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障礙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4230
  二十多天後的周六,半下午時,穀雨接到柳曉楠打來的電話,問她可不可以提前下班出來。穀雨說可以。

  柳曉楠讓她直接去友誼商城,他在大門口等她。問他有什麽事也不說,隻說到了就知道了。

  穀雨猜想,可能是電影劇本寫好了,要帶自己出來放鬆一下。這段時間,柳曉楠隔三差五會打來電話,匯報創作的進度,說幾句情話。

  穀雨想去看看他,他說很忙,跟導演白天晚上連軸轉,討論、爭辯、推敲、修改,導演不喜歡外人打擾。穀雨也隻能作罷,獨自品嚐著思念的滋味。

  穀雨迫不及待地提前下班,直奔友誼商城,在商城門前與柳曉楠會麵。

  柳曉楠站在友誼商城大門前,背著一個暫新的灰綠色雙肩帆布背包,樣式很奇特,表麵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口袋,印有電影製片廠的名字。

  這是導演贈送給他的,留作紀念,出差開會也能帶上很多東西。

  穀雨驚詫地發現,柳曉楠的身上發生了某種顯著的變化,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人變得清瘦,這是熬夜趕稿子的結果,可那股子清澈透亮的氣息是從哪裏來的?

  穀雨很是心疼,撫摸著柳曉楠的臉頰說:“整整瘦了一圈,太不容易了,劇本寫好了?”

  “完成了,瘦成麻杆也值了。”柳曉楠淡然地一笑:“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學到了很多東西。”

  穀雨好奇地問:“你把我叫到這裏來,是想給我個驚喜嗎?”

  柳曉楠看了一眼友誼商城說:“你記不記得咱倆剛相見時,你帶我來到友誼商城,要給我買衣服,我一看價格嚇得不輕,拉著你從這裏落荒而逃?哪裏丟掉的尊嚴要從哪裏撿起來,今天你得好好配合我。”

  “想給我買禮物直說就是了,還這麽婉轉?”穀雨甜笑著:“小說版費改編費拿到手了?”

  “都拿到手了。”柳曉楠拉著穀雨走進友誼商城,直奔珠寶櫃台。

  最近這幾年,金銀首飾重新流行起來,走進百姓大眾的視野,隻不過還屬於奢侈品。幾十塊錢一克,一般的家庭很難顧及,嫁給殷實之家的新娘子能夠擁有一兩件已十分難得。

  穀雨有些驚詫,不明所以地看著柳曉楠。柳曉楠手指著櫃台裏琳琅滿目的金銀首飾,大氣地說:“挑你喜歡的。”

  穀雨把柳曉楠拉到一邊小聲說:“你還要給家裏蓋新房子。”

  柳曉楠說:“我留出來了,蓋房子綽綽有餘,不必擔心。”

  穀雨嬉笑著:“你還要攢錢娶媳婦。”

  柳曉楠反問道:“沒有尊嚴,如何娶得了媳婦?”

  穀雨微紅著臉,抱著柳曉楠的胳膊回到櫃台前。她很喜歡這些金銀飾品,女孩子沒有不喜歡的,因為工作的性質和家庭的關係,她不能太張揚。

  如今不同了,她有男朋友了,並且寫了電影劇本,任誰也無可指責。不過,她還是不大喜歡黃金飾品,太耀眼太土氣,白金飾品更顯純潔高貴,隻是價錢稍貴些。

  穀雨挑選了一條較細的白金項鏈,抬頭看向柳曉楠。價錢貴,克數上找齊,她想替他省一點。幾個售貨員在一旁圍觀介紹,她不能明說。

  柳曉楠明白穀雨的意思,含蓄地說:“若隱若現是朦朧之美,若有若無則是小家子氣。”

  穀雨有了底氣,既然要配合他找回自尊,何不痛痛快快地讓他滿意,讓自己也滿意。她挑選了一條自己喜歡的項鏈,戴在脖子上,站到鏡子前自我欣賞。

  在鏡子裏,她看到柳曉楠站在她身後不遠處,沉穩的目光中流露出滿足欣喜的神色。

  穀雨回轉身,用眼神示意柳曉楠去付款。柳曉楠卻抓起她的左手,細細地端量那幾根蔥白一般細長的手指,像是在上麵尋找什麽東西。

  她豈能不知他的用意?心裏發著狠:臭小子,我今天讓你揚眉吐氣一回。我把你們老家幾間上等的好房子戴在手上脖子上,看你心疼不心疼?

  當穀雨把一個刻有花紋的白金戒指戴在手指上,柳曉楠才顛顛地去付款。回來時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接著還要給穀雨買衣服。

  穀雨估計柳曉楠手上還有剩餘,該給他自己換塊手表了。

  柳曉楠搖搖頭,手上的這塊手表雖說價格低廉,卻是用他有生以來掙的第一筆工資買的。走時還挺準,也有紀念意義,看見這塊手表,會隨時記起自己是從哪裏來的。

  柳曉楠拉著穀雨上樓,穀雨指了指頭頂上方的一塊告示牌:女士內衣,男士止步。

  柳曉楠羞愧地一笑,從滿是口袋的背包裏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塞到穀雨的挎包裏,自己坐到樓下的椅子上等她。

  穀雨朝柳曉楠意味深長地揮揮手,轉身上樓。快樂地付出,這是一種本質上的大轉變,他不再是那個對愛無能為力的農村臭小子。

  她並不計較他之前的無力回報,可她樂見他的成長改變,愛的付出是快樂的,真高興他有了這樣的能力和體驗。

  當穀雨拎著幾隻紙袋下樓時,她看見柳曉楠的身邊圍著幾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說說笑笑的正起勁兒。臭小子,一時照顧不到,靠著一點小名氣就想走歪路。

  穀雨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故作驚訝地對幾個小姑娘說:“他是我弟弟,你們認識呀?”

  柳曉楠趕忙站起身,訕笑著對那幾個小姑娘說:“開玩笑的,她是我女朋友。再見、再見。”

  柳曉楠拉著穀雨再次落荒而逃。走出商城,不等穀雨詢問,主動解釋說:“是這個背包上麵電影廠的名字太顯眼,被她們認出來了。”

  穀雨拍拍柳曉楠背上的背包說:“這是留作紀念的,不是用來招搖撞騙的。才一眨巴眼的功夫,野蜂蝴蝶滿天飛。”

  柳曉楠爭辯:“什麽才一眨巴眼的功夫,等你快一個小時了。”

  穀雨理直氣壯:“好不容易大方一回,還不得認真地挑選挑選。”話題一轉,難為情地說:“越買越起勁兒,花了你不少錢。”

  “之前委屈你了!”柳曉楠深有所感地說:“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我才理解詩仙這兩句詩的豪放之處。”

  天色漸暗,路燈亮起幽暗的光。兩個人去吃飯,柳曉楠堅持去那家穀雨帶他去過的西餐廳。還是那個雅間,還是那個曾被柳曉楠惡心跑了的小服務員。

  小服務員一見柳曉楠,膽怯地垂下頭。穀雨好言安慰人家,今天他不會講故事了。柳曉楠咧嘴一笑置之。

  落座後,柳曉楠自己點了兩杯咖啡,讓穀雨點餐。冒著嫋嫋熱氣的咖啡端上來,穀雨用精致的小勺輕輕攪動著,讚賞的目光一刻不停地在柳曉楠那張瘦削的麵龐上流連。

  他眼神中時常流露出的憂鬱之色不見了,堅定與自信的背後流淌著毫不掩飾的深情。他真的變了,由內而外,由外及裏。

  柳曉楠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欣賞著穀雨臉上恬淡的笑意,欣賞著穀雨脖子上手指上,白金所反射出來的璀璨之光。

  咖啡微苦而香的氣味,淡淡地漂浮,猶如在山上割青草時,草汁所散發出來的辛辣與清香,營造出一種恰如其分的意境。他此時的心境何嚐不是如此?

  穀雨小口品嚐著咖啡,期待著。柳曉楠堅持重返這裏,必定有話要說。她耐心地等待著,用火熱的眼神鼓勵他大膽說出來。

  柳曉楠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吐露出咖啡一樣濃香的話語:“穀雨,我沒有後顧之憂了,以後可以好好地愛你。”

  這是從他的口中第一次說出愛字,愛字與他太過吝嗇太過沉重。穀雨並不感到意外,她說:“我相信,我接受。你能說出來,說明你做好了為承諾負責的心理準備。”

  柳曉楠看了一眼旁邊的小服務員,緩緩地說:“第一次你帶我來到這裏,我心裏是有抵觸情緒的,或者說,是一種不健全的心理在作祟。我複讀的時候,一個月的生活費才十塊錢,一年的複讀費還不夠那天的一頓飯錢,心裏極其不平衡極其自卑。當時我想,你有錢你就花唄,反正我沒錢。我窮我有理,我有的你不具備,不然,你也不會請我到這麽高級的地方消費。其實,這就是你所說的心裏虛弱的表現,是另一種典型的阿Q的存在......”

  穀雨打斷柳曉楠的話:“別說了,曉楠。你這樣說自己,心裏不疼嗎?”

  “疼,無比的疼!可總比披著虛偽的外衣要好。”柳曉楠堅持說下去:“沒有勇氣剖析自己,如何能在小說中剖析別人?相見以來,我一麵維護著自尊,一麵暗暗希望你能主動為我多做一些。甚至想,是你主動的,自然要多付出一些。你說錢是王八蛋,我更是個王八蛋,把你的付出視作理所當然,心理陰暗扭曲到何種程度?”

  看著柳曉楠痛苦自責的表情,穀雨一麵為他利用自己的感情而氣惱,一麵為他的坦直而慶幸。圍繞在自己身邊的那些朋友,哪一個不是懷有種種目的的?她說:“我理解你的苦衷,我是心甘情願的,很高興能為你做些事情。”

  “穀雨,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小時候,你憑什麽斷定我能當上作家?”

  “我有先知先覺呀。”

  “那你預測一下我的將來。”

  “你將來必定事業有成,還有一個把你當弟弟一樣疼的漂亮妻子。”

  柳曉楠沉吟著:“在這二十多天裏,跟導演朝夕相處,我才明白以後要走的路有多遠,有多艱難。導演那麽大的名氣,對藝術的追求尚且嚴謹而不懈,每一個場景都反複斟酌醞釀,跟我一起熬夜修改劇本,每天隻睡四五個小時的覺。作為一個普通寫作者,我有什麽資本懈怠驕傲?寫累的時候,我仰望著星空,問自己,我能達到導演那樣的藝術高度嗎?”

  穀雨堅定地說:“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這需要天賦,也需要後天的磨礪,我知道差距有多遠有多高。”柳曉楠輕輕搖搖頭說:“我隻這樣想,我努力過了追求過了,此生便沒有遺憾。我渴望成功,渴望那個給了我夢想的小女孩跟我一同分享成功的快樂,希望她不再遭人非議。為了她,我願意無怨無悔地付出,我很高興我有付出的能力,我跨過了心裏的那道坎兒。”

  “哪道坎兒?”

  “世代為農,盡管我跟父親對抗逃離農村,骨子裏總是殘存著小農意識。今天帶你到這裏來,就是想跟過去的那個我徹底告別。”

  穀雨見一旁的小服務員癡癡迷迷地傾聽,笑著對她說:“他今天有了很多的感悟,真的不會講故事了。”

  柳曉楠說:“這些天很累,明天我想放鬆一下。咱倆去蛇島玩怎麽樣?”

  穀雨說:“島上全是毒蛇,有什麽好玩的?”

  柳曉楠說:“在你離開農村後不久,我在一本科普書刊裏看到一篇文章,專門介紹老鐵山蛇島。除了蛇島上的毒蛇,還提到了一種候鳥。小鳥的名字我忘了,隻記得那種鳥很小很漂亮,叫聲清脆響亮,一生隻有一個伴侶,每年遷徙都會在老鐵山一帶停留數日。如果其中一隻不慎被毒蛇吞噬,另一隻會數日盤桓在枝頭,哀鳴不已,不飲不食,直至氣絕身亡。這才是至死不渝的愛情,我們人類能否做到?我想親自去找尋那種小鳥,感受一下動物的愛情力量。”

  身旁傳來低低的啜泣聲,小服務員抹開了眼淚。穀雨起身去安慰,嗔怪柳曉楠:“你看你,剛跟人家說你不講故事了,你馬上把人家給講哭了。”

  小服務員抹著眼淚對穀雨說:“姐姐,你們家不需要買電視機,聽他一人講故事就可以了。”

  穀雨看了一眼柳曉楠說:“你說錯了。他想說話的時候擋也擋不住,不想說話的時候跟啞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