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幸存者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5585
  翻過一道長長的山梁,眼前的景物迥異突變。丘陵起伏,樹木稀少,農作物枯黃著葉子;一座石灰石構成的山腳下,水泥廠籠罩在灰蒙蒙的煙塵中,白灰廠冒著濃濃的白色的煙霧,路邊的灌木和雜草的葉片上,積著厚厚的灰塵;唯一的一塊平整的低窪地上,塌陷出一個麵積巨大的深坑,密密麻麻豎著大大小小的井架,井架的四周堆積著黑色的煤矸石。

  柳致心告訴兒子,這道山梁是個明顯的分界線,過了山梁便是礦區。山梁以北是農作物產區,山梁以南蘊藏著豐富的礦藏,那個巨大的深坑,便是經年累月開采煤炭所造成的地麵塌陷。

  甚至物種也有所不同,礦區的蚊子又大又毒,大白天都會叮咬人;還生長著一種毒蠍子,山上及住宅隨處都能見到,防不勝防。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也算是地域特色。

  柳曉楠注意到,山梁的一側的陡壁上有明顯的夾層,一層黃一層黑,黃色的是普通的頁岩,黑色的是煤層?父親告訴他,那的確是煤層,別看在地表不過幾公分厚,隨著煤層的走向,越往地下延伸煤層越厚,縱橫交錯上下疊加。

  繞過那塊低窪地,穿過一個遠不及複州城的小鎮,前麵是一大片住宅區,幾棟低矮的樓房兀立在平房中間——這裏便是礦山家屬住宅區。

  獨身礦工宿舍是一棟兩層U字型樓房,樓前的空地上生長著幾棵高大的楊樹,休班的礦工們,三三兩兩地坐在樹下閑聊下象棋。

  住宿的條件比紡織廠要好,五人一個房間,沒有上下鋪,床單枕巾被套有服務員定期更換,打開水清掃衛生也有專人負責。隻是用水緊張,騎了將近三個小時的自行車,身上黏糊糊的,想擦擦身子卻沒水,要等到晚上。

  當天晚上,柳致心到別的宿舍另找住處,柳曉楠則躺在父親睡了三十年的鐵床上。三十年來,父親在這裏生活工作的時間要比在家裏多得多。住宿的礦工們也跟父親一樣,礦山農村兩頭跑,在他們的身上能同時看到兩種不同的屬性——下井是礦工,回家是農民。

  假如當年母親執意要來和父親團聚,舉家搬遷到礦區,自己便不可能得到關先生的那塊石碑,已經發生的所有的故事都將一一改寫,這一生必定是另外一個走向。

  命運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包含著奇異的偶然性隨機性,延伸出無限的可能性不確定性。

  假如不是在少年時期跟穀雨相遇,獲得一顆夢想的種子,自己有可能心安理得地接替父親做一名礦工,繼續走著父親走過三十年的路。沒有夢想沒有改變,在這個母親嫌棄過的地方,跟關小雲過著一種簡單平靜固定的生活。

  嶽老師說自己是幸運的,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該有多幸運,幸運的背後竟然是偶然和巧合。最應該慶幸的是,自己隻是臨時住在礦工宿舍裏,臨時睡在父親睡了三十年的鐵床上。

  唯一值得驚喜的發現是,父親的床頭放著幾本翻看過的有關農業種植的書籍,礦工們仍然稱呼父親為“柳秀才”。

  第二天,柳致心早起,把兒子送到家住海邊的工友家裏,相互介紹後簡單地說明來意。兒子想在海邊住上一段時間,熟悉一下這裏的環境,搜集點寫作素材。

  都是農村出來的孩子,不必當成客人看待,也不必把他當成大學生高貴起來。家裏吃什麽他跟著吃什麽,家裏有什麽活也讓他跟著幹,隨便支使。

  幾十年的友情,柳曉楠自然受到不一般的待遇,工友兩口子滿口答應。

  工友的女兒李紅霞,一個身材猶如平板眼神火辣如鉤的年輕母親,一邊給剛睡醒的兒子穿衣服,一邊毫不掩飾地上上下下打量著柳曉楠。火苗一閃一閃,那種驚詫不已的眼神像是在觀察著一個陌生奇妙的生物,又像是在做著另外一種微妙的暗示: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柳曉楠被盯得渾身不自在,盡可能地回避那燒紅的爐鉤一樣的眼神。

  李紅霞一笑收起目光,嘎巴溜脆地對柳致心說:“柳叔你放心,把你兒子交給我,保證不會讓他有任何閃失。”

  柳致心又叮囑了兒子一番,跟他的工友上班去了。柳曉楠和李紅霞把兩位父親送到街上,回身時,李紅霞對柳曉楠說:“你是衝著我來的。”

  麵對這樣一個直爽的女人,柳曉楠也不必刻意隱瞞,他說:“我父親跟我講了你的事情,我很震驚,我想見見你這位意誌堅強的女性。”

  李紅霞輕歎一聲:“我命不好,哪裏是什麽意誌堅強?還不都是被逼的。”

  命運是可以改變的......諸如此類的安慰話,柳曉楠可以說出很多。可他覺得跟一位正在與命運搏鬥的女性說這些空洞的詞語,無異於隔山喊話,不會有任何回響,那還不如走進她的生活。他說:“如果你願意,我又沒幹擾你的生活,你幹什麽都可以帶上我。”

  “身邊有個大學生,我當然願意了。”李紅霞有些興奮:“今天是早潮,去趕海是來不及了,我帶你去釣魚吧。你會釣魚嗎?”

  “當然會了。”柳曉楠也很興奮:“我從小就喜歡釣魚,隻不過是在河裏。我爸在我小時候,常給我買魚鉤魚線。”

  “我讓你見識一下用針釣魚,不用魚鉤。”

  “什麽樣的針?針是直的,能釣上魚嗎?那不成了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就是普通的縫衣針,到時候你就能看明白了。”

  回到屋裏,李紅霞找出一套礦工的新工作服讓柳曉楠換上,自己則穿上一套洗得發白的工作服。她解釋說熱是熱點,海麵上的日光很毒,穿短袖衣褲胳膊腿兒會被曬糊,還可以防止蚊子叮咬。海邊的蚊子又大又毒,隔著一層薄衣服都能叮透。

  帶上釣具、兩壺水和一點吃的,頭上扣著一頂草帽,兩個人騎著自行車,沿著鹽灘上的小路一前一後地出發了。

  鹽灘順著海邊平鋪開去,平平整整的一望無際。一方方鹽池閃爍著銀白色耀眼的光,淡黃色的鹵水下麵,粗大的鹽粒在悄無聲息地生長;一座座高大的鹽堆猶如雪山之頂,極目處空曠潔白,令人不能久久凝視。

  柳曉楠第一次見到鹽灘,雖然聽父親描述過,可他還是被震撼到了。震撼他的不是鹽灘的麵積之廣,而是那一粒粒微不足道的結晶體。

  人類離不開食鹽,可有誰能夠想到,那一粒粒食鹽也是有著生命力的。蘊藏在微觀的世界裏,在陽光的暴曬中,在海風的吹拂下,凝聚成晶體漸漸長大,生長的過程艱辛漫長,走的是一條跟所有動植物截然相反的路徑。

  即使是鹽灘小路邊隨處可見的堿蓬,也讓他大開眼界,心生敬畏和感動。生長在貧瘠的鹽堿地裏,依舊開花結果,待到深秋北風起,脫下綠裝披紅衫,那是生命的又一次輝煌。

  他望著前麵帶路的李紅霞。那個單薄的背影微微晃動著,雙腿輕快有力地蹬著自行車,看不到一點單身母親愁苦的影子,寬大的工作服裏包裹著的是一個男人的身軀。

  她是那次海上遇險唯一的幸存者,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路過一個廢棄的長滿海草的鹽池,李紅霞跳下自行車。脫下鞋和上身工作服,挽起褲腿,隻身穿著一件短袖花汗衫,拿著一個圓柱形的塑料盒子走進鹽池,她說要挖點海蛆(學名沙蠶)當魚喂子。

  彎腰翹臀低頭,雙手深深地插進泥土裏,用力翻起一大坨泥土,在裏麵翻找著蚯蚓一樣長一樣粗、長滿毛茸茸細腿的綠色海蛆。動作快速有力,不拖泥帶水,光滑的雙臂上沾滿了黑色的堿泥和深綠色的水草。

  柳曉楠也下到鹽池裏,有樣學樣,翻起一大坨泥土,卻隻找到一條斷了頭部的海蛆。

  李紅霞在一旁笑道:“動作要快,你當是摸蜆子哪。慢騰騰地伸手下去,海蛆受到驚嚇,不等你翻上來,早鑽到洞底下去了。”

  柳曉楠說:“我以為跟挖蚯蚓一樣,蚯蚓跑得沒那麽快。”

  有了經驗,雙手快速地插進泥土裏,用力向上翻起,竟然找到六七條又粗又長的海蛆。

  “還是你們男人的力氣大。”李紅霞幹脆不挖了,拿著塑料盒站在柳曉楠身邊,等著往裏麵裝海蛆。

  鹽池裏的堿泥又粘又硬,翻動起來很費力氣,挖的時間長了,手指都會疼。

  柳曉楠光著膀子,越挖越起勁,每翻動一次泥土,都會找到幾條完整的海蛆,順手放進李紅霞手中的塑料盒子裏。盒子裏的海蛆漸漸快滿了。

  李紅霞讚賞道:“到底是大學生,學什麽都快。”

  柳曉楠彎腰扭著頭說:“我喜歡釣魚玩,挖海蛆也是釣魚過程中的一部分。這跟是不是大學生沒有任何關係,主要是感興趣。”

  李紅霞說:“你是釣魚玩,我是指望著釣魚賣錢。要是帶你釣魚玩,我家附近有條小潮溝也能釣到魚,何苦跑這麽遠?”

  柳曉楠把新翻出來的幾條海蛆放進盒子裏,自信地說:“隻要我學到你用針釣魚的技巧,我會幫你釣到很多魚。”

  塑料盒子裏的海蛆裝滿了,李紅霞說足夠了。兩個人洗了胳膊洗了腳,穿上衣服鞋。

  李紅霞拿出另一個塑料盒子,倒出裏麵事先準備好的幹爐灰,跟海蛆攪拌在一起。海蛆身體裏水分足,在高溫環境下很容易爛掉,幹爐灰能吸收海蛆身體裏的部分水分,用起來也方便。

  繼續騎行了約半個多小時,李紅霞把柳曉楠領到一處海汊子。

  海汊子狹長卻不算太寬,岸邊的海水清可見底,中間有一條彎彎曲曲的藍色的水線,看樣子是條深溝。這裏地處偏僻人跡罕至,隻在很遠處可見一處鹽場工人休息的班房,倒是一處釣魚的好場所。

  把自行車推進深草叢中,防止陽光曬爆車胎,走著回去可就太遠了。隱藏在草叢中的蚊子被驚動了,成團成團地飛舞著,嗡嗡嗡地轟炸機一般向兩個人的臉上撲來。

  兩個人邊笑邊躲邊揮舞著雜草驅趕,好不容易才把蚊子驅散了。

  李紅霞開始組裝魚竿。一米來長的粗竹杆,前段插上一截一米來長、用火烤直的竹梢子,係上等長的魚線,魚線的另一端拴著一枚纏滿棉線的銅錢,銅錢上用一百多公分長的魚線吊著兩根縫衣針。她把組裝好的一根魚竿交給柳曉楠。

  柳曉楠掂量著手上這隻粗劣的魚竿,百思不得其解,不敢相信這也能釣到魚。最不可能的可能是,除非魚會順著魚線自己爬上來,那也太怪異了。那兩根縫衣針又是做什麽用途的?

  李紅霞組裝好另一根魚竿,把一個裝滿爐灰和海蛆的塑料盒子掛在脖子上,晃蕩在胸前。用縫衣針把一整條海蛆從頭穿到尾,把縫衣針別在銅錢上的棉線裏,海蛆隨著縫衣針上的魚線呈自然彎曲狀,蠕動個不停。另一根縫衣針如法炮製,銅錢的下端便形成兩組魚餌。

  柳曉楠很快便明白其中的奧妙:銅錢即可當成鉛墜子使用,又能固定住縫衣針。可是,魚餌上沒有魚鉤,魚不會鬆口嗎?

  李紅霞跟柳曉楠講解,這是釣胖頭魚(又稱海鯰魚)的專用工具。胖頭魚貪食,咬住魚餌便不鬆口,保持勻速拉出水麵,用抄網一抄就可以了。如果魚餌被魚咬爛了,摘下縫衣針再穿上一條海蛆。

  柳曉楠完全明白了,學著李紅霞的樣子,把另一個裝滿爐灰和海蛆的塑料盒子吊在胸前,一手魚竿一手抄網,挽起褲腿跟著李紅霞下海準備大顯身手。

  李紅霞並沒有挽起褲腿,就那樣直接地下到海裏,褲子被海水浸濕,拖拖遝遝地。見柳曉楠詫異地看著自己,她笑道:“你是不是以為我傻?海水看著淺,到了溝邊能淹沒到大腿,挽不挽褲腿都一樣。要是沒有你在場,我一般都是脫了長褲的。”

  果然,站在那條海溝邊,海水淹沒到柳曉楠的大腿根處,李紅霞隻有上半截身子還露在海麵上。兩個人隔著四五米遠的距離分別站立,柳曉楠並不急於伸手,這種釣法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他先要觀摩李紅霞如何用針釣魚。

  李紅霞右手輕輕拋竿,銅錢沉到海底後,將魚線拉直,竹梢頭輕微抖動著,沒有魚漂,全憑手感。左手平端著抄網,隨時恭候著魚兒上鉤。

  稍等片刻,竹梢頭微微下沉彎曲,李紅霞平穩地仰起魚杆,兩條筷子長的胖頭魚被同時拉出水麵,隨著拉起的力道向身前蕩過來。抄網一接魚竿輕輕一抖,兩條魚鬆開嘴,準確地落進網兜裏。

  動作嫻熟優美、幹淨利落,柳曉楠看呆了。怪不得那抄網也是土造的,長長的網兜縫在鐵圈上,隻有很短的一個把手,這是為了準確地控製好位置。

  他不再觀摩等待了,拋竿後拉直魚線,手上輕微地抖動,讓魚餌活動起來,吸引胖頭魚的注意。

  一股凶狠的拉扯力道,順著魚竿傳到手臂上,柳曉楠迅速揚起魚杆。一條胖頭魚被拉出水麵,掙紮的力度隨之消失,可魚竿彈起的力度絲毫未減。

  那條胖頭魚隨著慣性,在柳曉楠的頭頂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噗通一聲跳水般墜落在他身後的水麵上。劫後餘生吃驚不小,暈頭昏腦不知道為什麽會飛上天空,一頭紮進海底迅捷地遊走。

  李紅霞笑彎了腰:“你這是逗魚玩哪,它還以為它自己會飛。”

  柳曉楠也大笑:“總以為有魚鉤,用力才能鉤住魚嘴。這力道還真不好掌握。”

  再一次咬鉤,柳曉楠輕輕拉起魚竿,一條胖頭魚被緩慢地拉出水麵。

  麵對一個龐然大物時,胖頭魚好像意識到了某種危險,及時地鬆開嘴,跟柳曉楠隻打了一個照麵,便緩緩地戀戀不舍地沉入海底。又落空了,這次是力道太小了。

  如此反複體驗了無數次,柳曉楠才漸漸掌握用針釣魚的技巧。不需要摘魚鉤,整根海蛆誘惑力也大,也不用頻繁地更換魚餌,快捷有效省時省力。

  魚多的時候,魚竿上下翻飛,幾乎沒有停頓的功夫。他猜想,這種釣法是人們在艱苦的生活環境中發明的,釣具因陋就簡,釣法簡單有效,隻是為了多釣魚多賣錢,並不適應休閑娛樂,忙手忙腳沒有閑暇去體會釣魚的樂趣。

  日頭懸掛在頭頂,兩個人上岸喝水吃幹糧。李紅霞看著柳曉楠,有點惋惜地說:“真沒看出來,是把釣魚的好手。可惜了一張小白臉,半天的功夫就要被曬黑了,回到城裏,你對象看了會心疼的。”

  海麵上陽光的毒辣非同一般,即使戴著草帽,海麵反射的光線依舊灼烤著皮膚。臉上手背上火辣辣的,滲透出一層鹽堿,隻有兩條腿浸泡在海水裏,沒有感覺到熱浪滾滾。

  柳曉楠注意到,李紅霞眼神中的火焰熄滅了,流露出來的是真切的關心。他說:“我離開農村不到兩年,黑臉膛才是咱們農村人的本色。”

  吃飽喝足沒有休息,馬上下到海裏繼續釣魚。岸上沒有任何遮擋物,毒辣的陽光直射到身上,還不如站在海水裏,多少能感覺到涼快些。

  日頭偏一點西,李紅霞說時間差不多了,得馬上趕回去,趁著魚還活著,天黑前要全部賣掉。拎著網兜上岸,網兜裏的胖頭魚活蹦亂跳,每個人都釣了十多斤。

  李紅霞把兩個網兜都捆綁在自己的自行車上,她說沾了海水自行車會生鏽,她的自行車是專門趕海用的,反正已經生鏽了。

  順著鹽灘小路往回趕,依舊是李紅霞在前,柳曉楠在後。李紅霞飛快地蹬著自行車,柳曉楠勉強才能跟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