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我的一九八七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4403
  一九八七年新年伊始,柳曉楠的人生,似乎進入到一個跳躍式的發展階段。

  先是《師者》榮獲市文聯評選的本年度最佳處女作獎,接著《從軍記》在省裏獲得本年度最佳中篇小說獎。同時,中篇小說《父親的土地母親的河》在市刊新年第一期上發表,並引起好評和轟動。

  柳曉楠連續參加了幾場頒獎會座談會。在那樣的一種文化氛圍中,他的眼界開闊了,見識寬廣了,人生的目標清晰明朗。

  如果說以前尚有穀雨的光環罩著,柳曉楠的名氣多少打了些折扣。而現在獲得的這些名譽和成就,則完全是他個人能力的體現,個人努力的結果,跟任何人掛不上邊。

  紡織廠同樣給了柳曉楠一定的物質獎勵,幾位黨政一把手一商量,不能把柳曉楠留在基層班組工作。

  他出去開會學習,接觸的都是文化界新聞界的人士。得知他從事的是紡織廠最簡單最勞累的倒班工作,會對紡織廠產生不良的社會影響:紡織廠不重視文化建設,不重視青年人的培養,有歧視農民輪換工的傾向。

  柳曉楠正在工作,張仕鑰通知他去車間主任辦公室。見到車間主任,車間主任熱情地通知他,廠部直接調他去團委工作,現在馬上去團委報到。

  再不能辜負領導們的美意了。柳曉楠沒有換衣服,仍穿著工作服,戴著工作帽,圍著白圍裙,跟車間主任握手告辭後,獨自去廠部麵見穀雨。

  柳曉楠緩緩地行走在廠區大道上,心裏自然是春分得意,可他急需冷靜一下。以一個農民輪換工的身份進入廠部工作,不敢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至少在眼下是絕無僅有的。

  如果把這個消息寫信告訴父親,父親一定會感到驕傲,一定會成為父親在工友們麵前炫耀的資本;如果母親知道了,一定不會擔心她的兒子娶不上媳婦。

  如果理性客觀地看待這件事,他又不願意跟穀雨靠的太近。穀雨會把他拉到另一個方向去,這將偏離他的人生軌道。不跟隨她的腳步又無法獲得愛的資格,愛情與人生選擇孰重孰輕?

  帶著這種難以取舍的矛盾心態,他走進場部大樓,走向穀雨的辦公室。

  穀雨辦公室的門是半敞開的,她正在埋頭做著案頭的工作。柳曉楠敲了敲門,穀雨抬起頭來,不帶任何情感色彩地喊了一聲請進。

  柳曉楠走進去,站在穀雨的麵前,故作謙虛謹慎放低姿態說:“親愛的領導同誌,車間主任讓我來向你報到,請領導指示訓話。”

  穀雨站起身跟柳曉楠握手,眼睛含著笑,手指尖掐到柳曉楠的手背上的肉裏麵,例行公事地說:“這裏沒有親愛的,領導就是領導。歡迎你到團委工作,請坐。”

  柳曉楠坐到穀雨對麵的椅子上。團委其他的工作人員早聽到了風聲,幾個小姑娘小夥子聚攏在穀雨的辦公室門口,想一探究竟。穀雨喊大家進來,跟新同事見見麵。

  當著團委全體工作人員的麵,穀雨給柳曉楠安排工作:“你的新工作是負責宣傳,不能隻埋頭寫你的小說,也要給報紙寫寫新聞稿,提高我們廠的聲譽。另外,也要經常深入到一線青年職工當中去,掌握青年職工的思想動態,挖掘他們當中的好人好事。你個人還有什麽具體問題嗎?”

  “工作上肯定沒問題。”柳曉楠的態度很端正:“我可以問個有關我個人的問題嗎?”

  穀雨警覺地看著柳曉楠:“如果與工作關係不大就不要問了。”

  “關係相當大。”柳曉楠先是鄭重其事,後又旁若無人、帶著某種焦渴地說:“辦公室裏可以談戀愛嗎?”

  他和穀雨的戀情已進入穩步發展的熱戀階段,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如今在一起工作了,無需日思夜想,明知在辦公室裏不能耳鬢廝磨,也要表明態度。

  那幾個姑娘小夥子們壓抑著笑聲,前仰後合的。

  “不可以。”穀雨嚴厲地回應,恨得牙根直癢癢,越來越難以駕馭了:“一切與工作無關的事情堅決杜絕。你現在就回車間,跟車間領導和工友們道個別,然後搬到新宿舍裏,明天一早準時來上班,不得遲到。”

  柳曉楠長歎一聲:“我是一步錯步步歪,當初就不該來紡織廠。關小雲說得一點沒錯,落到你的手底下,我是徹底完蛋了。”

  有熱鬧看了,一個小夥子趕緊關上門。

  “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穀雨坐下來。她摸準了一件事,跟柳曉楠不能來硬的,她說:“如果後悔了,你現在就可以辭職回到農村去,沒人攔著你,用不用我幫你辦手續?”

  有些人虎視眈眈的,他剛來報到便表現出無所謂的樣子,倒是可以減少敵對麵。因此,穀雨很樂意配合柳曉楠。

  柳曉楠說:“不勞費心,大不了受你欺淩一輩子。”

  在穀雨的怒視下,在姑娘小夥們的嬉笑聲中,柳曉楠得意地從廠部出來回到車間,跟車間主任說明了具體情況。車間主任問他臨走前,有沒有什麽事情需要車間來幫助解決的,公事私事都可。

  柳曉楠猶豫了片刻,他想為伍豔麗做點事情,可又不好意思開口。又一想,何不借此機會檢驗一下自己所處的地位、說話的分量?

  他簡要地講述了自己和伍豔麗的暗戀經過,希望為自己愛過的人解決點實際困難,在不違反原則的基礎上,調她上長白班。純屬個人私事,請主任酌情處理,不必勉強。

  車間主任聽後很是感慨,調動一個人的工作不是什麽難事,工作需要嘛,難得的是這番苦心。他告訴柳曉楠,過段時間再辦理,免得別人聯想議論,一定滿足他的心願。

  簡單的不能再簡單,考慮得又十分周全,這就是身份的不同所帶來的難度的不同。不敢想象,且不用說得太遠,如果是半年前自己提出這個要求,車間主任會用什麽態度來對待自己?

  或許,穀雨替自己設計好的人生路徑也是正確的。

  柳曉楠回到工段,跟工友們話別。王艾青告訴他,晚上到她家裏去,為他擺酒慶賀。王艾青在年初終於排上號,分到了兩間瓦房。房子雖然不大,可總算有了自己的小窩,燎鍋底和為柳曉楠送行同時辦。

  第二天一早,柳曉楠黑著眼圈打著哈欠來團委上班。辦公室裏有了一張屬於他的辦公桌,他坐在椅子上暫時無所事事,便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別人的走動說話都沒影響到他的酣睡。

  穀雨忙完了自己的事情,過來看看柳曉楠第一天的工作狀態,結果她看到了她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幕:柳曉楠在工作時間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絲毫不顧及自己的形象和影響。

  辦公室裏另外幾個人沒有一個提醒他,樂得看笑話。

  穀雨克製著自己惱怒的情緒,推了推柳曉楠,替他找了一個借口:“你醒醒,是不是又連夜寫作了?”

  柳曉楠抬起頭,揉著眼睛抱怨地說:“我請求調回原來的班組,換回原先的宿舍,我受不了了。”

  昨天下午,宿舍管理員為柳曉楠調換了房間,搬到五樓長白班的一間宿舍裏。同樣大的房間,隻住著五個人,沒有上下鋪,應該很安靜。

  隻是屋裏擺放著鍋碗瓢盆,顯得有些淩亂,另外四張床上圍擋著厚厚的帷幔,令人不解。宿舍管理員說,另外四個人都是大學生,你們住在一起會有共同語言的。

  廠裏對大學生還是很重視的。柳曉楠沒有多想,搬來自己的行李,鋪好床鋪便去了王艾青家。

  王艾青在家擺了兩桌酒席,工段帶長的和同班組的工友都在。王艾青悄悄告訴柳曉楠,她特意請了伍豔麗,伍豔麗說家裏有事沒來。

  柳曉楠的心裏便有些難受,難受又能怎樣?所有的一切都無法重頭再來,也走不回去了。

  盡管關小雲不斷地揭露他和穀雨在農村時的種種“劣行”,逗得大家開懷大笑;盡管大家都盡情暢飲,誠摯地祝願他越走越遠,可他的心裏始終沒有真正地高興起來。

  世上縱有燈火闌珊處,心裏隻為一人感傷。

  喝到很晚才回宿舍,跟新舍友相見相識。宿舍裏不止他們四個大學生,另有四個女人出出進進、洗洗涮涮。

  原來,那四個人都是從農村考上來的大學生,入廠工作多年,也都結婚了,沒有房子,隻好擠在宿舍裏。床上的帷幔裏,便是一個個隻隔著一層布的“安樂窩”。

  四個人按照年齡排序,自然把柳曉楠排在老五的位置上,以“老五”來稱呼他。都是農村出來的,沒有隔閡感陌生感,共同的話題自然而然地產生共鳴。

  “老大”三十整了,媳婦是大學同學,一同分配到紡織廠。結婚三年,想生孩子想得抓心撓肝,牢騷話也最多。

  “老大”抱怨,十年寒窗苦讀,才獲得跟城市人平等生活的權利,本來挺高興,結果更大的難題又擺在麵前。城市的青年人結婚可以跟父母住在一起,他們這些從農村考進來的“城市人”仍舊一無所有。

  不結婚,永遠沒有分房子的資格;結了婚,也隻能擠在宿舍的一張單人床上。苦熬苦等分房子,等到天老地荒。

  “老二”鳴不平,就算分到房子又怎樣?沒聽說有這麽一句話嗎,工人階級“頂天立地”,幹部住在群眾中間。意思是說,普通工人大多住在頂樓和底樓,二三四這樣的好樓層都分給了幹部。像我們這樣的,能分到瓦房就算燒高香了。

  “老三”鼓動柳曉楠,你不是能寫小說嗎,把我們的境遇寫進你的小說裏,引起社會的高度重視。

  “老四”怯怯的,誰讓咱們沒權沒勢的,聽天由命吧。

  從他們的身上,柳曉楠看到了自己將要麵臨的處境。又一想,自己還是農民身份,還沒有資格去享受他們的苦惱和困境。

  他們哥四個苦中作樂,卻給柳曉楠帶來極大的困擾。

  “你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穀雨想,柳曉楠決不至於這麽愚蠢,第一天坐到辦公室裏便打瞌睡,讓別人去抓小辮子,一定另有原因。

  柳曉楠掃了一眼等著看熱鬧的新同事,振振有詞地說:“同宿舍的那哥四個,紅綃帳裏臥鴛鴦,根本不顧及一個單身漢的感受。我在床上一覽無餘,閉燈後我才敢脫衣服,我總感覺有女人在窺視我,我也在窺探別人的**。我想象力豐富,任何一點響動都會讓我聯想到少兒不宜的畫麵,我沒有坐懷不亂的定力......”

  “好了,你別說了。”穀雨打斷柳曉楠的訴苦,在一片哄笑聲中,她竟然也微微漲紅了臉。

  這個臭小子,小時候就知道去研究蜻蜓的公母,跟結婚的人住在一起,也真是難為他了。她說:“你先克服一下,我跟宿舍管理員聯係聯係,看看能不能給你再換間宿舍。”

  穀雨親自出麵,效果自然非同凡響。宿舍管理員說,閣樓有間雜物間騰出來了,如果不嫌寂寞孤單,可以搬到那裏去。

  柳曉楠需要的正是安靜,穀雨替柳曉楠做主,同意了宿舍管理員的安排。等柳曉楠下班後回到宿舍,閣樓的那間雜物間已經收拾好了。房間不大,放上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兩個衣櫃,已經沒有多少空間了。

  柳曉楠很滿意,至少能安安靜靜地讀書寫作,當天晚上便搬到閣樓上。

  在其後的工作中,柳曉楠不喜歡坐在辦公室裏看報閑聊,經常下基層下班組,對於青年人的住房狀況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紡織廠原先有三棟獨身職工宿舍樓,另外兩棟作為住房分配給了結婚的青年職工。工齡長一點的可以獨得一間不到二十平的宿舍,還算不錯;工齡短一點的兩家住一間,中間隔著一層薄薄的紙板牆,七八平的狹長空間,放下一張雙人床,便沒有多少回身的餘地。

  生活中的諸多不便隻能忽略不計,並且,這等同於分配了住房。

  “老大”“老二”他們,正因為不想喪失福利分房的權利,這才擠在獨身宿舍裏。房子,不論在農村還是在城市,永遠是頭等首要的大事。

  柳曉楠獨自擁有一間閣樓,得益於他的小說獲獎和穀雨身上的隱形能力,心裏有些稍稍的不安,可又理所當然地享受這一特殊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