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金秋筆會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3927
  柳曉楠一口氣將小說底稿寫完,天色已經放亮,看看手表已是淩晨四點多鍾了,鋼筆一丟趕緊躺下睡覺。

  醒來時已是上午十點多鍾,穀雨給他買的早點已經涼透了。無所謂,早飯午飯當作一頓吃,省的出去了。馬馬虎虎地填飽了肚子,開始整理修改剛完成的小說底稿。

  肚子再度感覺到餓的時候,穀雨下班回來了。聽到開門聲,柳曉楠起身到門口迎接。

  穀雨關上房門,蹬掉鞋,雙臂一揚抱住他的脖子。長時間的熱吻之後,穀雨從包裏拿出一張邀請函遞給他。

  柳曉楠打開邀請函,是市文聯發來的,定於下周在一個叫安波的地方召開筆會,希望他務必參加,因為有一場他的作品研討會。他太興奮了,把穀雨抱起來輪了一圈。

  一場筆會,將會結識市內很多作家和作者,彼此交流寫作心得,聽取別人的創作經驗,是一次難得的學習交流機會。之前,他一直羨慕那些有資格去參加筆會的作家作者,現在自己終於能位列其中了。

  這份邀請函寄到宣傳部,宣傳部轉給穀雨。穀雨當眾打開邀請函,一是表明她和柳曉楠的關係是多麽的親密,不分彼此;二是借此替柳曉楠造聲勢,提高他的知名度。

  效果是顯著的,連廠長都知道了這件事,認為這也是紡織廠的榮譽。

  整整一天,辦公室裏都在熱議這件事,無不誇讚穀雨有遠見卓識、目光獨到,怎麽就能一眼看出一個農村青年的發展潛力?穀雨克製著內心的激動和喜悅,平靜而謙遜,隻說這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穀雨渴望著柳曉楠獲得更大的成功,她也相信他能夠做到,他正在自己的家裏為此不懈努力著,她親眼見證了他身上的那股拚勁兒。

  昨天晚上,她醒過一遍,看見對麵那屋還亮著燈光,抬起手腕,手表的指針已指向淩晨三點一刻。她輕聲起床,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踮起腳尖透過房門上方的玻璃,看到柳曉楠還在伏案書寫。

  她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間,心中感動著。一個人不怕貧窮,也不怕沒有學曆沒有社會地位,隻怕他不思進取不思創造。

  早晨醒來,她看見他睡下了,書桌上淩亂地擺放著鋼筆和稿紙,墨水瓶裏的墨水下去了一小截。

  她沒有驚動他,悄無聲息地洗漱完畢,出去為他買回了早點。上班的路上,她的心裏依舊感慨萬分,他這一路走來著實不易。

  一份邀請函,讓穀雨這一天過得無比充實,進到家門時,她已經為柳曉楠安排好了一切。

  柳曉楠放下穀雨說:“這篇小說正好寫完了底稿,筆會期間可以認真地修改。”

  穀雨讚歎:“這麽快呀!真是好樣的。”

  柳曉楠說:“車間調我上長白班,我為什麽沒去?我現在的工作較為簡單,可以一心二用,邊工作邊構思。構思成型了,打好腹稿,寫作的速度自然快捷。”

  離下周隻有兩天的時間,穀雨拉著柳曉楠去吃晚飯,吃完飯去逛商場買衣服。柳曉楠覺得沒必要,開筆會又不是去相親,帶上鋼筆和稿紙就可以了。

  穀雨可不是這麽想的,柳曉楠去開筆會,也帶著她的臉麵和聲譽,堅持給他買了西裝、襯衫、皮鞋。試領帶的時候,柳曉楠堅決不肯了,他覺得領帶係在脖子上太受拘束了。

  在柳曉楠的一再堅持下,領帶沒買,卻多給他買了一件襯衫,留著換洗。

  報道的那天,穀雨親自為柳曉楠打點行裝,把他的衣物和洗漱用品裝在她的一個手提旅行箱裏,送他到長途汽車站。

  等車的功夫,遇見了嶽雪蓮,她也是去開筆會的,乘的是同一車次的長途客車。穀雨熱情地跟嶽雪蓮打招呼寒暄,嶽雪蓮的表情依舊不冷不熱。

  上車前,穀雨把柳曉楠拉到一邊說:“一個星期的時間,你要照顧好小師妹,不要讓小師妹照顧你。”

  柳曉楠輕描淡寫地化解說:“都是成年人,用不著誰照顧誰。”

  穀雨把自己的兩根手指停留在柳曉楠的胳膊上,眼神中跳動著威脅:“是嗎?那你怎麽還需要我來照顧?”

  “那是因為咱倆的關係非同一般。”柳曉楠感覺到胳膊上有了疼痛感,連忙小聲說:“領導的指示牢記在胸,不敢稍有逾越。”

  嶽雪蓮已經上車,正隔著車窗冷冷地看著他倆的表演。穀雨鬆開手,眾目睽睽之下有意親吻了一下柳曉楠,大聲說:“照顧好自己,別讓我為你擔心。”

  柳曉楠拎著旅行箱上車,找好自己的座位,探身跟穀雨揮手告別。

  長途客車駛出市區時,柳曉楠跟嶽雪蓮身邊人商量了一下,交換了座位,坐到嶽雪蓮的身邊。

  嶽雪蓮把頭扭向車窗外,哼了一聲說:“小說中的人物還光著身子,自己倒打扮得像個花花公子。”

  柳曉楠難堪地說:“這不是有人管著嗎?我也不喜歡這樣,可沒辦法。”

  “是不是特得意特幸福?”

  “咱不說這個。那篇小說我拿出了初稿,有沒有興趣看一下?你是第一個讀者。”

  嶽雪蓮這才轉過頭來:“我很有興趣看看你是如何理解上一代人的。”

  柳曉楠從旅行箱裏拿出那份底稿,交給嶽雪蓮。嶽雪蓮在晃動的客車裏埋頭閱讀,時不時地扭頭看向車窗外,陷入沉思。在三個多小時的旅途過程中,一句話沒說。

  柳曉楠也沒有去打擾她,在大腦中重新審閱自己的稿子。

  車到終點站,嶽雪蓮把稿子交還給柳曉楠:“暫時還沒有想好,不便發表意見。”

  兩個人一同去招待所報到。這是一個四麵環山的小鎮子,隻有一條街道,之所以小有名氣,是因為當地盛產溫泉。街道兩旁除了幾家理療療養院,再無像樣的建築,規模還沒有複州城大。

  招待所位於一處山腳下,兩層樓房,上下不過二十幾個房間。

  報道後分配了房間,上午剩餘的時間自由活動。柳曉楠去找嶽雪蓮,嶽雪蓮看了他的稿子沒有一字評論,讓他很吃驚很意外,心中當然更加沒底。

  兩個人沿著小鎮子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行走。不過十幾分鍾便走出鎮外,眼前是收割後的土地和起伏的山巒。一條淺淺的小河靜靜地流淌,遠處的山巒紅葉片片,秋意正濃。

  嶽雪蓮在小河邊站住,望著遠方說:“現在有一種風氣,或者是思潮,叫做‘玩文學’。用文學給自己臉上貼金,背地裏卻幹著鑽營的勾當。我在你這篇小說裏便看到一股浮躁之氣,不是小說的內容和結構,而是寫作的態度,給人一種急於求成的感覺。”

  柳曉楠給自己找借口:“可能是太匆忙了,沒有完全構思成熟便動筆。”

  嶽雪蓮沒有理會柳曉楠的說辭,一針見血地指出:“你之前的小說盡管不成熟,有著各種各樣的缺欠,卻總能讓人感覺到一種真誠,是懷著赤子之心寫出來的。而在這篇小說裏,真誠不見了,人物的塑造和敘述的語言都呈現出淺嚐輒止的狀態。你走上了一條彎路,我不知道你的浮躁之氣是從哪裏來的,又是如何產生的。我擔心這種浮躁的心態會害了你。”

  柳曉楠羞愧難當。穀雨給了他第二個夢想,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可預見的人生。他急於在穀雨麵前證明自己的能力,有意識地選擇到穀雨家去寫作,有意識地強迫自己在一夜之間完成小說初稿。

  博得了穀雨的歡心,卻失去了自我。嶽雪蓮的一番話猶如當頭棒喝,促使他反省自己:哪個夢想才是值得自己用一生去追求的?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這是程義老師送給自己的第二句話。程義老師更希望看到自己的長篇小說,而自己卻止步不前了。柳曉楠由此聯想到他參加八三年高考時,語文作文的一道題目:看圖寫一篇說明文,一篇議論文。

  一幅漫畫。一個人連挖了幾個坑,都沒挖出水,而水源就在下麵。任何一個坑,隻要多深挖幾下,便可以見到水源。遺憾的是,那個人扛著鐵鍬走了,口中振振有詞,這裏沒有水,換一個地方挖去。

  淺嚐輒止,應該是這幅漫畫的核心。他對自己的作文一直很有信心,可那一年的作文卻有點跑題了,高考語文成績並不理想。現在,自己成了那個挖井人,真是天大的嘲諷,冥冥之中想讓自己重蹈覆轍?

  見柳曉楠沉思不語,嶽雪蓮換了一個話題說:“看到眼前的這條小河溝,我會想起咱們家鄉的複州河,雖說跟大江大河比起來不值得一提,卻養育了我們的父輩和你我。你那篇小說的標題太大太生硬,土地亙古永恒,永遠充滿著活力,複州河也不是靜止不動的,僵化的是人的心。雖說充滿了艱辛和苦難,卻不應該失去詩意。”

  柳曉楠說:“我想不到更好的標題。”

  嶽雪蓮說:“我也是剛剛想到的,父親的土地母親的河,如何?”

  醍醐灌頂,柳曉楠一拍腦門:“我怎麽沒有想到呢?”

  嶽雪蓮冷冷地說:“你被什麽東西塞住了心竅,蒙蔽了雙眼。”

  “的確如此。”柳曉楠檢討著自己:“喧囂的城市有太多的誘惑,我在城市的迷宮中迷失了自我。”

  嶽雪蓮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意:“迷途知返,猶未晚也。”

  “我現在才明白,關先生保留下一根小辮子,該有多麽的艱難。謝謝你的忠告......我該叫你名字,還是該叫你師妹?”

  “隨便。小說中的人物原型你我都知道是誰,男女同學在礦山相逢,演繹了一段至純至美的好戲。是你虛構的,還是你本身就懷疑你父親和我母親?”

  “兩方麵都有。這可能是對長輩不敬,但事實如此。我父親是一個住集體宿舍的礦工,如何有機會學得炒一手好菜?我父親一個月回次家,唯一的一次提到你母親,是那年在礦井下發生觸電事故。我父親對我母親說,如果不是老同學全力搶救,他就見不到我們母子了。我看見父親的眼中湧出了淚水。”

  “我想起來了。你父親發生事故不久,我母親落實了政策,帶我回到了濱城。走的那天,我母親同樣流下了淚水,她說很懷念在礦山工作的這十年。礦山不值得我母親留戀,唯一值得留戀的是某個人。你相信你在小說中所寫的?”

  “我相信。一個是關先生的得意門生,一個是曆經磨難的女醫生,他們有著共同的榜樣,心意相通而決不會越雷池半步。”

  “我不信。精神出軌也是出軌。”

  站在異鄉的土地上,回望家鄉越覺得親切和清晰。柳曉楠跟嶽雪蓮講起關先生和爺爺奶奶的陳年往事。

  嶽雪蓮聽後久久不語,微低著頭在小河邊走過來走過去,不知在想些什麽。

  再次走到柳曉楠的麵前,她突然抬起頭說:“你何不把這段真實的故事加進你的小說裏,用關先生留給你的那塊石碑,壓住你的浮躁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