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柳曉楠站在省師範校門衛的外麵，臉上的熱汗滾滾而落。心靜自然涼，可他的心靜不下來。麵試會不會很嚴格？跟廠領導如何協商？跟穀雨又將如何交代？

  門衛給教務處打了電話，轉告柳曉楠，嶽雪蓮馬上會出來接他，讓他耐心地等待。

  大概是臨近期末，大學生們都在備考，校園裏很少有人走動，隻有蟬鳴聒噪個不停。柳曉楠甩了一把臉上的汗珠，不停地告誡自己平靜下來。

  事情已經進展到這個地步，隻會向更好的方向發展，無需顧慮太多。可是，自我安慰絲毫不起作用，他的心中依舊火燒火燎的，望眼欲穿地向校園裏張望。

  遠遠的，嶽雪蓮從校園深處走來，不急不緩，一襲白色過膝長裙宛若瀑布，隨著勻稱的步幅變幻著形態，清清爽爽搖曳生姿。走近了，才緊趕幾步，臉上流淌出清涼的笑意。

  柳曉楠迎上前去，伸出濕漉漉的雙手。嶽雪蓮握著他的手，一對小虎牙若隱若現，俏皮中帶著調侃：“師兄，你很熱嗎？臉上熱流滾滾，手掌心裏也像是生出了一汪泉眼，讓我猜猜你心裏是個什麽狀態。”歪著頭作思考狀，眼神如七月的陽光：“你一定很緊張很糾結，師妹即將成為你的正式老師，小嶽老師可怎麽叫得出口？”

  柳曉楠抽出自己的手，毫不含糊地鞠了一躬，叫到：“小嶽老師好。”

  嶽雪蓮快活地輕笑幾聲，鄭重地說到：“在校園裏，你必須叫我老師，這是規矩；出了校園，你還是我的師兄，這是情義。走吧，我帶你去見麵試的老師。”

  走進大學校園，柳曉楠和嶽雪蓮邊走邊聊。嶽雪蓮告訴他，麵試不過是一道必走的程序，有文聯的推薦，有作品在那擺著，學校很願意招收他這樣的代培生。麵試的老師都是中文係的教授，其中還有她的老師，也都願意接收有文學基礎有文學成就的學生，讓他不要過於緊張。

  柳曉楠突然想起一件事，停下腳步對嶽雪蓮說：“你能不能跟學校說說，也給我頒發一張大學入取通知書，我想留作紀念。”

  “我早替你想到了。”嶽雪蓮驕傲地說：“放心好了，你一定會拿到一張貨真價實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滿足你這個小小的願望。”

  柳曉楠高興得不知說什麽好，再次緊緊地握著嶽雪蓮的手：“謝謝你！有小嶽老師在，我心裏踏實多了。”

  嶽雪蓮麵帶微笑，語氣卻很嚴肅：“在學習上，我不會放鬆對你的嚴格要求，甚至比一般的學生更嚴，你要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柳曉楠信誓旦旦：“我千辛萬苦走進大學校門，不就是為了學習？這一點請小嶽老師完全放心。”

  嶽雪蓮倒不是在意這一點，她含蓄地笑笑，把柳曉楠領到她自己的辦公室，打了一盆涼水讓他洗臉，打開風扇給他吹涼，自己到一旁打電話。放下電話後，把柳曉楠領進另一間辦公室，準備接受麵試。

  盡管嶽雪蓮讓他輕鬆麵對，柳曉楠還是多少有些緊張。麵試的考官都是大學教授，可不比中學的老師那樣好糊弄，那是需要真才實學的。電風扇嗡嗡嗡地旋轉著，心髒隨之顫動不已，臉上再度滲出汗水。

  嶽雪蓮陪同三位麵試的教授走進來，向柳曉楠一一做介紹，柳曉楠鞠躬握手。三位教授坐下後，麵試正式開始。

  柳曉楠真的想多了，三位考官都很和藹，麵試猶如交流，沒有問刁鑽古怪的問題，而是讓他講述文學寫作的起因和過程，甚至嶽雪蓮都不必回避。

  柳曉楠自然從一個小女孩講起，講述了自己這幾年的文學追求和夢想，講述了自己寫作中的困擾，講述了自己對大學生活的渴望和向往。講述自己的故事，他輕車熟路，不需過多地思考，順暢而生動。

  三位教授頻頻點頭，尤其對柳曉楠把一個小女孩的話當成一生的夢想感興趣。柳曉楠隻好把自己跟穀雨的相逢相知相愛的過程和盤托出。邊講邊想，這哪裏是麵試，分明是來聽愛情故事的。

  三位教授聽得津津有味，嶽雪蓮卻是麵無表情，柳曉楠隻能適可而止。

  麵試在輕鬆愉悅的氛圍中結束。三位教授簡單地交流了一下，鄭重地頒發給柳曉楠一張紅色的校長親筆簽名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鼓勵他學有所成學有所用。

  柳曉楠雙手接過大學錄取通知書，深深地向三位教授鞠躬致謝，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麵，哽咽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感激的話語。

  太丟人了，為什麽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他把大學錄取通知書捧在胸前，轉身走到窗前，麵對綠草茵茵綠樹環繞的大操場，汗水淚水任意揮灑。人生得意須盡歡，丟人就丟人吧！

  三位教授完成了使命，把剩下的事情交給嶽雪蓮。嶽雪蓮送走三位教授，默默地站到柳曉楠的身邊，把一塊四四方方素雅的白手絹遞給他。男人的淚水是彌足珍貴的，他走了一段長長的彎路，如今夢想成真，他需要宣泄自己的情感。

  柳曉楠低頭看了一眼那方潔淨的、散發著淡淡芳香的手絹，搖搖頭說：“洗把臉就好，讓我冷靜冷靜，我感覺像在夢中。”

  嶽雪蓮隻好把柳曉楠帶回自己的辦公室，讓他重新洗了臉。等柳曉楠平靜下來，給他倒了一杯涼茶，微笑著：“恭喜你，柳曉楠同學，你終於正式成為我的學生，我這個小嶽老師當定了。”

  柳曉楠收好自己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期盼已久，老嶽老師也會為我感到高興和自豪的。”

  嶽雪蓮看了一眼手表說：“快到午飯的時間了，校食堂今天蒸包子，要不要提前嚐嚐學校食堂的口味？我請客。”

  柳曉楠當然願意，便跟著嶽雪蓮去了食堂。大學食堂比廠食堂大多了，而且是三個，學生們也比職工講秩序，拿著飯盒排隊打飯。

  嶽雪蓮去排隊打飯，他坐在飯桌旁等待。他注意到，這些師範小女生們，每個人的飯盒裏都裝著三四個拳頭大的包子。飯量夠大的！又一想，學習也是嚴重消耗體力的，看來大學的學業並不輕鬆。

  嶽雪蓮打飯回來，飯盒裏裝著六個包子，她說她隻吃兩個，不夠再去買。柳曉楠表示四個足夠了，吃了幾口點評說，口味不同油水也不同。吃飯的間隙，幾個男女學生圍過來，好奇地打量著柳曉楠，詢問嶽雪蓮他是誰。

  嶽雪蓮故意跟學生們賣關子：“你們猜。”

  一個女學生大膽地說：“是老師的男朋友。”

  嬉笑聲中，嶽雪蓮嚴肅地說：“我一直告誡你們，大學期間要把學業放在第一位，不要淨想著談情說愛。告訴你們吧，他叫柳曉楠，即將成為你們的學弟。《從軍記》大家都讀過吧，如果你們還記得作者是誰，就不用我往下介紹了。”

  一片驚訝聲中，柳曉楠一邊應付比自己小幾歲的學姐學長的詢問，一邊暗自擔憂。從嶽雪蓮和學生們的對話中，他不難判斷出，嶽雪蓮至今仍然沒有找到屬於她自己的愛情。

  吃完午飯，嶽雪蓮送柳曉楠走出校門，有些擔憂地說：“師兄，有些情況我得提前跟你說明一下。你是代培生，學校不安排住宿，隻能走讀，畢業也不負責分配工作。如果紡織廠不同意你讀大學，你該怎麽辦？”

  “我隻好辭職。”柳曉楠口氣堅定：“大不了讓人說我是白眼狼，紡織廠剛給我辦理了城市戶口，我轉身就離職而去。為了讀大學，我既不在意是什麽代培生，也不計較一切榮辱得失。”

  嶽雪蓮說：“假如你辭職，沒有住宿的地方，我可以幫你解決。”話一出口便覺得多此一舉，人家有穀雨捧著愛著，用得著自己瞎操心嗎？

  柳曉楠說：“趙老師讓我好好跟廠領導談，我們廠長也曾支持我的選擇，應該沒有大問題。如果實在有解決不了的困難，我會找你幫忙。”

  嶽雪蓮遲疑了一下又問：“穀雨支持你讀大學嗎？”

  柳曉楠說：“穀雨不會不支持我讀大學，隻是她的父母希望我走仕途那條路。這正是我所擔心的，我們以後會遇到更大的阻礙。”

  嶽雪蓮難以表達什麽，隻是說：“師兄，好自為之吧。”

  告別嶽雪蓮，柳曉楠直接回廠，直接敲開廠長辦公室的大門，把大學錄取通知書呈上，靜候廠長的決定。

  廠長看了一眼大學錄取通知書，起身還給柳曉楠說：“首先恭喜你！我也是農村走出來的大學生，我知道這張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分量，知道對於一個農村青年意味著什麽，盡管你現在已經走出農村。從我個人的角度，完全支持你去讀大學，可這不是我一人就能說得算的，涉及到方方麵麵的政策，需要廠領導班子集體討論決定。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是文聯推薦的，嚴格地說是文聯的代培生，不是紡織廠的，大學畢業後，你還願意回到紡織廠工作嗎？”

  柳曉楠誠摯地說：“是紡織廠讓我脫離農村，加快了我的成長；是廠領導不拘一格把我調到團委，為我辦理了城市戶口，給予我廣闊的施展空間和發展空間。我對紡織廠是有感情的，當然願意繼續為紡織廠工作。另外，我還有個願望，以紡織廠為背景，寫一篇反應紡織工人工作生活愛情的小說，這也需要我深入地體驗生活。最重要的一點，紡織廠裏有我的愛情。”

  廠長笑道：“這麽多充分的理由，不挽留你不給你機會看來是說不過去的。我再補充一點，企業需要文化做支撐，抓生產經營不應忽略文化建設。先回去安心地工作，有了結果第一時間通知你。”

  從廠長辦公室裏出來，柳曉楠長舒了一口氣。內心真實的想法，他並不願意成為一個城市的流浪者，更多地希望能有所依托，勞動關係人事關係還留在紡織廠。在與廠長的交談中，他自信這種機會還是存在的。

  柳曉楠悄悄推開穀雨辦公室的房門，看見穀雨抱著肩膀站在窗前凝望著外麵，便輕輕掩上門，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想來一次偷襲。

  “還沒有人不敲門就走進我的辦公室。”穀雨沒有回頭，語氣很平淡。

  柳曉楠隻得放棄來個驚喜的想法，走過去抱住穀雨的肩頭說：“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不必商量，我支持你上大學。”穀雨轉過身來，淺淡的笑容裏透著果斷與堅定。

  柳曉楠上午去文聯，下午才回來，中間沒有電話說明情況，可見事情的緊迫性，她已經預感到會是什麽結果。

  兩個人回到辦公桌前，麵對麵坐下。柳曉楠拿出大學錄取通知書遞給穀雨，穀雨接過去仔細地欣賞，明亮的眼眸裏閃爍著點點淚光。

  “你隻記住我一句話，你隻有當上作家，或是考上大學，我們才有可能在城裏相見。”——這是當年離開農村時，一個城市小姑娘對一個農村野小子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兩個少年友誼的見證和對未來的期許。

  如今，友誼之花結出了愛情的果子，誰能不說這是一個奇跡？

  奇跡的背後是一份持之以恒的執著，一股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勁頭，一個農村少年艱辛曲折的奮鬥軌跡。他做到了，全都做到了，沒有理由不為他鼓掌，由衷地為他感到喜悅和自豪。

  穀雨把大學錄取通知書還給柳曉楠，起身收拾東西說：“咱倆提前下班，擺酒為你慶賀。”

  “還不到慶賀的時候。”柳曉楠很冷靜：“我剛剛跟廠長談過了，領導班子集體決定出來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數。”

  穀雨坐下來，幫著分析說：“無非兩種情況。一是掛職上大學，這是最好的結局；二是解除勞動合同，你來去自由。如果是第二種情況，我供你讀大學。”

  柳曉楠心中感激，卻無法掩飾另一種擔憂：“那倒不用，我手裏還有點積蓄，省著點足以維持四年的大學生活。我擔心的是，你怎麽跟你父母解釋交代，我不想看到因為我，你和你父母之間產生矛盾。”

  “我自有辦法，你放心好了。”穀雨神秘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