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農婦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4548
  柳曉楠推著單輪手推車,穀雨麵朝他坐在手推車上,一路跟碰麵的人打著招呼。

  今天是國慶假期的最後一天,一大早,兩個人去河邊把蟹籠全部收上來,捕捉到的河蟹全部留著給穀雨帶回家去。柳曉楠把蟹籠送給四哥,空閑時捉點河蟹河蝦,可以解解饞,也可以賣點零花錢。

  吃過早飯,柳曉楠問父母有沒有要幹的活。薑長玲疼愛兒子:“沒有活,上午準備一下要帶的東西,下午就該返回濱城了。好好工作,家裏那點活不用你操心。”

  柳致心卻對柳曉楠說:“回趟家不幹點活就走,是不是覺得不好意思了?那好,到山上出地瓜,能出多少算多少,盡到心意就可以了。”

  柳曉楠給手推車打氣,準備鐮刀钁頭的同時,穀雨讓薑長玲給她找一身幹活的衣服穿,她要跟著上山。薑長玲舍不得讓穀雨上山,穀雨含蓄地表示,說不定以後會成為她的兒媳婦,得提前體驗體驗農村的勞動。

  穀雨穿上薑長玲的舊衣服,頭上圍上一條藍圍巾,覺得衣服肥大不合身,很別扭,便去照鏡子。一照之下笑彎了腰,不看臉盤純粹是個農村小媳婦。

  薑長玲也覺得不妥,這不是醜化未來兒媳婦的形象嗎?讓穀雨換上她自己的衣服,跟著上山看看就可以了。

  穀雨不換,堅持穿著這一身出去見人。昨天下午,她跟隨柳曉楠去了姥姥家,見到了姥姥家相框裏大舅的學習文化三等功的立功證書,見識了當時四野總司令和政委的親筆簽字。

  當然,她久久端詳著大舅媽年青時的照片,聯想起柳曉楠在《從軍記》裏所描寫的戰爭畫麵,英雄主義激情和浪漫主義激情同時在她心中激蕩。

  姥姥拉著她的手,連聲說像,像極了大舅媽年青的時候。她和大舅媽年青時的相貌並不相像,姥姥之所以如此肯定,一定是記住了大舅媽當年的某種特定氣質,如今又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大舅媽年青時的影子。

  穀雨心中的仰慕之情油然而生,置身於當時那個殘酷的環境,自己會成為大舅媽嗎?柳曉楠會成為大舅嗎?

  即使是現在,剛剛萌生的的感情依然麵臨著嚴峻的考驗,是否具備大舅和大舅媽那樣的決斷和勇氣?

  因此,做一回農婦,是自己心中邁出的第一步,而不是做做樣子給人看。她大義凜然,奔赴刑場一般走出家門,走到街上,站到柳曉楠的麵前。

  穀雨自己強憋住笑,手上暗暗做著準備,如果柳曉楠敢嘲笑自己,會毫不客氣地給他一下子。

  可是,柳曉楠太壞了,不但沒笑,反而嚴肅挑剔地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看得她心裏直發毛。隨後,他找了一個柳條筐給她挎在胳膊上,口中念念有詞,上山能出地瓜攆兔子,這回像了。

  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場,穀雨真會把柳條筐扣在柳曉楠的頭上。

  柳曉楠按住手推車的車把,讓穀雨坐到車上去。穀雨開始很緊張,害怕柳曉楠扶不住手推車,把她給扣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把著車幫。

  柳曉楠讓她放鬆點,不要左搖右晃。穩穩地走了一段路,她才完全適應這種獨特的運輸工具,優哉遊哉地享受著專車的待遇。

  穿過後街直奔後山坡時,迎麵遇見董小軍和關小雲。見到穀雨一身農婦裝扮坐在手推車上,關小雲趴在董小軍的身上大笑不止;董小軍想忍沒忍住,同樣笑聲不斷。

  柳曉楠嚴厲地嗬斥:“沒大沒小的,嚴肅點。沒見過農村老頭推著老太太上山幹活呀?”

  穀雨幹脆把頭埋在柳條筐上。

  董小軍和關小雲一左一右跟在手推車的兩側。關小雲止住笑,問穀雨:“哎,我是不是該叫你嫂子了?”

  穀雨抬起頭說:“隨便。我說過的,咱倆會成為好姐妹的。”

  關小雲說:“不可能,嫂子和小姑子是天生的仇人。”

  穀雨說:“關小雲你真沒勁,小時候的仇記到現在,氣量狹小。”

  關小雲拍拍穀雨胳膊上的柳條筐,問董小軍:“在這筐裏放上一個南瓜,你說像什麽?”

  董小軍沒敢正麵回答,嘴裏哼著電影《地雷戰》裏麵的配樂。穀雨再次把頭埋在柳條筐上,柳曉楠想到那個鬼子偷地雷的畫麵,不由得也笑了。

  關小雲解釋她為什麽會想到南瓜。她家的院子裏種了幾棵南瓜,南瓜藤爬到了杏樹上,結了幾個南瓜。來家的頭一天,董小軍看到了很驚訝,原來南瓜是長在樹上的啊。

  昨天一天,她帶著董小軍熟悉農村的環境和農作物,幹了一點菜園子裏的農活,不要再鬧出笑話了。

  今天,董小軍想在臨走前幹點真正的農活,關小雲便帶著他去找柳曉楠,結果迎麵碰上了。正好,一起去山上出地瓜,讓他揮揮钁頭,體驗一回山上下鄉。

  董小軍說:“農村真不錯,環境好空氣好,蔬菜和糧食都是新鮮的,我很喜歡這裏。”

  關小雲說:“你不過住上幾天,好吃好喝好玩的,自然覺得什麽都稀奇。讓你幹上一年的農活,你就不會這樣說話了。對不對,穀雨?”

  穀雨說:“這是愛屋及烏,愛的人生活在這裏,才會覺得這裏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對不對,小董?”

  董小軍不住地點頭:“如果不是關小雲,我哪裏會在意還有個柳子街的存在。”

  關小雲說:“你倆發展的夠神速的。回來的時候,在車上還是仇人,一眨巴眼的工夫便唱上了《天仙配》。穀雨,我真是服了你了,從小到大你都霸著柳曉楠。”

  穀雨說:“關小雲,注意一下你的用詞。不是霸,是喜歡、是愛好不好?你問問曉楠,他小時候是不是喜歡我?他都曾經對我做過什麽?”

  一直沒有說話的柳曉楠開口了:“穀雨,你信不信我把你給推到溝裏去。”

  故意顛了幾下手推車車把,嚇得穀雨連聲大叫。

  來到山坡上自家地瓜地地頭,關小雲揮著鐮刀削去地瓜秧子,柳曉楠教董小軍如何使用钁頭,穀雨戴著線手套,負責把刨出來的地瓜裝到手推車上。

  董小軍學得很快,也有力氣。柳曉楠把钁頭交給他:“小雲家沒有栽地瓜,你刨出來多少都給你帶走。”

  柳曉楠坐在梯田埂上,樂得清閑地看著那三個人邊勞動邊說笑。他習慣性地扯斷一根草梗,放在嘴裏輕輕地咀嚼著,草汁先苦澀後清甜的味道帶給他一種特別的感受。他望著山坡下的村莊,癡癡的眼神漸漸地發散迷茫了。

  穀雨穿著母親的衣服,可她不會也不可能去經曆母親的那些辛苦與煎熬。

  母親也曾這般年輕過,也曾為愛付出過。母親為了守著一條大河,放棄了結束兩地分居的機會,三十年來獨自替父親守護著一個家。

  可父親好像對此並不滿意,常常衝母親無端地發火。他替母親不平,可又不敢當麵頂撞父親,背地裏鼓動母親反抗父親的獨斷專行和暴虐。

  母親隻平靜地說了一句話:“你爸在礦井下冒著生命危險,養活咱這一大家子,回家發發火能放鬆一下,不跟他一般見識也就過去了。”

  韶華易逝,父母漸漸老去。父親常常按年頭數著日子,還有多長時間就要退休了,退休後可以讓母親輕鬆一下了。母親回應,勞累我不怕,你少發點火,讓我過幾天清靜日子,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安慰。

  說也奇怪,自從他參加工作,父親的脾氣好了很多。母親對他說,你爸像變了一個人。這次穀雨走進家門,父親更是放低了姿態,一日三餐親自下廚做好吃的,也不再跟他嘮叨農村的那些話題。

  父親突然不像父親,他的心中湧起陣陣悲涼,他不希望這樣。

  今天早晨,跟穀雨收完蟹籠回來,見父親在菜地裏拔草,便走到父親身邊,想跟父親單獨說幾句話。父親好像也有話要對他說,直起腰來搓著手上的泥土草葉,沒有挪動腳步並沒有回家的意思。

  他等著父親先開口。

  父親說:“我一直擔心,害怕你走你嶽老師的老路。想寫就寫正麵的東西,不要老想著去揭露批判。這世上不公平不公正的事情多了去了,輪不到你去管,你也管不了。我和你媽不圖你成名成家,也不圖你大富大貴,隻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他說:“我會引以為戒的。不過,時代不同了。”

  父親說:“不管什麽時代,都願意聽好話而不是反話。咱個平頭百姓能夠安身立命就該知足了,不要做出頭的鳥。”

  如果放到以前,他一定會嘲笑父親膽小怕事謹小慎微。如今他漸漸懂得了父親,他認真地回答說:“我記住了,放心吧。”

  父親手中的農業科技方麵的書籍還在不斷增加,看樣子真準備退休後回到農村大顯身手。父親引以為豪的是,現在很多老農都要向他請教,他覺得他的一生有了另外的價值。

  可是,土地真的能改變人們的生活現狀嗎?

  叔叔和柳二丫每天起早貪黑,省吃儉用,至今沒能攢出蓋新房子的錢;四哥三十好幾,仍是童子之身,心中恐怕還惦記著那個小寡婦;柳其順才二十二歲便要當爹了,四處打零工,微微駝著脊背,麵相蒼老,像三十多歲......

  一代又一代人在土地上揮灑著汗水,付出辛勞,獲取的卻微乎其微。究竟是一種什麽力量,把人們牢牢地拴在土地上?

  柳曉楠沉浸在冥想與疑問當中。關小雲見他一直呆坐著,便對穀雨說:“你看看你家曉楠,嘴裏叼根草,坐下去便不動彈,真把咱們三個當長工使喚了?”

  穀雨看了柳曉楠一眼說:“別去驚動他,他的思維方式跟咱們不一樣。或許現在的這種狀態,正是他最放鬆最活躍的時刻。”

  穀雨在柳曉楠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憂慮,熱戀中的人不該有的憂思。他給自己背負的東西太多太沉重,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跟自己相愛著,語言和親熱度都沒有完全放開。

  她原以為是自己的愛給了他沉重感和壓迫感,她能理解他的心態,唯有給他更溫暖的懷抱更火熱的激情,化解他的多思多慮。沒想到,他的肩上還扛著一份家庭責任。

  昨天晚上,柳致太和柳二丫發生了一點口角,為的是柳二丫帶來的那個小女孩。柳二丫過於嬌慣那個小女孩,柳致太作為後爹也不好深管,以至於那個小女孩屢屢以找她親爹相威脅,達到滿足她的過分要求的目的。

  柳二丫也常常以此為引子,埋怨柳致太沒有大能耐,蓋不起新房子。家裏條件好了,小女孩就不會這麽鬧騰了。

  爭吵聲傳到這屋,聽了一會兒柳曉楠跳下地,他的父母都沒能攔住他。他推開叔叔家的屋門,壓著火氣對柳二丫說:“柳二丫,你不要擠兌我叔叔,我叔叔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你不是不知道。你不要破壞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我十幾歲的時候就說過,隻要我有能力,我會幫著叔叔娶上媳婦。叔叔現在有媳婦了,我那句話還管用,我會幫著叔叔蓋上新房。”

  柳二丫說:“女人都愛嘮叨,我不過是跟你叔叔嘮叨幾句。”

  柳曉楠說:“再怎麽愛嘮叨,也不能傷人的自尊。”

  不知出於什麽原因,柳二丫和她的那個女孩都懼怕柳曉楠,柳曉楠一出現都消停了。柳曉楠轉身離開,走出家門站在黑漆漆的街上,黑暗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隻聽得他那粗重的喘息聲。

  她不知如何安慰他,隻默默地站在他的身邊。

  他懷著愧疚說:“柳二丫和叔叔是有感情的,矛盾的根源在於貧窮。人窮誌短,相見以來我沒給你買過一樣東西,你可能會笑話我小氣,不舍得花錢,守財奴一樣。你說錢是王八蛋,可我是讓錢牽著鼻子走的王八蛋。家中的現狀你也看到了,我怎能袖手旁觀?對不起,穀雨,跟我在一起讓你受委屈了,我暫時給不了你太多,我首先要兌現我的承諾。”

  她緊緊擁抱著他。直到這一刻,她才完全相信關得玉說過的話,從小看到老,這是一個一諾千金的男人。

  她的身邊從來不缺乏前途無量的男青年,哪一個能把一個小女孩的話當成一生的夢想,並為此苦苦追尋?哪一個能記得十幾歲時立下的諾言,把一份責任扛在肩上?

  她一直在尋求一個答案,究竟什麽樣的男人才算是成功的男人?現在這個答案明確了,無論貧富貴賤,一個有責任心有擔當的男人,才稱得上是一個成功的男人。

  穀雨走到柳曉楠身邊坐下,輕輕握著他的手。柳曉楠扭過頭看著她,報以會心的微笑。

  秋日的暖陽,映照著兩張年青奔放的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