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假設與幻覺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4922
  大約一個星期後,柳曉楠和紡織廠重新簽署了一份勞動合同:紡織廠保留柳曉楠現有的工作職位和勞資待遇,柳曉楠帶薪上大學深造,畢業後必須回紡織廠工作。否則按違約處理,賠償紡織廠一切經濟損失......

  廠長對柳曉楠說:“廠領導班子成員對你的期望值都很高,幾乎沒有不同的意見,我相信你不會辜負全廠幹部職工共同的期待。宿舍的那間閣樓仍歸你使用,學習和寫作都需要安靜的空間。你上班到這個月底截止,多給你一個月的時間,處理一下個人的事情,提前感受一下大學的暑假生活。你還有什麽其他的具體要求?”

  條件已經夠優越的,柳曉楠感激萬分,哪裏還會再提出格外的要求。之前,穀雨帶著他分別登門拜訪過廠裏的那些領導,這裏不排除有穀雨和她父親的因素。可畢竟順利地解決,他完全沒有任何後顧之憂,可以輕鬆地走進大學校門,繼續追尋他的文學夢想。

  隻是,柳曉楠沒有想到,之所以多給他一個月的假期,是因為有人急於頂替他在團委中的位置。不過,這些辦公室裏的角逐和人事瓜葛都與他無關了。

  慶賀接連不斷,柳曉楠和穀雨雙雙出現在多種場合。王艾青和農村大哥把他倆請到了家中,提前表達了祝福;於智勇王萍、關小雲董小軍以及“老大”“老二”他們,組成農村群體,在飯店訂了兩桌,頗有揚眉吐氣之暢快;穀雨的那些朋友們出於佩服和麵子,帶著他倆出去遊玩了一天;臨近月末時,團委的諸位同事集體聚餐為柳曉楠送行。

  七月底,柳曉楠完成工作交接手續,正式準備上大學。他打算回家住些日子,去父親工作的礦山實地考察一番。他一直記得趙老師說過的話,他無意當中觸摸到一個重大題材:環境,自然環境對人類命運及生活的影響。

  究竟該怎樣去描寫,卻一直沒有找到突破口,他想去礦山體驗體驗,究竟是什麽惡劣的環境,讓母親放棄了跟父親團圓的想法。父親還有一年多就要退休了,目前還有充足的時間,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可是,柳曉楠又不能一走了之,把所有的困難留給穀雨一個人去解決。穀雨的父親正在安排他去參加青年幹部培訓班學習,如果知道他去上大學,還不知會做出什麽決定來。

  穀雨說她自有辦法,他不太相信,她至今不敢跟父母提起他上大學的事兒,她能有什麽更好的解決辦法?

  柳曉楠跟穀雨提議,不如讓他去跟她的父母當麵談談,不必隱瞞什麽,實話實說求得她父母的諒解。讀大學不一定能把人讀成書呆子,自己無意於仕途,在其他的領域未必不能取得成功,同樣能不辱沒穀家的門楣。

  這是在臨回家前,在穀雨的住處,兩個人麵對越來越緊迫的困境,商討著對策。

  “你以為我父親還是在農村下放時的那個樣子?”穀雨枕在柳曉楠的腿上,在沙發上放平身子,閉著眼睛,很累的樣子。她說:“越老越固執,你違背了他的意願,你當麵跟他談,他一定會暴跳如雷,把你趕出家門。那樣的話,咱倆的事就算徹底走上了絕路,沒有半點希望,何況我母親本來就不看好你。”

  柳曉楠抱著穀雨的腦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揉搓著她那微蹙的眉心,心裏很疼很疼。他知道她該有多難,可他毫無辦法,不是沒有過放棄的想法,可又舍不得放不下,那樣對她也是另一種傷害。

  他固執己見:“我還是去見見你的父母吧,寧可挨罵,我也不應當逃避。”

  “你別說了,我心裏煩。”穀雨尖叫一聲,向後伸出雙手揮舞著,朝著柳曉楠的臉上亂拍亂打亂撓。

  她太明白問題症結所在,哥哥姐姐以及姐夫、包括自己,走的都是同一條路,是父親第二種生命的延續。柳曉楠以現在的身份走進家門,隻會自取其辱。

  柳曉楠沒有躲避,他覺得這是自己應當承受的,必須承受的。當穀雨任性撒潑的時候,她才會表現出活潑可愛的一麵,她才會跟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小女孩吻合成一體。

  她本該是快樂無憂的,是自己讓她陷入無窮無盡的煩惱憂慮當中。

  穀雨打累了才停下手說:“你安心去讀書,剩下的問題我來解決。”

  其實,她也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跟父母溝通。隻能拖,無限期地拖下去,隻期待柳曉楠真能還給她一棵大樹。

  柳曉楠握著穀雨的雙手說:“如果你真有辦法解決,哪裏會如此疲憊憂慮?”

  穀雨抱怨道:“你除了說這些沒用的,還會說些什麽?”

  不能說,千萬不能說!柳曉楠一邊警告自己,一邊控製不住內心的衝動,被壓抑許久的話語脫口而出:“有件事我想了很久,或許我們都被一種假設與幻覺蒙蔽拖累了。或許關小雲說得對,我跟她親熱不起來,是因為自從你離開農村後,我一直不自覺地把你當成女神一般的存在。我處處標榜是你給了我文學的夢想,這不過是我少年時期的一個夢幻,成年後一廂情願的假設與幻覺。你也被我帶入這種假設與幻覺的圈套中,身陷泥潭不能自拔。”

  穀雨忽地坐起,淩厲地瞪著柳曉楠:“你到底想說什麽?”

  話一出口,猶如潑出去的水,想收回是不可能的。柳曉楠穩住神,索性點破迷局,是自問也是反問:“假如沒有這種假設與幻覺,我們還會相愛嗎?至少我不會。”

  “你是不是還要說,你不該來紡織廠,即使來了我們也不應該相見,即使相見也隻保持少年時期的友誼,何必相愛在假設與幻覺當中?”穀雨抓起柳曉楠放在沙發旁的雙肩背包,掄起來砸向柳曉楠:“現在我清醒了,謝謝你。你給我滾,立馬滾蛋。”

  柳曉楠抱著背包走向房門,走到門口又站住了,放下背包走回來,強詞奪理地說:“憑什麽你讓我來我就得來,讓我滾我就得滾?做人不能太霸道,尤其是女孩子。就算不再相愛了,我還是你的小老弟。”

  在門口,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經是夜裏十點一多鍾了,哪裏還有公交車?

  穀雨沒有理會柳曉楠,甚至沒有看他一眼,起身進了衛生間關上門洗漱。她擰開水龍頭洗臉,洗著洗著雙手捂住麵孔,低聲啜泣起來,傷感委屈憤懣的淚水,順著手指縫流淌下來。

  柳曉楠太殘忍了,為什麽要無情地打破這美妙的夢境?

  自從在紡織廠相見,她的確被柳曉楠所描述的、他心目中的那個小女孩所感動,明知道此時的我不是彼時的我,卻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一個自我編織的夢境中。

  如今,浪花撞擊到礁石上,碎了散了夢醒了。原來,他不僅自欺,還欺人,欺騙了這麽久。

  她鬆開雙手止住淚水,用毛巾擦淨臉龐,輕撫額頭上的發絲,認真地打量著鏡中的自己。

  一個有著深厚的家庭背景、聰明理性與美貌集於一身、能力超群前途無量的女孩,為何會被一個農村野小子蒙蔽了雙眼?為何要被他羈絆了雙腿?為何要為他付出所有的情感?

  穀雨洗漱了很久,嘩嘩的流水聲時斷時續。

  柳曉楠沉悶地坐在沙發上,懊悔不已卻又豁然開朗。人不應當像蝸牛一樣,背著沉重的殼負重前行。

  一個小女孩無意當中的一句話,的確為自己開啟了一扇門,也可以成為自己一生的夢想,卻不應當成為情感綁架的工具。

  那個小女孩,早已忘記她曾經說過什麽,是自己人為地為她強加了一道金光閃爍而又沉重無比的光環,猶如孫猴子頭上的緊箍咒。如果彼此都能放下這一切,人生的道路未必不輕鬆不寬敞。

  穀雨洗漱完畢,回到房間換了一身淡黃色輕紗睡衣,飄飄然地走進客廳,站在柳曉楠麵前,旁若無人地端起水杯喝水。一杯水見底,輕輕放下水杯,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往床上一倒放平四肢躺下睡覺。

  柳曉楠揉了揉眼睛,差點被穀雨那開放火辣的裝束刺瞎了雙眼,差點被穀雨那少有的冷若冰霜的神情刺穿了心髒。

  他簡單地洗漱了一下,悄然走到另一個房間裏躺下,睜著眼睛瞪著黑暗,四肢百骸忽而冰冷忽而火熱、忽而酸痛忽而腫脹,如同躺在釘板上。

  他在穀雨住處的這個小房間裏睡過很多次,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煎熬。

  炎炎夏日,自然開窗開門睡覺,房間裏的門都是敞開著的,讓清涼的穿堂風趕走暑氣。夜已深,暑氣消散,人也該進入夢鄉。

  或許,這是最後一次睡在這個房間裏了。柳曉楠輾轉反則,眼窩深陷,眼珠子突出,發澀發脹如同火燎,大腦裏混沌成一鍋粥。

  這是他第三次放手。第一次是跟關小雲,私自解除婚約後,他感到無比的輕鬆;第二次是跟伍豔麗,他沒有能力給予對方穩定的生活,雖說遺憾卻也無怨無悔。

  這一次卻是主動退縮了,這與道德無關,他不會為了粉飾自己,去說一些為了對方幸福之類的狗屁話。的的確確是遇到邁不過去的坎兒,身心俱疲而無望。

  知其不可而為之,是勇者還是莽夫?是豁達還是執拗?是急流勇退還是砥礪前行?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對麵房間裏響起,如貓捉老鼠在夜間潛行,一溜直行竟然奔他而來,停頓在他的床前。他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四肢僵硬一動不敢動,隻感覺身邊的影子如同黑雲壓頂,令人窒息。

  穀雨挺立在柳曉楠身邊,呼吸急促,手心發癢。她知道他在裝睡,真想劈頭蓋臉痛痛快快地打他一頓,以解心頭之恨。

  她躺在床上認真地反思柳曉楠說過的話,難道所有發生的這一切都是假設與幻覺?就算她給了他一生的夢想是個假命題,可他們少年時期的友情是真實的,他在文學上的追求與進步是真實的,他們各自對愛的付出也是真實的。

  她堅信,如果自己是個普通人家的女孩,他們的愛情一定會開花結果,幸福快樂地走進婚姻的殿堂。她忽地想明白了,他這是在為軟弱和逃脫尋找借口。

  人都有軟弱的時候,何況家境身世相差懸殊?

  懦夫!穀雨賭氣地在柳曉楠身邊躺下,緊緊地貼著他那火熱的身子。是賭氣,她要看看他究竟會不會無動於衷,究竟會不會舍得離自己而去。

  她想幹什麽?柳曉楠渾身顫栗,竭力控製內心的衝動。情至深處身不由己,卻又必須克製。如果男人的腰帶,像女人脖子上的絲巾一樣順滑,那他就不配做一個真正的男人。

  必須逃離!柳曉楠剛剛欠起身,便被穀雨的一隻手臂緊緊摟住脖子,軟綿的聲音如夢如幻:“別動,這是夢,是假設與幻覺。”

  “可我們的中間沒有大花貓。”柳曉楠被穀雨纏繞得難以自持,低吼了一聲忽地坐起。

  穀雨隨即坐起,雙臂緊緊摟住柳曉楠的脖子,親吻著他:“我愛你......”

  是先斬後奏還是要把生米煮成熟飯?這就是她口中所謂的自有辦法?一個古老而愚蠢透頂的辦法。

  奶奶想和關先生私奔,結果兩個人一生都背負著情感的債務,至死都沒能償還;叔叔和二丫為無知和衝動付出代價,結果一個被打得半死,一個被迫遠嫁他鄉。

  如今都什麽年代了,愛情一詞早已成為人們口中的家常便飯,如果不是情形所迫,一個聰慧的女孩如何會變得如此幼稚?如何會出此下策使用這種爛著?

  柳曉楠掰開穀雨的手臂,雙手按住她的肩頭,厲聲說道:“你給我坐好。”

  柳曉楠嚴厲斥責的聲音,在這寂靜的深夜,恐怕會傳出很遠很遠。穀雨被嚇住了,即使是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麵部表情,她也能感覺到那種不可抗拒的威嚴,隻好乖乖地坐在床上。

  柳曉楠盤腿坐在穀雨的對麵,低聲說:“八三年,我在複州城二中複課......”

  “我不聽你講故事。”穀雨伸手去捂柳曉楠的嘴巴。

  “你必須聽。”柳曉楠抓住穀雨的雙手,不帶任何感**彩,緩緩地說道:“一天早晨,我去城外背課文,路過一個垃圾堆,看見上麵有一個被人拋棄在那裏,**的死去的嬰孩。那個失去生命的幼體,四肢蜷縮五官清晰,看不清是男孩還是女孩。透過淡紅色幾乎是透明的皮膚,似乎能看清五髒六腑......”

  穀雨捂著耳朵,小聲哀求:“別說了!大半夜的你給我講這個,我害怕。”

  柳曉楠繼續說:“你感到了恐懼,對嗎?當時我的第一感覺也是恐懼。當時我不明白,一個失去生命的幼體,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傷害,我為什麽會感到恐懼。現在我懂了,是人心,是不肯承擔起責任、或是承擔不起責任、放任自流荒蠻殘忍的人心讓我感到了恐懼。”

  穀雨再次摟緊柳曉楠的脖子:“我怕把你弄丟了,茫茫人海,再也找不到你了。”

  柳曉楠擁抱著穀雨:“不會的,我一直都在這裏。當年你離開農村,從我少年時期蒙頓的生活當中消失,我不是照樣能找到你?”

  穀雨哀鳴:“好吧,我替你向我父親解釋,讓我頂替你去參加青年幹部培訓班的學習,保留下來的名額沒人去影響不好。隻是,我父親頂多發一通火,我母親卻會逼我跟你徹底斷絕來往,恐怕以後我們見麵的時間會越來越少,相處會越來越難。”

  柳曉楠說:“我們分頭去學習,暫時分開一段時間,未必是件壞事。時間能夠消化掉一切,把難以解決的問題交給時間去解決吧。”

  兩個人相擁而坐,相互撫慰著對方的心。他們......隻是偷吃了“禁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