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相信愛情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4824
  下午,文聯副主席副主編趙廣誌主持召開研討會,結合本市幾位作家作者有一定影響力的作品,探討文學創作的方向和路徑。

  柳曉楠的中篇小說《從軍記》,因為被多家刊物轉載並有多篇評論文章,也是這次研討會的主要議題。

  幾位編輯和作家紛紛發言,從不同角度分析點評這篇小說的優劣長短,給柳曉楠提出很多中肯的意見和建議。

  柳曉楠虛心地一句不落地記在本子上,他感到自己像個小學生,要學習的東西太多太多了。不過才發表了幾篇小說,有什麽可值得驕傲的呢?

  當天晚上,柳曉楠一個字也沒寫,結識新朋友,傾聽編輯和作家們的談話。一股清新之氣滌蕩著他的心靈世界,穀雨給他的第二個夢想漸漸地被拋棄在腦後。

  第二天早晨,柳曉楠早早地起床散步,跟嶽雪蓮不期而遇。嶽雪蓮問他小說有沒有新思路,他說還沒有考慮成熟。

  一路默默地走,不知不覺又走到鎮外小河邊。柳曉楠蹲下身,雙手捧起河水洗臉。嶽雪蓮說那多髒呀。

  柳曉楠站起身,抹著臉上的水珠說:“河水不髒人自髒。”

  嶽雪蓮說:“我父親說他一身的臭毛病,說你缺乏批判的勇氣。如果我給你提供素材,你敢不敢如實地寫我父母?”

  柳曉楠深感意外地看著嶽雪蓮:“你有素材為什麽不自己寫呢?”

  嶽雪蓮望著霧氣繚繞的遠方說:“我沒法寫,一提筆心裏就流血。”

  柳曉楠心中有些懼怕:“窺探長輩的**不好吧?”

  話音剛落,嶽雪蓮已經迫不及待地說上了:“小時候,父母常常吵架。父親還動手打母親,吵架的內容千篇一律,無非是疑心母親在外麵不清不白。我害怕極了,得看著父母的臉色說話。其實,父母都很愛我,可我感覺不到快樂。後來,我見不到父親了,母親說父親去了很遠的地方工作。長大以後我才知道,父親被送到大西北勞動改造了。我想念父親,可母親卻帶著我嫁給了一個老頭子。我原以為母親會等父親回來......”

  句句見血,柳曉楠打斷嶽雪蓮的話頭:“你別說了,我不想聽。”

  嶽雪蓮繼續說:“所以,我不相信你父親跟我母親是清白的。即使是清白的,也是迫於當時環境的壓力,不是不想,是不敢。你寫他們有著純潔的情感,純屬你的臆想。”

  柳曉楠十分不解:“你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

  “我恨他們!”嶽雪蓮衝著柳曉楠大聲喊叫,一對小虎牙閃著寒光:“童年時我沒有快樂,少年時同樣壓抑。那個老頭子的幾個子女都是部隊上的,都已成家立業,卻像防賊一樣防著我們母女倆,老頭子的工資都由他們把持著,隻給生活費。還時不時地說些難聽的話,恐嚇我們母女倆。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拚命地學習,不見任何人。上高中時,我獨自搬進醫院分給我母親的房子裏,自己做飯,自己學習,直到現在都是一個人生活著。我至今不敢談戀愛,我不相信什麽愛情,對婚姻更是充滿了恐懼感。”

  難怪嶽老師說自己幸運,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該有多幸運。一個女大學生,天之驕子,留校任教,令無數人羨慕。誰知道心中承受著如此巨大的精神壓力,表麵高冷孤傲,內心卻無比的脆弱孤獨,多愁善感,怪不得幾乎沒聽見她有笑出聲的時候。

  柳曉楠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嶽雪蓮,可他知道小說該怎樣寫了。他對嶽雪蓮說:“我們的父輩經曆了太多的磨難,何苦再去揭開他們血淋淋的傷疤?我隻想寫他們美好的一麵,寧可讓你父親罵我沒有勇氣,寧可永遠徘徊在文學的大門之外。”

  柳曉楠回到招待所,毫不吝惜地撕爛了原先的底稿,鋪開稿紙,在首頁上規規整整寫下“父親的土地母親的河”幾個大字。他跟嶽雪蓮約定,整篇稿子寫好後,再交給她“審閱”。

  可是,隻過去了一天,嶽雪蓮便等不及了,既然是寫共同的父輩,她理應參與其中。她將柳曉楠寫好的草稿拿回去,邊閱讀邊替他整理。她說這樣可以加快寫作進度。

  柳曉楠從父親發生的第一次事故開始寫起。母親帶著剛滿一歲的他去礦山照料父親,看到礦山四周貧瘠的土地、沒有樹木的荒山、礦區周圍的人們用水困難,從而放棄了跟父親結束兩地分居的機會。

  寧可兩地分居,也要守著一條河,以及大河兩岸肥沃的土地。從而引出二中五二屆高小會考前三名的故事。

  他寫了父親如何因家庭變故而失學,如何在一個寒夜裏逃離了家鄉,如何在礦山與老同學林一丹相逢,並插進關先生和爺爺奶奶的淵源——他要讓嶽雪蓮相信愛情,相信愛情的力量與純真美好。

  嶽雪蓮讓關先生留下的那塊石碑壓住他的浮躁之氣,那塊石碑何嚐沒壓在父親的心中?他寫了父親在和林一丹整整十年的相濡以沫中,他們恪守著道德底線,肩負著家庭責任,養育子女,攜手度過最為艱難的歲月——他要讓嶽雪蓮相信,人間自有真情在。

  他寫了林一丹是如何為了女兒的前途著想,才犧牲自己,嫁給了一個部隊上的老頭子。

  他寫了嶽老師如何鋃鐺入獄,如何為了保全妻女主動提出離婚,如何在惡劣的環境和高強度的勞改中頑強地生存,隻為了能再見妻女一麵;落實政策後,如何為了不幹擾妻女的生活,獨自回到了家鄉的小鎮教書。

  這些事情的片段,是零零星星從父親、母親以及嶽老師的口中聽到的,他以第一人稱書寫,從“我”的角度把這些事件串聯起來。

  當然,其中也融入了他的想象和美好的願望。他沒見過林一丹,便以嶽雪蓮為原型來描寫她的母親,隻是隱去了一對小虎牙。

  他寫了父親與“我”的衝突,寫了父親如何自學農業科技、科學種田;寫了父親與嶽老師惺惺相惜把酒言歡;寫了在“我”發表了小說飄飄然的時候,嶽老師如何為“我”校正了方向,如何鼓勵“我”勇敢地去追尋愛情......

  筆會最大的優勢是寫作自由,時間充裕,編輯在身邊,可以隨時隨地地請教。隻要你鋪開稿紙,便沒人打擾你,寫累了可以爬爬山散散步泡泡溫泉。

  柳曉楠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招待所服務員進來送開水打掃衛生,他隻是站起身挪挪地方。

  柳曉楠曾聽見兩個服務員在走廊裏悄悄議論:這些人老的老少的少,整天趴在桌子上寫,也不嫌累得慌。

  他無聲地笑笑,人們大都生活在現實世界裏,而寫作者卻可以超脫於現實之外,另外打造一個隻屬於自己的精神世界。

  每當完成了一篇作品,看到自己頭腦中創造出來的用文字構成的世界,猶如懷抱著剛出生的嬰兒,那種精神上的愉悅感成就感,是沒有深陷其中的人難以體會到的。

  柳曉楠沉下心來,用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洋洋灑灑地寫下了四萬多字,進度很快,已到了收尾的階段。

  可是,如何處理小說的結尾,他犯了難。依照他的本意和小說進展到**的必然,“我”和嶽老師的“女兒”漸漸理解了父輩,並在對文學的共同愛好中,逐步產生了感情。他們的愛情開花結果,治愈了父輩心中的傷痛。

  這樣寫,會不會讓嶽雪蓮產生誤解?不這樣寫,又達不到治病救人的目的。思來想去,柳曉楠決定依照自己的本意,先將結尾完成,暫時不對嶽雪蓮公開便是。

  嶽雪蓮將柳曉楠前期的草稿整理出來,並在括號裏標明自己的修改意見,供他參考。而且還提供了一個有趣的細節。

  柳曉楠的父親和她的母親在學校時,曾被同學們戲稱為“一片丹心”。這是前些日子,她跟母親閑聊時,提到柳叔叔家的兒子發表了一篇比較有影響力的小說時,母親重提往事時無意當中透露出來的。

  柳曉楠看了嶽雪蓮為他整理出來的底稿,心裏由衷地敬佩。不愧是大學中文係畢業的,筆跡清秀,修改意見清晰明確,猶如畫龍點睛。並且彌補了他寫作中的硬傷,替他筆下的人物穿上了適當的衣服。

  令人可喜的是,她重新描寫了母親的形象。她如此用心,如此對母親精雕細描,表明她並沒有多恨她的父母,同樣理解原諒了她的父母。

  柳曉楠從稿紙上抬起頭說:“這篇小說如果能夠發表,幹脆署上咱倆的名字,算是共同完成的。”

  嶽雪蓮警告說:“我不敢竊取你的勞動成果,如果你真那樣做了,以後我永遠不理你。”

  “好吧。”柳曉楠不得不退讓:“你說結尾該怎麽寫?我的大腦僵住了。”

  “你會不知道該怎麽寫?”嶽雪蓮根本不相信:“你是在考我,還是怕我看到結尾?如果是考我,我認為依照故事和人物的走向,小說中的兩個晚輩應該理解了父輩,甚至可能產生了感情;如果是怕我或是不願意讓我看到小說的結尾,我想,你也是那麽寫的。”

  絕頂聰明!柳曉楠不再猶豫,拿出了小說結尾部分的草稿。嶽雪蓮當著他的麵閱讀,臉上沒有任何細微的表情,就像老師在批閱學生的作文。

  柳曉楠心裏反倒很踏實。心裏一直想說的藝術的真實不等於生活的真實、生活的真實不等於藝術的真實,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之類的廢話,在一個大學中文係老師麵前,隻能是班門弄斧貽笑大方。

  嶽雪蓮看完了,沉思了片刻說:“就這樣吧,我不反對你這樣寫。”

  柳曉楠問:“你在這篇草稿裏看到了什麽?”

  嶽雪蓮說:“我重新看到了真誠。”

  倆個人正說著,趙廣誌敲門走進來,坐下來對柳曉楠說:“這幾天一直看你伏案疾書,沒來打擾你,進度如何?”

  柳曉楠把底稿遞過去說:“剛剛完成初稿。”

  趙廣誌接過稿子看了幾頁,抬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柳曉楠一眼,又埋下頭去。柳曉楠和嶽雪蓮坐在一旁耐心地等。

  看了不到一半,趙廣誌放下稿子對柳曉楠說:“看了開頭的部分,我嚇了一跳,以為你在寫一個很少有人涉足的題材。再往下看完全變了樣,不過也很新穎深邃,不同於一般的傷痕小說。盡快修改謄寫出來,這篇稿子我要了。”

  柳曉楠問:“開頭的部分,我涉足了一個什麽題材?”

  趙廣誌說:“你無意當中觸摸到了一個重大題材,那就是人與自然的關係。人類生活在地球上,如何與大自然和諧共處,才是人類應當關注和永恒的話題。以後,你在這方麵用用心,寫寫自然環境對人類生存狀態和精神領域的影響。”

  趙廣誌的這番話,對於此時的柳曉楠,完全難以理解。不過,他記在了心上。

  十幾二十幾年後,當沙塵暴、霧霾這類大自然報複人類的現象,頻繁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的時候,當青山綠水成為社會普遍關注的主流話題時,他想起了趙老師的這番話。

  什麽是學問?遠見卓識和洞察一切的預見性便是學問。柳曉楠深感佩服。

  趙廣誌跟柳曉楠開起了玩笑:“這篇底稿的字體似曾相識,點評尤其精妙,給你的小說增色不少,可謂珠聯璧合。難道是文學架起了鵲橋,才讓你寫出了愛情的精髓?”

  嶽雪蓮急忙解釋道:“趙老師,您誤會了。曉楠的父親跟我的父母是同學,這篇小說的人物是以我們共同的父輩為原型,所以我才參與進來。”

  趙廣誌哈哈大笑:“原來是這樣,難得、難得。”

  筆會的第四天上午,嶽雪蓮要提前回去,學校還有很多業務,她在筆會期間的任務已經完成。

  柳曉楠送她去車站,幾天來的朝昔相處,讓他對嶽雪蓮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心中暗暗祝福她,希望她能勇敢地去尋找屬於自己的真愛。

  小鎮的車站是露天的,長途客車停在那裏,車門敞開,旅客並不多。發車還有一段時間,兩個人站在車旁閑聊。

  嶽雪蓮突然問道:“師兄,你相信愛情嗎?”

  柳曉楠說:“我相信。穀雨並不是我的初戀,我的初戀是紡織廠的一名普通女工。她心地純淨善良,有著超凡脫俗的美感。可是,我們的愛還沒有說出口,便被現實無情地扼殺在萌芽之中。我們還在一個工段工作,每當看見她,我心裏便會痛。心疼心疼,心真的會疼痛,我相信她也有痛的感覺。她把初吻獻給我,我把她裝在心裏,真愛過,不敢忘。”

  嶽雪蓮很疑惑:“你不是跟穀雨相愛嗎?難道心裏能同時裝著兩個女孩?”

  “我心裏還裝著關小雲,我們畢竟有過婚約,也裝著你這個師妹兼小嶽老師。沒有主次前後之分,隻是要承擔的責任內涵不同輕重不同而已,我不認為這是不道德的。我和穀雨是從少年時期的友情,演變到現在的愛情,我們的中間仍隔著一條深深的塹壕。我至今不敢說出那個‘愛’字,我會努力把這條塹壕填平,當我具備愛的資格時,我會大聲說出來的。”

  嶽雪蓮望著遠處,看似很隨意地說:“師兄,如果此時你沒和穀雨相愛,你會愛我嗎?”

  柳曉楠窘迫地看著嶽雪蓮,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

  “逗你的。”嶽雪蓮輕聲笑起來:“看你嚇的,臉都白了。”

  柳曉楠釋然,她能笑出聲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