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新的夢想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4379
  柳曉楠手裏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檔案袋,站在廠門口,等候穀雨下班。

  國慶節回來後,穀雨擔任了廠團總書,他們的愛情故事也在廠內廣泛流傳。一個身居高職前途無限的青年女幹部,一個是農民輪換工,最不可能的成為可能,成為一段佳話、一段美談、一段傳奇。

  這期間,車間想調柳曉楠上長白班,幹些輕鬆的工作。柳曉楠婉言謝絕了,住宿舍不比住在自己家裏,上長白班沒有充裕的寫作時間,真心為了他好,請不要調動他的工作。

  事實的確如此,可也不排除下意識地跟穀雨保持一定的距離。

  柳曉楠此舉無疑抬高了穀雨的聲譽,穀雨沒有幹涉他的選擇,不再強調彼此的作息時間同步。他們的約會時間少得可憐,隻在穀雨的辦公室裏見了一麵。

  那天是中班倒夜班,白天有一整天的空閑時間,可不是星期天,穀雨還在工作,約會是不可能的。下午,一個團委的小夥子來到宿舍找柳曉楠,說是穀雨找他。

  柳曉楠跟隨那個小夥子來到穀雨的辦公室,穀雨把一份倡議書交給他,說要見識一下他的毛筆字。

  筆墨紙張早已備好,看來穀雨早已算好他的班次。團委的幾個小姑娘小夥子圍攏在穀雨的身邊,都想認識一下讓他們的領導神魂顛倒的農村小夥子。

  柳曉楠也不謙虛,鋪好大紅紙張,蘸墨舔筆懸腕,屏氣凝神,一支毛筆剛勁穩健地行走著,書寫下一行行濃墨重筆的字跡。

  一份倡議書寫完,柳曉楠才抬起頭來,問穀雨:“領導還滿意嗎?”

  沒等穀雨回答,那幾個下屬紛紛鼓掌,讚揚聲不斷。穀雨的眼中流露出讚賞的目光,語氣卻很平淡:“你可以趴在床上寫小說,毛筆字不能躺著練吧?”

  柳曉楠說:“我的毛筆字隻是寫春聯的水平,我也不想當什麽書法家。平時用毛筆蘸水在宿舍的水泥地上練,隻在春節時發揮一下,鄉裏鄉親看著滿意就知足了。”

  穀雨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以後這類工作歸你負責,而且是利用業餘時間,我相信你會支持團委的工作。”

  柳曉楠想說,願效犬馬之勞。可這是在辦公室裏,在工作時間,而且旁邊還有人圍觀。他說:“隨叫隨到,絕對支持。”

  書寫完剩餘的幾份倡議書,柳曉楠想回去,穀雨說還有事要和他談。那幾個下屬識趣地帶著倡議書出去張貼,隨手關上門。

  穀雨把柳曉楠按到她的辦公椅子上坐下,坐到他的對麵小聲問:“感覺怎麽樣?”

  柳曉楠環視著辦公室說:“氣派!你天生具備一種非凡的領導能力、統禦能力。獨立的辦公室、寬大的辦公桌、高深的理論書籍、報紙架上種類齊全的報紙、文件櫃檔案櫃,都跟你的氣質十分相配。我坐在這裏感覺天旋地轉,屁股底下燙得慌。”

  穀雨沒有理會柳曉楠嘲弄的語氣,神情很嚴肅:“如果說少年時期我給了你一個夢想,那我現在再給你一個夢想。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夠擁有這樣一間辦公室。”

  柳曉楠被震驚的失去判斷能力,穀雨是在開玩笑嗎?顯然不是,穀雨是認真的。坐在辦公室裏的穀雨,和幾天前的那個跟自己山上出地瓜的“農婦”判若兩人。

  那天上午,他們四個人出了一手推車的地瓜,柳曉楠全部送到關小雲家裏。回到家,父母已經準備好了要給穀雨帶走的東西:新磨的大米小米和一些五穀雜糧。

  東西太多,光是搬上車搬下車就要費些力氣,他以為穀雨會拒收,可穀雨全部笑納。母親掏出一個花手絹,裏麵包著兩百塊錢,放到穀雨手上。母親解釋說,這是老規矩,結婚前都要給壓腰錢,家裏就這個條件,別嫌少。

  穀雨照例收下,讓父母很是高興。作為“農婦”的穀雨是可愛的。

  回到濱城,在廠門口卸下大米小米和五穀雜糧。穀雨進廠打了一個電話,不一會的功夫開來一輛小汽車,他和司機把那些東西搬上車。上車前,穀雨把他拉到一邊先說聲抱歉,暫時她還不能把他領回家,麵見她的父母。

  他當然能夠理解其中的原委,心裏反倒無比輕鬆起來。說穿了,愛是一碼事,具不具備愛的資格又是一碼事,能不能被她的家庭所接受更是個未知數。

  他從沒跟穀雨吐出半個愛字,愛是神聖的,說出口便要負責到底,他具備那個資格嗎?穀雨說他內心虛弱,他能不虛弱嗎?他還沒有完全從跟伍豔麗的暗戀挫折中解脫出來,更何況麵對的是隻能仰視的穀雨。

  僅僅作為少年時期的朋友,他可以由著性子胡來。可現在不一樣了,全廠上上下下的人都在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從沒主動去找過穀雨,他所能用來保護自己的,唯有堅守自我。用關先生的話說,這也是一種風骨。

  可是現在,穀雨給他的不是新的夢想,而是一種更大的壓力。

  柳曉楠拍拍穀雨的皮質辦公椅的扶手說:“說句心裏話,我從來沒想過你說的那些。我是個平凡的人,愛跟平凡人打交道,他們熱情飽滿活得踏實真實,也是我寫作的源泉。你看看你手底下的那些人,嘻嘻哈哈無所事事無所作為,就沒有一個人能拿得起一支小小的毛筆?占著茅坑不拉屎,他們都是怎麽上來的?”

  穀雨說:“別管怎麽上來的,正因為具備真才實學的人太少,你才有機會。以前一有動動毛筆的工作,都要請工會的老同誌幫忙。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是個全才人物,一條坦途正擺在你的麵前。有人占著茅坑不拉屎,你就把他撬下去。你是農民出身,還怕沾上一身臭糞湯?”

  柳曉楠被穀雨的的形容逗笑了,一種**不可遏止地緩慢地在心中滋生。他說:“第一個夢想還沒有實現,哪能扔下西瓜撿起芝麻?”

  “沒有西瓜芝麻之分,兩個夢想可以齊頭並進。”穀雨有些激動,適時地換了另外一個話題:“我父母非常愛吃我帶回家的那些五穀雜糧,他們說,有個農村親戚也挺好。他們也讀了你寫的小說,尤其欣賞《從軍記》。我父親沒忘了你給他捉過老鱉,緩解了高血壓的發作。他說,那時候就看你與眾不同,你有資格成為我少年時期的朋友,現在仍有資格成為我的男朋友。你懂我說這些話的意思嗎?”

  這是原則上同意穀雨和自己繼續交往下去,擁有一間辦公室便是愛的資格。柳曉楠說:“路漫漫,我不知道該怎樣上下求索。”

  “我會做你的引路人。”穀雨進一步引導:“假設你現在是我的領導,試著給我安排一項工作,找找當領導的感覺。”

  柳曉楠望望辦公室的房門,往椅背上一靠說:“穀雨同誌,能否親我一下?”

  “好的領導,你把頭伸過來。”等柳曉楠伏在辦公桌上,把頭伸過來,穀雨一把揪住他的耳朵,頭頂著頭說:“我知道你喜歡特立獨行,這樣的選擇非你所願。可是,勇於把不喜歡的事情做好,那才是真男人。想想你的家庭,想想你要兌現的諾言,隻有你成功了,才有可能幫助家裏擺脫困境;再想想你大舅,想想你姥姥說我像你大舅媽,不為別的,隻為了愛。”

  為了愛,柳曉楠接受了穀雨的建議,雖然還幹著平凡的倒班工作,心中卻在暗暗發力。又一篇小說構思成熟了,他想一鼓作氣寫出來,可宿舍不具備這樣的條件。

  斷斷續續地寫,思路常常中斷,感覺也不對,常常陷於混亂當中,因此想到穀雨的房子。今天下夜班,白天他睡足了覺,想跟穀雨借房子一用。

  白班下班的人流湧出廠大門,幾個團委的小姑娘看見柳曉楠,圍住他嘻嘻哈哈地拿他尋開心。柳曉楠無力招架,隻能裝傻充愣應付著。

  人流漸漸稀少,穀雨才從廠裏走出來,她一眼看見柳曉楠手裏拿著一個檔案袋,知道他是來找自己的,卻不知他想幹什麽。

  穀雨走到柳曉楠的身邊,對那幾個小姑娘說:“你們又在欺負老實人了,是不是?”

  那幾個小姑娘說:“哪敢呀!我們是替你看著他,不讓別的小姑娘勾引他。”

  穀雨盯著柳曉楠手中的檔案袋,問他:“手裏拿著什麽?”

  柳曉楠說:“幾本稿紙。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利用這兩天時間突擊一下,完成一篇新作品,隻好來找你。”

  “原來是約會呀!”幾個小姑娘拋下一串笑聲,議論著走開了。

  這些小姑娘表麵上嘻嘻哈哈,背地裏無一不勾心鬥角,都是有來路的,哪一個都不是好惹的。現在,她們又把柳曉楠當成共同的威脅。

  穀雨想,以後得在家裏多備些稿紙,或是給曉楠買個公文包。總是拿著檔案袋來找自己,別人會誤以為要辦理什麽人事調動之類的私事,不管真假影響總是不好。

  兩個人在街上找了一家小飯館,隨便吃了點東西,之後來到穀雨的住處。一進門,兩個人便緊緊相擁,盡情釋放著感情的饑渴。很多天沒有見麵了,思念如潮愛意纏綿。

  柳曉楠突然用力推開穀雨說:“你回你父母家去吧,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就可以了。”

  穀雨楞了一下,隨即抗議說:“這是我的家好不好,你憑什麽趕我走?”

  柳曉楠說:“你留在這裏我沒法安心寫作,我也沒功夫陪你說話。”

  “那是你定力不強,怨不得我。”穀雨進房間換好衣服,出來時問柳曉楠:“需要我給你準備什麽?”

  “一瓶鋼筆水。”柳曉楠逃也似得走進小房間,鋪好稿紙,擺上兩支鋼筆。

  換下一身中規中矩的正裝,換上一身充滿個性的家居便裝,青春的魅力與張力盡情綻放展示的穀雨,讓他有些眼花繚亂心猿意馬。

  穀雨拿來一瓶鋼筆水,泡好一壺茶,揉搓著柳曉楠的腦袋說:“紅袖添香夜讀書,別人求之不得的美事,你還不願意。我好想親眼看看你是怎樣寫作的。”

  柳曉楠提筆在稿紙的正中寫下“不老的土地”五個標題大字,大腦中漸漸地屏蔽有關穀雨的信息,進入隻屬於自己的精神世界裏。運筆如飛,筆畫簡練放縱,字跡連綿如行雲流水,大有隨心所欲一氣嗬成之勢。

  穀雨站在柳曉楠的身旁看了一會兒,字跡潦草讀不懂其內容,轉身默默地離開。她在客廳沙發上愜意地躺下,沒有打開電視機,隻隨意翻著一本雜誌,並無百無聊賴之感。

  這麽多年來,她一直期待著有個人能走進自己的心靈世界,讓自己的內心充盈起來。眾裏尋他千百度,那人卻是個從天而降的農村野小子。

  他還很稚嫩、粗野,可他在不斷完善自己,努力在創造屬於自己的人生和世界。他的未來是個謎,不像自己早就規劃好了,毫無動力和新鮮感。與其做個旁觀者,不如與他攜手並進,這豈不是另一種挑戰另一種成功?

  穀雨沒去打擾柳曉楠,柳曉楠也沒有喊過她。她沒有感到孤單,她的耳邊一直回響著鋼筆在稿紙上刷刷行走的聲音,如一團溫暖安定充沛的氣息環抱著她,像一首輕音樂滋潤撫慰著她的心,她的這間大房子不再是空蕩蕩的。

  夜已深,柳曉楠還在小房間裏奮筆疾書。

  穀雨輕輕走進去,她看見柳曉楠已經寫滿了一本稿紙,一支鋼筆寫幹了墨水,茶水也喝的見了底。她給那支鋼筆注滿了墨水,把柳曉楠的頭攬在自己的懷裏,輕聲說:“別太累了,該休息了。”

  柳曉楠靠著穀雨閉了一會眼睛,活動活動手腕說:“我正寫在興頭上,情緒飽滿高漲,什麽時候困了什麽時候睡。你去休息吧,明天還得早起上班,別為我擔心。”

  穀雨親吻著柳曉楠:“明天早晨我給你買好早點,你放心睡。我給你留一把鑰匙,中午自己出去買點吃的。不許走,等我下班回來。”

  柳曉楠答應著,起身活動一下腰身,做了幾個俯臥撐,重又坐到書桌前。

  穀雨回到自己的房間裏躺下,對麵房間透過來的台燈燈光促使她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自私和殘忍了?純淨質樸的他是那麽的真實可愛,為什麽一定要按照自己的設想去改造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