧,堂堂男兒的膽量,竟然不及一個單薄的女人,實在是說不過去。他也確信,即使是在月夜下,大霧突如其來地襲來,依舊防不勝防。

  收獲滿滿,兩個人披著一身的月光,帶著一身的泥水回家。簡單地洗洗涮涮,趕快分頭躺下,李紅霞還要早起去市場賣魚。

  那幾天,他的頭一靠上枕頭便能睡著,疲乏得很。他無法想象在李紅霞的身上,如何蘊藏著驚人的體力和耐力。

  李紅霞每天早上都會給他打上兩個荷包蛋,雖說雞蛋不是什麽稀罕物,可意義非凡。在民間,這是新婚丈夫才能享受到的特殊待遇,是普遍流傳的通用做法。

  就算沒有多餘的想法,家裏還有老人和孩子,一開始他並不願獨享這份美食,想留給她的兒子。李紅霞說他是客人。客人更不應該吃獨食。

  李紅霞生氣了,她的生氣是不生氣,隻說自己是個小寡婦,做出來的東西人家都嫌髒,不願意動筷子。他隻能被迫無奈地接受這份難以言說的珍貴饋贈,心中暗自為她感歎。

  等他醒來時,李紅霞早已去了市場,給他留下一盆煮熟的通紅通紅的蟹子蝦爬子。麵對一盆散發出鮮香氣、令人饞涎欲滴的海鮮,他一個沒動,等李紅霞賣完魚回家後,兩個人一起品嚐著美味。

  爛泥灘上打洞的蟹子蝦爬子的確鮮香肥美,滿殼肉頂蓋肥,味道純正,不像市場上打過氧的海鮮,殼空而無味。

  李紅霞吃得很少,卻把母的肥的挑給他,心滿意足地看著他狼吞虎咽。

  臨走的那天早晨,李紅霞紅著眼睛,捅爐子做飯毛手毛腳沒有章法。做好了飯又在院子裏忙來忙去,卻不知具體要忙些什麽,偶爾又會拄著掃帚望著遠處發呆。

  她把一碗荷包蛋端到他的麵前,坐在他的對麵,安安靜靜的一句話不說,兩隻火熱的眼睛勾著他的魂兒。

  他回避著她的目光:“這幾天給你添麻煩了。”

  她滿懷期待:“你還會回來看我嗎?”

  他不想欺騙她:“大學學業很繁重,恐怕沒有時間。”

  她揉著眼睛,期期艾艾的:“這幾天,會是我這輩子最快活的日子。”

  他握著她的手:“相信我,一定會有一個心疼你珍惜你的男人站到你身邊。”

  父親來接他回家,李紅霞一個勁兒地跟他父親誇讚他,一點沒有大學生的架子,很能幹。

  送他們爺倆走出院子時,她的精神世界坍塌了,蹲在地上泣不成聲。他和父親走到坡頂,回頭望望,那個瘦小的身影仍然佇立在院門前,遙遙相望。

  或許再也不會相見,但可以把她的不幸和堅強用文字記錄下來。

  寫了一天,到了晚上,柳曉楠隻寫了一千多字。一是心神不寧,穀雨的身影時常會蹦出來,打斷他的思路,攪亂他的思緒,大腦處於混沌狀態。二是感覺單純地寫一個女人的不幸遭遇太過簡單,還沒有抓住那次海上遇險事件背後最核心的東西。

  寫不下去了,扔了鋼筆拿起毛筆,蘸著臉盆裏的水,蹲在地上寫大字。

  每當思路中斷或是思路受到阻礙打不開的時候,他都會蹲在地上寫大字。屏氣凝神清空大腦,或許會靈光一現,另辟出一條蹊徑來。方法簡單有效,屢試不爽。

  一陣風風火火的腳步聲在走廊裏想起,到了門口又步履輕盈,躡手躡腳地逼近他的身後。他沒有回頭,單憑這熟悉的腳步聲他也知道是誰。

  腿彎處被重重地踢了一腳,柳曉楠沒防備一屁股坐到地上。他跳起來,手中的毛筆戳向身後那個人的臉。關小雲嬉笑著沒躲,隻把一個鼓鼓囊囊的花布包擋在自己的麵前。

  柳曉楠一把奪下花布包,解開,裏麵是一件淺灰色雞心領毛衣。麻花辮的花紋,密實柔軟,看著都暖和。

  他稱讚道:“還不錯,沒忘了哥要上大學,這份心意我收下,等你結婚時一定還你一份大禮。”

  “臭美,我才不傻乎乎地自作多情。”關小雲往床上一坐,大功臣一般自我表白:“有人為了感謝你暗地裏替她調動了工作,也是為了恭喜你如願地上大學,或許還有那麽一點點藕斷絲連,一針一線沒日沒夜,緊趕慢趕地在你入學前,精心為你織了這件毛衣。來了幾次都沒見到你,她不敢再來了,怕別人說閑話,托我轉送給你。你說,我要不要替你們保密?”

  柳曉楠的眼前蹦出一個小鹿般的身影,一雙純淨明亮的眼睛如兩汪泉眼,映著日月星辰。他拍打了一下關小雲的腦門:“你哪那麽多的廢話?”

  柳曉楠想把毛衣收起來,關小雲站起來說:“穿上試試,看看合不合身,別辜負了人家的一片心。”

  在關小雲一再堅持下,柳曉楠把那件毛衣套在身上。

  關小雲輕輕抻抻衣襟抻抻衣領,口中嘖嘖有聲:“板板正正,長短肥瘦都很合適,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樣。我敢說,她並沒有像我那樣量過你的肩寬胸圍身長,隻靠目測和記憶織出這樣一件合身的毛衣來,可見對你有多上心。”

  柳曉楠瞪著關小雲:“這些話不要出去亂說,她是你的師傅,你應該了解她的為人。”

  關小雲撫摸著毛衣說:“我是怕你惦記著這頭,又牽掛著那頭,腳踩兩隻船,最終毀了自己的聲譽和前途。”

  柳曉楠說:“經過你爸的同意,七月十五我給你爺爺上香,磕了三個響頭,他老人家的那塊石碑一直都在我的心裏。”

  關小雲白了柳曉楠一眼:“算你有心,還沒忘本。”

  正說著,走廊裏響起急促淩亂的腳步聲。倆人一同回頭,卻見穀雨出現在門口,麵帶憂慮和不悅。

  關小雲的一隻手還停放在柳曉楠的肩膀上,兩個人挨得如此之近,此時又都是一副驚愕的表情,不能不讓人有所懷疑。

  穀雨緩步走進來,語氣不鹹不淡:“大夏天的試毛衣,是不是早了點心急了點?也不怕捂出痱子來。”

  柳曉楠無語以對。關小雲卻輕鬆地說:“穀雨,你要是吃我的醋可就是小心眼了。曉楠上高中時我就給他做過衣服,做過大褲衩子,我倆從小尿尿和泥玩,他上大學我給他織件毛衣不為過吧?”

  穀雨的神態緩和了一些,用力抻著柳曉楠身上的毛衣說:“不為過、不為過。小雲,我也要去省裏培訓學習了,你是不是也應該給我織件毛衣?到目前為止,我還是你的準嫂子吧?”

  幸虧關小雲大包大攬,幸虧臉色曬黑了,看不出做了虧心事似的羞愧之色。柳曉楠趕緊脫了毛衣,團吧團吧裝進布包扔進櫃子裏。

  “沒問題,你喜歡什麽顏色?”關小雲伸出食指和中指,取代皮尺一捺兩捺地在穀雨的肩膀上胳膊上量著尺碼:“紅色的怎麽樣?”

  穀雨被關小雲的兩根手指點按得渾身不自在,一閃身子說:“不過是想試試你有沒有誠意,我可不敢真的勞你大駕。”

  “謝謝你體諒倒班工人的辛苦,你們談,我不當電燈泡。”關小雲衝著倆人眨著眼睛,嘻嘻哈哈地借機趕快溜走,順手關上宿舍的房門。

  柳曉楠走過去,重新打開房門:“這孩子,大熱天的關什麽房門?”

  轉身麵對穀雨時,一張黑麵孔已失去往日的熱情。

  穀雨審視著柳曉楠。打開房門的動作幼稚而拙劣,明確無誤地表明了他的心跡,看來他已經知道自己將要去省裏學習,也知道將要麵臨的困境,他再次退縮了。

  她往柳曉楠的床上一坐,等待著他開口說出類似“假設與幻覺”的無情的話來。

  柳曉楠搬過椅子,坐到穀雨的對麵說:“恭喜你!”

  穀雨冷笑一聲:“喜從何來?”

  那天早晨她醒來後,發現柳曉楠已經悄悄離開了,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好像頭天晚上發生的一切原本就是“假設與幻覺”。她抱著肩頭呆坐了一會兒,回味著了無痕跡的溫情,心頭掠過絲絲涼意。

  柳曉楠是逃脫了,她必須獨自麵對父母,不能再拖延了。

  她回到家中,跟父母如實稟告:柳曉楠最終選擇上大學,這是他們倆反複權衡利弊共同做出的決定。她主動把自己拉進來,目的是想加大說服力。父親沉著臉一言不發,這比暴跳如雷更可怕;母親也一反常態,隻說了四個字,不識抬舉!

  幾天後,父親下了死命令,安排她去省幹部學院學習三年;母親則收回給她單獨住的房子,讓她搬回家來。她順從父母的安排,硬碰硬自知不是父母的對手,退一步海闊天空。當得知柳曉楠回來時,她找了一個借口跑出家門。

  麵對穀雨的詰問,柳曉楠說:“我在我父親的工友家住了六天,跟一個年輕小寡婦趕海釣魚,跟她比起來,我們都是幸運兒。難道不應該恭喜你如願以償?”

  穀雨驚訝地問:“看來年輕小寡婦挺有魅力的,臉曬黑了胳膊曬曝了皮都無怨無悔,是不是還有點樂不思蜀?”

  柳曉楠說:“她是個不幸而堅強的女人,帶給我很多的觸動和感悟,我對她尊重有加。”

  穀雨忽然看清一個事實:柳曉楠的眼睛始終向下,喜歡和社會底層的人打交道。即使是父母不反對,南轅北轍各自朝兩個方向使勁兒,生活在一起能幸福嗎?

  戀愛是兩個人的事兒,結婚是兩個家庭的事兒,父母的反對不是沒有道理。她站起來說:“我明天就要去省幹部學院報到,以後各自都會很忙,保持書信聯係吧。”

  柳曉楠說:“我明天去送送你。”

  穀雨說:“不必了,我父親有專車,他親自送我去報到。”

  柳曉楠默默無語。穀雨挪動著腳步向外走,一眼瞥見敞開的櫃子裏,整齊擺放著當年她留給柳曉楠的那些書籍。

  那些保存完好的書籍,承載著一段美好的記憶,見證著一段超凡脫俗的愛情,施展出動人心魄的魔力,挽留住一去不回頭的腳步。

  穀雨的眼睛有些濕潤,輕輕觸摸著那些書籍,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拉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沒有任何交代地空空離去。

  她扭頭看向呆坐在那裏的柳曉楠,向側後伸出一條腿,用腳勾住門邊,慢慢收起一腳關嚴,轉身向柳曉楠走過去。

  從穀雨那灼人的神秘莫測的目光中,柳曉楠看到了危險正在臨近。還沒等他從椅子上站起身,早被穀雨一把按住,耳朵被提溜起來,一連串的警告勢不可擋地灌了進去:“毛衣的事情我暫時不跟你計較。聽說師範院校女多男少,女大學生嘰嘰喳喳像一群小家雀,你給我小心點,三心二意的後果很嚴重。”

  柳曉楠側著頭說:“紡織廠裏也是女多男少,我一向都是規規矩矩。”

  “現在情況特殊了,我長期不在你身邊,最好跟你那個小師妹保持一定的距離。”

  “人家有戀人了,是個詩人。”

  “每個星期給我寫封信,必須做到。”

  “你得給我報銷信封郵票錢。好好,我一定做到,放開你的魔爪吧。”

  ......送走穀雨,柳曉楠從櫃子裏拿出那個花布包,取出毛衣放在床上抹平疊好,雞心領衝上放進花布包。想了想,又找出那條馬海毛白圍脖裝進去,跟那些書籍鎖到同一個櫃子裏。

  他坐到桌前,久久地沉思。自然界中的霧讓李紅霞迷失了海岸,現實中的霧讓一個老實人成為殺人犯,也險些讓自己迷失了人生的方向......他抓起鋼筆,筆端用力將“渾濁的海”四個字劃去,寫下一個大大的“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