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年的國慶節到了，紡織廠放三天假，依舊派出大客車送農民輪換工回鄉過節。四輛大客車停在廠門前的廣場上，大家聚集在客車的周圍等候上車，說說笑笑的。

  入廠工作整整一年，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發生了一些顯著的變化，這座城市這個工廠不再是陌生之地，他們已經融入不曾屬於他們的世界。

  柳曉楠和關小雲董小軍站在一起，輕鬆地談論著有關農村的話題。關小雲和董小軍的關係已經正式確定，今天她將帶著董小軍回家去麵見自己的父母。此次是董小軍第一次到農村，顯得有些興奮，充滿了好奇。相比之下，關小雲很平靜，仿佛是水到渠成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關小雲是在穀雨出現後，果斷地跟董小軍確定戀愛關係，並跟董小軍的父母見了麵。董小軍父母都是紡織廠的老職工，早年間分到了三間瓦房，因為家庭人口沒有增加，要想調劑到樓房很困難，也成了董小軍談戀愛結婚的一大障礙。

  見到關小雲後，董家父母很滿意，憑著兒子自身的條件，在城裏再找不到這麽好的姑娘。尤其是關小雲看到董小軍家還有兩間臨街的偏房，無意當中說了一句，可以利用起來幹點裁縫活兒，讓董家父母另眼相看。這還是一個能幹會過日子的姑娘，心裏自然一百個滿意。

  於智勇和王萍走了過來，王萍拿董小軍開玩笑：“怎麽不背上吉他，好給未來的老丈人丈母娘唱唱歌。”

  董小軍反問王萍：“你要是羨慕也可以跟於智勇去農村呀。”

  王萍看了於智勇一眼：“農村對於我沒有吸引力。”

  司機打開車門，大家以鄉為單位上車。董小軍和關小雲坐在一起，柳曉楠坐在他倆的身後。大家剛剛坐定，卻見穀雨拎著一個皮革背包走上車，放下背包向車內看了一眼，拍拍手示意大家安靜。

  穀雨拿出一份名單說：“今天我送大家回家過節，為了大家旅途愉快，也為了跟大家認識，我先點一遍名。”

  穀雨站在車的前部開始點名。關小雲回過頭，探尋地看著柳曉楠，柳曉楠輕輕搖搖頭。以前送農村職工回家過節，都是由工會的相關人員出麵，今天穀雨這是唱的哪一出？

  穀雨點完名，問大家有沒有沒上車的或沒點到名字的。關小雲再次回頭看著柳曉楠，眨著眼睛，意思是她是誠心沒點你的名字。柳曉楠點點頭，安然地坐著沒言語。

  關小雲看不慣，大聲說：“穀雨，你那名單上沒有柳曉楠的名字嗎？還是你眼大漏神？”

  穀雨象征性地掃了一眼名單，目光轉向關小雲，越過關小雲的頭頂，投射在柳曉楠的臉上，微笑的麵容沒有絲毫的歉意：“是啊！那麽響亮耀眼的名字我怎麽會沒看到？好大的一尊神坐在那裏，我竟然有眼無珠。我重新點下名，柳曉楠。”

  柳曉楠大喊了一聲：“到。”

  車內哄然大笑。等笑聲漸漸平靜，穀雨把矛頭對準關小雲：“關小雲，你我雖然有過小矛盾，可那都是小時候的事兒，現在我們都是成年人，還記在心裏就沒意思了。咱們都在一個廠子裏工作，說不定我們以後會成為好姐妹。”

  關小雲毫不妥協：“我絕對不會跟你成為好姐妹。”

  穀雨柔中帶剛地回敬道：“世上沒有絕對的事兒，不信咱慢慢來。”

  客車發動了，駛出廠區，駛出市區，行駛在鄉間的公路上。穀雨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跟司機輕聲交談說笑，跟關小雲的針尖對麥芒，絲毫沒有影響到她的情緒。

  關小雲欠起身，趴在柳曉楠的耳朵邊小聲說：“你要是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的，你真就徹底完蛋了。她那麽嘲諷你，你就不應該喊到，假裝沒聽見，讓她也下不來台。”

  董小軍也回過頭來說：“你倆這是怎麽了？好像情況不大妙。”

  柳曉楠心裏明白得很，可不能跟董小軍和關小雲說，他預感到穀雨今天還會有大動作。

  相見後的“蜜月期”隻持續了一天半。那天吃完西餐後，穀雨帶柳曉楠去遊泳館遊泳。遊泳館並不對外開放，同樣並不是任何一個普通人都能隨便出入的。辦好了手續，柳曉楠換上遊泳短褲，到泳池邊跟穀雨匯合。

  泳池邊有十幾個男女青年，穿著泳衣坐在一起說笑，見有陌生人闖入，便有兩個男青年走過來詢問。走到近前仔細一看，互相認了出來。

  正是去年秋遊時，曾在海邊發生過衝突的對手。

  兩個人盯著柳曉楠，不敢冒然無理：“你怎麽會進到這裏？”

  柳曉楠冷笑：“你倆出現在這裏，我倒是一點不感到意外。”

  其中一個說：“你別神氣，那天是沒有準備，才讓你偷襲得手的。不服咱們今天重新較量，就在這裏，你敢不敢吧。”

  “想跟我的朋友較量什麽？”穀雨穿著泳衣走過來，站到柳曉楠的身邊說：“你們好像認識，不用我介紹了吧。”

  柳曉楠說：“太認識了。”

  那兩個人跟柳曉楠握手：“我們是不打不相識。”

  穀雨的出現，在泳池邊引起一陣小小的轟動，那十幾個男女青年紛紛圍攏過來問候。穀雨拉著柳曉楠的手介紹說：“柳曉楠，我在農村時的好朋友，現在是最有前途的文學青年，你們應該都看過我推薦給你們的他寫的小說。”

  男女青年紛紛跟柳曉楠握手，穀雨在一旁做著介紹。柳曉楠頗為不自在，這些出身高貴的人根本不會把自己放在眼裏，隻不過礙於穀雨的麵子，才假惺惺地故作熱情。

  穀雨熱情很高，恨不得把柳曉楠誇上天：“柳曉楠還是一名遊泳高手。”

  有個人討好地對穀雨說：“你**歲就會遊泳，是這裏的遊泳皇後，他還能超過你？”

  穀雨說：“我所說的遊泳高手不是在風平浪靜的泳池裏，毫無挑戰性地遊來遊去。而是置身於大河和大海，在激流和大浪中搏擊，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曉楠，露一手給他們看看。”

  柳曉楠意味深長地看了穀雨一眼，縱身一跳躍入泳池，憋著一口氣在水中潛遊。他的水感很好，身子貼著水麵，既不下沉也不上浮，梭魚一般在水層中快速潛遊。直到氣息用盡，實在憋不住了才探出頭來換氣。

  五十米長的泳池，再有十幾米便到頭了，引來泳池邊一陣讚歎聲。

  那天下午，柳曉楠也見識了穀雨的遊泳身姿，動作嫻熟而優美，可以在泳池裏往返遊上幾個來回。這還是那個學了兩個夏季都沒學會遊泳，笨的不能再笨的的穀雨嗎？難道她在泳池裏會遊泳，到了農村的河裏就不會了嗎？

  柳曉楠覺得，需要重新認識一下穀雨。

  玩了一下午，走出遊泳館後，那十幾個人邀請穀雨和柳曉楠一同去吃飯。柳曉楠說他得回去了，食堂裏有飯。

  穀雨讓他們先走，跟柳曉楠解釋說：“我把我的朋友介紹給你認識，為的是你以後的路會更加寬廣，你不要顯得清高孤傲、格格不入。”

  柳曉楠很冷淡：“我不想跟你的朋友認識，更不想跟他們打交道。你問問你那兩個朋友，他們都幹過什麽？也麻煩你轉告他倆，想重新較量，我隨時奉陪。”

  穀雨耐心地勸說：“他們是有些壞毛病，我也看不慣，可人總得跟人交往打交道。”

  柳曉楠說：“穀雨，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選擇。僅僅作為少年時期的小夥伴，你為我做了很多，於情於理都無可挑剔，稱得上仁至義盡，我十分感激。以後你別再找我了，我倆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穀雨質問：“你這是什麽意思？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

  柳曉楠狠狠心說：“你在農村的那兩年，好像不止**歲吧？你為什麽要騙我不會遊泳？你是不是覺得農村人天生就傻，特別好愚弄？”

  柳曉楠氣憤地撇下穀雨獨自離開。誰能保證“你隻有當上作家，或是考上大學，我們才有可能在城裏相見”不是一句謊言？不是另一種欺騙？

  可悲的是，自己竟然把謊言當成一生的夢想，可笑的是竟然給穀雨罩上了一層光環，盡管文學已成為自己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從那天以後半個多月的時間裏，兩個人一直沒有見麵。不管誰問，柳曉楠都很坦然地宣布，他們少年時期的友情畫上了圓滿的句號。眾人反應不一，他也不多做解釋。

  可是今天，穀雨不但給了自己一個下馬威，還捎帶上關小雲，她想幹什麽？報複自己那天戳穿了她的謊言和把戲？柳曉楠望著穀雨的背影，心裏一陣陣發怵，正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又一想，不能讓她主宰了車廂裏的氣氛。

  柳曉楠探身對董小軍說：“你是柳子街的女婿，你得跟我們站在同一條陣線上。你到車廂前，帶領大家唱幾首屬於我們的歌。”

  柳曉楠的提議得到關小雲的支持，把董小軍推離座位。董小軍站到車廂前部，情緒飽滿地演唱：“天邊飄過故鄉的雲，它不停地向我召喚，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有個聲音在對我呼喚，歸來吧歸來喲，浪跡天涯的遊子......”

  大家拍著手打著節拍，會唱的跟著一起唱，車廂內洋溢著歡歌笑語。一曲《又見炊煙》唱完，穀雨站起身，來到董小軍身邊，提議說：“咱們請柳曉楠給大家表演個節目好不好？”

  看眼的不怕亂子大，有人邊起哄邊鼓掌。柳曉楠站起身揮著手說：“我沒有表演的天賦，對不起大家了。”

  董小軍向著他的頂頭上司，適時地插了一句：“不會表演沒關係，那你說說你談戀愛的標準和條件，讓我們大家幫你參謀參謀。”

  柳曉楠說：“這是個好問題。不過，我的條件可高。”

  董小軍說：“高不高先說說看。”

  柳曉楠一本正經地說：“最起碼的，得膀大腰圓吃苦耐勞，上山能耪地攆兔子，下河能洗衣服摸魚，回家能挑水做飯帶孩子。”

  哄然大笑。嬉笑聲中，柳曉楠沒有回避穀雨冷箭一般的目光，從容地說道：“今年的元旦前，我的小說處女作發表了，我一個人來到海邊。那天下著鵝毛大雪，幾步遠便看不清前麵的一切，隻聽見海浪有節奏地拍打著海岸。我從沒寫過詩，那一刻靈光一現，腦海裏湧出幾句詩。我把這首詩讀給大家聽聽吧。”

  車廂裏安靜下來。柳曉楠看著穀雨，一字一句地誦讀他那首《致浪花》

  默默守候了九百九十九年

  才見你的身影姍姍

  那天邊的雲

  是淡淡的思緒在飄散

  你從晨曦中醒來

  朝陽為你點綴斑斕的色彩

  你向遠方啟航

  海鷗追逐你的夢想

  你在風中起舞

  海浪也為你歌唱

  而我

  隻是孤寂的海岸

  那撒滿海灘的沙粒

  是早已揉碎的思念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我站在你的身邊

  你卻忽視我的存在

  而是你我緊緊相依

  卻分屬兩塊不同的天地

  我張開雙臂

  願為你

  再守候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