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詩人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5055
  柳曉楠隻打了一個盹兒便醒了,看了一眼手表,側耳聽聽另一個房間裏的動靜。兩個人傾訴衷腸難舍難分,淩晨時分才睡,此時穀雨酣睡正香,輕微的呼吸聲若斷若續。

  柳曉楠悄聲穿衣起床,探頭向另一個房間裏望了一眼。

  穀雨側身朝裏躺在床上,身上隻搭了一條毛巾被,雙腿疊加彎曲,一頭黑發散落在枕頭上。看不到麵部表情,自然的睡姿呈現出優雅朦朧的美感。

  隻希望她永遠沉睡在一個甜美的夢境中。

  柳曉楠沒有洗漱,他怕驚動穀雨。他躡手躡腳走到房門邊,背起自己的背包,站立在那裏邁不動步子。他戀戀不舍,還有很多話想對穀雨說,卻又覺得說什麽都是廢話。

  那就無須再說什麽,默默地離開,豈不是最好的選擇?

  他輕輕打開房門,邁出門去,緩緩地輕輕地關上房門。隨著門鎖哢嗒一聲輕響,心中一驚一緊一鬆,一塊巨石砰然落地,不禁長舒了一口氣。雙腿輕快如釋重負地踩著樓梯下樓,如同腿上綁著沙袋練長跑,一旦拿掉沙袋,便覺身輕似燕健步如飛。

  走出樓門,他不再回頭,他要強迫自己忘記這個來過無數次的、留下許多幸福快樂時光的地方。來到火車站,買好火車票才到衛生間裏洗了一把臉,隨便吃了一點早點。

  乘火車倒汽車,臨近中午到達複州城。一路心中鬱結,急需找人排解開導,因此半途下車,去找他的嶽老師。

  院門敞開著,房門敞開著,嶽雪蓮圍著圍裙正在灶間炒菜,清淡的香味飄滿了小院。

  柳曉楠邁過門檻走進灶間,吸著鼻子開著玩笑:“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小嶽老師,我是不是特別有口福?”

  柳曉楠的貿然登門,讓嶽雪蓮有些心慌意亂,清秀的臉上竟然泛起了淡淡的紅暈。她莫名其妙地躲避著柳曉楠的目光,低下頭去小聲說:“饞貓鼻子尖。家裏有客人,你進屋去,我爸會為你介紹。”

  聽到兩個人的說話聲,嶽子凡在屋裏高聲喊:“是曉楠嗎?快進來,我介紹個人給你認識。”

  柳曉楠走進屋,一打眼便看見一個青年人跟嶽老師坐在椅子上,似曾相識。

  自然彎曲的長發,波紋狀披在肩頭,絡腮胡子卻是順直地垂在下巴上,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儀表不俗。上身一件藍色橫紋體恤衫,下身一條閃著亮光的青灰色老板褲,風流倜儻不拘一格。

  柳曉楠想起來,此人名叫季風,是個詩人,在報刊雜誌上發表過很多詩歌散文,在本市小有名氣,前不久在文聯有過一麵之緣。

  因為這個季風跟趙廣誌老師侃侃而談,學識見解獨特,趙老師幾乎沒有插話的餘地,因此印象頗深。他能出現在嶽老師家裏,無需多想也能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兒,怪不得嶽雪蓮神情不自然,好像被人撞破了秘密。

  兩個人誌趣相同,一冷一熱互為彌補,倒是挺相配的。但願是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不再冷臉對人,早日解決婚姻大事,了卻嶽老師的一樁心事。

  柳曉楠主動伸過手去:“季風,你好,咱們在文聯見過麵。”

  “是嗎?”季風在椅子上欠了欠身,跟柳曉楠握了握手,坐下去說:“抱歉,我對你沒什麽印象。”

  嶽子凡站起身,拍著柳曉楠的肩膀,對季風說道:“柳曉楠,我的學生,你不會不知道,他的小說即將搬上銀幕。”扭頭對柳曉楠說:“他是雪蓮剛處的對象。”

  “恭喜,嶽老師。”柳曉楠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馬上告辭:“廠裏給我一個月的假期,我順路來看看您。家裏有客人,我改日再來跟您嘮嗑。”

  嶽子凡佯裝生氣:“我沒把你當外人,你倒跟我客氣起來,嫌老師家的飯菜不好吃?你還沒端過老師家的飯碗,你馬上要讀大學了,老師擺酒為你慶祝,今日不醉不歸。”

  這豈不是喧賓奪主?嶽老師怎麽不顧及嶽雪蓮的感受?柳曉楠堅持說:“我是個冒牌大學生,不值得祝賀,改日再跟您暢飲。”

  “你走吧!”嶽子凡動怒了,坐下去說:“以後也不要登門了。”

  柳曉楠看了一眼置身於事外悠然自得的季風,放下背包說:“我聽您的,您陪客人,我去給雪蓮打打下手。”

  嶽子凡擺擺手。柳曉楠走進灶間,對嶽雪蓮說:“我留下來蹭飯,看看我能幹些什麽?”

  嶽雪蓮從灶台上抬起頭,小聲說:“學校的老師介紹認識的,在你去學校麵試之後,不長時間,領回家讓我父親看看。”

  這預示著她很滿意,柳曉楠也小聲說:“恭喜呀,師妹。郎才女貌天造地設,正好借機品嚐一下你的高超廚藝。”

  嶽雪蓮瞪了柳曉楠一眼:“少耍貧嘴。你不能白吃白喝,我出去買菜忘了買酒了,我也搬不動,你替我跑趟腿。”

  當然願意效勞,柳曉楠顛顛地跑出去買酒了。

  嶽雪蓮炒好最後一個菜,愉悅地布置飯桌。第一次跟季風見麵,她便被他英俊灑脫的氣質所吸引,談吐不凡詩作標新立異,不禁芳心暗許,冰冷緊閉的心扉悄然為他打開。

  季風是外地分配來的大學生,在一家區屬文化部門工作。頻頻約會,季風每次都送她回家,細心體貼無微不至彬彬有禮,每次都在家門口前停步。

  她心中暗生感激,他能處處為一個獨居的單身女性著想,足以證明他是一個有責任心、品行端正之人。

  進一步接觸了解之後,她把他領進自己的家。他驚歎於在這個城市裏,她能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她解釋,這是她母親名下的房子。他發誓,如果他有了房子,一定會馬上跟她結婚,給她一個幸福的家。

  這是第一個男人跟她談論婚姻,她的心裏熱乎起來,對於婚姻的恐懼像春天河麵上的覆冰,早已從內部開始融化。她嚐到了愛情的甜蜜,憧憬著幸福的婚姻生活,這才把季風領到父親的麵前。

  他們是在昨天下午到家的,季風的表現可謂可圈可點,給父親買了很多的禮物。她偷偷問過父親對季風的印象如何,父親說你喜歡就好,爸爸沒意見。

  可她總感覺父親言不由衷,跟季風交談提不起任何興趣,悶著頭無聊透頂的樣子便是明證。

  柳曉楠的意外出現,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她不希望柳曉楠看到自己正在談戀愛。說不清為什麽,就是打心眼裏不想讓他知道有關自己的一切。

  她側耳細聽父親和柳曉楠的談話。父親突然高興起來,還要把柳曉楠強留下來,祝賀他即將上大學。她暗自叫苦不迭,父親老糊塗了嗎?這讓季風怎麽想?

  有了鮮明的對比,她忽地看明白了,柳曉楠才是父親最喜歡的那個人。父親不加掩飾的喜歡,更是刺痛了她的心。

  曾經有過緣分的。編輯部相遇,自己心高氣傲,對於一個農村青年的作品根本看不上眼。如果能認真虛心地讀完,大概便能猜出他是父親的學生,或許就不會為了一張麻袋片,說出對牛彈琴之類傷人的話,給他留下了不好的第一印象。

  第一次在家裏相見,她對他有了好感,僅僅是好感而已。一個女大學生,在一個隻發表了小說處女作的農村青年麵前,優越感是顯而易見的。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暗自關注他?應該是那次他領著穀雨來家裏拜訪父親,那麽一個條件優越形象漂亮的女孩,竟然給了他一生的夢想,竟然能夠愛上他,多麽神奇多麽浪漫!

  父親稱之為奇緣,奇緣的女主角為什麽不能是自己?

  不是不具備先天的條件,是自己不具備慧眼識珠的眼界。她像丟失了什麽重要的東西,急需尋找回來,因此破例稱他為師兄,拉近之間的距離。

  對他有了全麵具體真正的了解,是在筆會期間。她參與到他的小說《父親的土地母親的河》寫作當中,她驚奇地發現,他們之間的配合是那麽的相得益彰珠聯璧合,因此才同意結尾處寫上兩個晚輩相愛。

  小說是虛擬的,而她當時的感覺就像是真實發生過一樣。現實是殘酷的,他正跟穀雨熱戀,可她不甘心,因此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你會愛我嗎”的傻話。

  他當時的表情是呆愣懷疑的,她苦澀地明白這一切都來得太晚,他們已陰差陽錯地在人海中擦肩而過。

  真愛過,不敢忘——他對於愛情的理解和追求,畢竟為她打開了一個純淨美好的世界,她開始追尋屬於自己的愛情。可她的眼前始終橫著一根標杆,豎著一個參照物,看誰都不順眼,直到季風的出現。

  季風是唯一能夠彌補她心中缺憾的那個人。

  柳曉楠搬了一箱啤酒回來,外帶一個大西瓜。嶽雪蓮已經布置好了桌椅,他坐在嶽子凡旁邊,把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上,啟開啤酒依次倒滿,端起酒杯說:“季風,你有所不知。嶽老師是我的人生導師,嶽雪蓮即將成為我的大學老師,這個家對我有著特殊意義。我祝福你們,先幹為敬。”

  語氣軟中帶硬,跟季風碰杯一飲而盡。

  季風也不含糊,同樣一飲而盡,放下空酒杯說:“我和雪蓮相知相愛,自然也把這個家當成我自己的家。我也祝你終於有機會走進大學校門,至少能提高最基本的文學素養。”

  嶽雪蓮在一旁對季風說道:“客觀地講,文學素養很難用學曆高低去衡量界定。在小說寫作上,曉楠對於人物和事件的把握是相當精準的,你我都不具備他那樣的敏銳性。”

  “我隻是不屑於寫小說。”季風下嘴唇翹起,向上吹了一口氣,額前的幾根發絲便飄浮起來。他對嶽雪蓮說:“小說是消遣之物,忒俗,詩歌才能完美地表達人類高貴而自由奔放的靈魂。當我的靈魂無拘無束地在天空中遊蕩,我一口氣能寫下十幾首詩歌。我略讀過柳曉楠的成名作《從軍記》,文采實在不敢恭維,勝在有現成的故事擺在那裏讓他去寫。能夠拍成電影,也有一定的偶然性和幸運的成分。柳曉楠,我說的對嗎?”

  嶽子凡陰沉著臉一言不發,隻顧悶頭喝酒;嶽雪蓮臉色難堪,眼神躲躲閃閃不敢正麵直視柳曉楠。

  柳曉楠笑著對季風說:“不愧是詩人,你說的太準確了。我一直覺得我不具備寫作的天賦,寫得太笨了,不是生活當中發生過的事,光憑想象我寫不出來,更別提什麽文采了。”

  嶽子凡端起酒瓶給柳曉楠倒酒:“曉楠,你是老師眼中最優秀的學生,沒有之一,盡管你沒考上大學。有件事我一直沒琢磨透,在你讀高中時我就發現,你的記憶力遠不及你的父親,我暗暗為你著急。你父親讀書非常輕鬆,你為什麽那麽笨呢?那時候我不敢問你,怕打擊你的自信心,現在問問沒關係吧?”

  柳曉楠拿起另一個酒瓶給嶽子凡倒酒,輕鬆地笑道:“我也感到奇怪呀,我是不是我父親親生的?我隻能用小時候受到過重創來解釋。嶽老師您不知道,我小時候差點在河裏淹死。”

  聽罷柳曉楠講述自己溺水的過程,嶽子凡一拍腦門:“臭小子,你這是撿了一條命,智力必定受到損傷。好在上帝為你打開另一扇窗,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飯桌上自然形成兩個流派,嶽子凡跟柳曉楠談論生活中的瑣事,季風跟嶽雪蓮探討詩歌與高貴自由的靈魂。柳曉楠注意到一個細節,季風沒給任何人倒過酒敬過酒,包括嶽老師。

  酒足飯飽之際,柳曉楠起身給季風倒酒,端著酒杯站著說:“季風,我還有另外一個身份,我希望你能記住。我是嶽雪蓮的師兄,我絕不會容許她受到任何的傷害。”

  “這算是警告嗎?”季風也端著酒杯站起來,一抹長發說:“這恐怕你要失望了,我會用我的靈魂去愛她。”

  嶽雪蓮一拍飯桌:“你倆這是幹什麽?演戲給我看嗎?”

  柳曉楠喝下杯中酒,見嶽雪蓮拉著季風坐下,自己也坐下去對嶽子凡笑道:“彩排,提前彩排。”

  嶽子凡竟然會心地笑笑,拍拍柳曉楠的肩頭,意思是虧你想得出,用這種方式說出我想說的話。這種默契渾然天成,沒有丁點刻意的痕跡。

  幫著嶽雪蓮收拾好飯桌,柳曉楠跟嶽子凡告辭。

  嶽子凡堅持要送送他,一直送到胡同口,才停下腳步說:“曉楠,雪蓮好不容易用心談次戀愛,我不忍心多加幹涉。你處處維護雪蓮的尊嚴,今天讓你受委屈了。”

  柳曉楠並不介意:“我來唱黑臉是最合適不過的。”

  嶽子凡點點頭問:“你的眉宇間藏著深深的隱憂,還有別的事情吧?”

  嶽老師家有喜事,柳曉楠本不想添堵,嶽老師看出來主動問起,也隻能照實說了:“嶽老師,讀高中時,我跟您求證過一件事。我把一個小女孩的一句話,當成我一生的夢想是不是太可笑了?您告訴我,她的期望與我的夢想緊密相連,不可分割。現在,我的夢想實現了,卻與她父母的期望背道而馳,她因此承受著巨大壓力。我沒有順從她父母的意願,等於放棄許多別人想得卻得不到的東西,甚至愛情。我仍然跟您求證,這值不值得?”

  “人生的選擇,不能簡單地用值不值得去衡量。”嶽子凡淡然地說:“當你活到我這把年紀,你就會懂得,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誰都不可能把所有想要的東西,都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手心裏。必定是先丟掉一部分,才能把最想得到的握在手裏。你所放棄的確實令人惋惜,你之所以在做出決定之後才向我求證,說明你的選擇雖然很艱難很痛苦,可你還是堅守著自己的人生方向。你的命運掌握在你自己的手裏,否則,你以後的人生再輝煌,也是靠別人的賞賜得來的。這是難能可貴的,也注定是不平凡的,自然也是孤獨的。”

  柳曉楠心中開闊了許多,明朗了許多,揮手跟他的嶽老師告辭回家。才走了幾步,又被嶽老師叫住。

  “誇誇其談、目空一切!”嶽子凡告誡柳曉楠:“曉楠,你記著,讀書千萬不能讀成那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