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真容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4721
  白班的下午,張仕鑰接到車間主任的電話,問他有個叫柳曉楠的農民輪換工,是不是在他的工段工作。他說是,車間主任讓他把柳曉楠領到車間辦公室。

  放下電話,張仕鑰想不清楚,車間主任什麽也沒說,甚至不知道柳曉楠在哪個工段工作,找他有什麽事呢?

  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這批農民輪換工進廠工作快一年了,大部分都成了生產骨幹,在各個崗位上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尤其是柳曉楠,利用業餘時間給車間和工段辦黑板報,在車間是掛號的。難道是調動柳曉楠的工作?

  張仕鑰先跟王艾青打聲招呼,讓人替換下柳曉楠,領著他去車間辦公室。路上,張仕鑰囑咐了柳曉楠幾句,見到車間領導要有禮貌,客氣一些謙虛一些,如果是調動工作要服從分配。

  他覺得車間主任突然要見柳曉楠,必然是想重用他,所以才提前跟他談話了解一下。

  柳曉楠一一答應著,盡管雲裏霧裏不知道車間找自己具體有什麽事。他還沒有見過車間領導,心裏七上八下的。

  來到車間辦公室,張仕鑰敲門後先走進去,看見車間主任和幾個政工領導都在,另有一個陌生的中年人。他正要回頭跟柳曉楠介紹幾個車間領導,卻見柳曉楠旁若無人地直接跟陌生男人握手,興奮地喊著趙老師。

  更加令張仕鑰沒有想到的是,車間的幾個領導好像都很熟悉柳曉楠似的,熱情地跟他握手,招呼他坐下。見此情景,如果再插話做介紹便是多此一舉了,他識趣地坐到一邊。

  張仕鑰眼中的陌生男人是趙廣誌。趙廣誌拉著柳曉楠坐到自己的身邊,解釋說:“你上次交給我的《從軍記》小說稿,在咱們編輯部引起不大不小的轟動,一致認為你從一個全新的角度描寫了戰爭,人物情節新穎獨特,是一篇難得一見的戰爭題材的小說。主編閱讀後也大為讚賞,把你定為文聯重點培養的文學青年,讓我把你的這篇中篇小說推薦給省文聯主辦的文學刊物,目的是想助推你走得更遠。”

  柳曉楠感激之情無以言表,隻能幹巴巴地說著謝謝。

  趙廣誌把手中的大信封和一張匯款單交給柳曉楠,喜形於色地說:“你的《從軍記》在省刊第九期頭題發表,可見也得到省文聯的肯定和重視,以後別再有什麽思想顧慮了。因為用的是咱們編輯部的地址,省刊把書刊和稿費寄到我手裏,趁著今天下午沒事情,我給你送來了,也是想了解一下你的工作和生活。我去宿舍找你,宿舍管理員說你在上班,這才找到你們車間。”

  柳曉楠極力控製著內心的激動和興奮,打開信封,是兩本省文聯的刊物,匆匆看了一眼,《從軍記》果然是在頭題發表。他把一本刊物交給車間領導,另一本交給張仕鑰。

  織布車間的幾個領導顯然被震驚到了,恐怕以後不得不換一種眼光來重新看待農村職工。

  他們以前也大概知道有個農民輪換工黑板報辦得好,可沒想到他會寫小說,還得到市文聯的重視,找遍全廠也再找不到這樣一個人。趙編輯和柳曉楠的談話便引起他們高度重視。

  趙廣誌問柳曉楠:“我大致了解了一下你們住宿的情況,宿舍擁擠還倒夜班,我想知道你平時都是怎麽寫作的。”

  柳曉楠不好意思地說:“別人睡覺時我趴在床上寫,宿舍不安靜我到頂樓的樓梯上去寫。過節放假我不回家,宿舍裏隻剩下我一個人,安安靜靜沒人打擾。”

  趙廣誌點點頭說:“年輕時吃點苦,多磨礪磨礪不算壞事。我相信你會寫出更多更優秀的作品來,我和編輯部的幾位同仁也會大力扶助你。”

  這句話其實是說給那幾個車間領導聽的,希望他們能改善一下柳曉楠的生活工作狀況,目的達到了起身告辭。

  柳曉楠送趙廣誌走出廠門,分手時,趙廣誌對柳曉楠說:“我並非虛言,你的確是咱們市文聯重點培養的對象,唯有拿出更優秀的作品才有說服力。小夥子,以後的路還很長,努力吧。”

  柳曉楠目送著趙老師離去,站在廠門口稍微平息了一些心情,才去段長辦公室找張仕鑰,解釋了一下當初為什麽不學擋車工,張仕鑰表示理解。

  回到工作崗位上,王艾青關切地問車間找他有什麽事,他說晚上到她家裏去說。

  下班後,柳曉楠和王艾青一同去菜市場,他拿出幾百塊錢的匯款單給王艾青看,表示今晚借她家的爐灶他請客。王艾青爽快地答應,她比柳曉楠更為高興。

  柳曉楠買了魚肉青菜啤酒,在王艾青家跟她兩口子邊喝邊嘮,很晚了才回到宿舍。

  同宿舍的人正準備睡覺。於智勇告訴柳曉楠,晚上來了好幾撥人,有車間的有廠部的,有工會的有團委的,坐了很久了解他的情況,不見他回來才散去。

  柳曉楠暗自好笑,他正是想到這一點才躲到王艾青的家裏。寫小說的秘密公開了,以後不得安寧了。

  柳曉楠把兩盒煙和一兜桔子交給於智勇,讓他給大家分分。

  於智勇分發著香煙和桔子,跟大家說,柳曉楠一人成功也是大家的光榮,他為了不影響大家的休息,晚上跑到樓頂層坐在台階上寫小說,以後大家都要支持他。

  隨後的幾天,車間和廠部的相關部門相關人員都找過柳曉楠談話,表達了慰問讚揚和支持,廠團委的宣傳欄和廠廣播站,也在大力宣傳他所取得的成就。

  可是,他一直隱隱期待的那個人始終沒有出現。這也不奇怪,符合她一貫高高在上的性格。

  那天在王艾青家裏,王艾青問他還不願意跟她相見?他說不願意,至少自己不會主動去相見。王艾青說挺有意思的,看你們誰能沉得住氣。

  不見就不見,有什麽呀!反正現在也不指望你借書給我看,我自己會寫書了。

  夜班。快下班時,柳曉楠突然問關小雲這兩天休息回不回家,他想回趟家,要回一起回。

  關小雲很意外:“馬上快到國慶節了,現在回什麽家?過節你又想不回家?”

  柳曉楠說:“國慶節回家,今天是臨時想回家看看,也是躲清閑。”

  關小雲說:“要回你自己回,我才不學你神出鬼沒讓家裏人摸不著頭腦。不對,你是躲著那個‘害人精’吧?你還是不想跟她見麵?”

  柳曉楠點著頭。正說著,張仕鑰來找柳曉楠,說是有人找他,讓他自己去段長辦公室。柳曉楠問誰找他,張仕鑰事先被告知先不要透露,隻說是廠團委的。

  似乎有某種預感,隱隱的期待中,心底忽然冒出一絲絲的膽怯來。柳曉楠來到段長辦公室,停頓了片刻才敲了敲門。

  裏麵傳出一個女性清脆的聲音:“請進。”

  聲音有些熟悉,基本上可以確認了。柳曉楠推門走進去,他看見辦公桌前坐著一位年青女性,穿著廠級管路人員的淺灰色工作服,梳著披肩發,麵容素雅神態嚴肅。正襟危坐,隻瞥了他一眼,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神氣活現的樣子。

  說陌生也不陌生,說熟悉也不熟悉,一種難以逾越的距離感卻是清晰可辨,完全當成陌生人也不為過。盡管心裏演繹過無數次相見時的情景,心髒還是控製不住地突突突地狂跳起來。

  柳曉楠站在原地,麵無表情地悶聲問了一句:“你找我?”

  對方指了指對麵的椅子,簡短地回答:“對。我是廠團委的,找你了解點情況,請坐。”

  柳曉楠坐下,身子後仰靠著椅子背,雙臂抱著肩膀,一言不發地看著對麵“廠團委的”。

  “廠團委的”雙臂平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指輕輕點擊著,一雙隱藏著不明之意的明亮眼睛,好奇而帶有挑釁性地直視過來,似乎想一眼看穿對麵那個顯然是呈現敵對狀態的農村小子。

  織布機的噪音透過門縫隱隱地傳進來,掩蓋了彼此的心跳聲。看似平靜的氣氛卻充斥著火藥味,冰冷窒息,仿佛不碰撞出點火花就不足以解凍。

  對峙了片刻,“廠團委的”率先打破僵局,開口問道:“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寫小說的?”

  柳曉楠回答說:“高中畢業之後。”

  “你是如何走上文學寫作這條路的?”

  “不願意擼鋤把數地壟溝鑽牛腚,想給自己另找條出路。”

  “我知道擼鋤把數地壟溝是什麽意思,不就是種地嗎。可什麽叫鑽牛腚?你鑽過?”

  “跟牛打交道的一種粗魯說法,並不是一定要把頭鑽到牛腚裏。農村人沒文化,說話不好聽,髒了你的耳朵,你別見怪。”

  “未必吧?沒文化能寫小說?”

  “瞎寫。”

  “我有個感人的故事,可以寫成很好的小說,想不想聽聽?”

  “聽聽也無妨。”

  “我十三四歲的時候,跟隨父母下放到農村,結識了一個少年朋友。我們在一起隻有兩年多一點的時光,可我們結下了深厚的友情。我回城的那天早晨,他一個人偷偷跑到河裏給我摸河蟹。十月的天氣,成年人都不敢下水,他知道我愛吃河蟹,為了最後一次表達自己的心意,一大早就跳進河裏,凍得嘴唇發青,渾身直哆嗦。回城的路上,我看著手裏那十幾隻河蟹,一直哭一直哭,擔心他凍病了。我沒記錯的話,那一年他才十三歲。”

  柳曉楠麵無表情地說:“你那個少年朋友可真夠傻的。”

  “廠團委的”卻是一臉的癡迷:“傻是傻了點,可我忘不掉他。回到城裏,那十幾隻河蟹我一隻都沒舍得吃,放在一個大盆裏養著,天天看天天喂點東西。可是沒養活,都死掉了。”

  “你也夠傻的。”

  “後來,我又有了很多新朋友,可沒人能取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長大以後,我一直盼望著能跟他見麵,想看看他長大後的摸樣,是不是還那麽傻了吧唧的。令我失望的是,長大後的他變得冷酷無情,絲毫不顧惜我們少年時期的友情,自大自傲假清高。”

  柳曉楠霍地站起身,大聲喊著:“是你暗示在先,提前設置了障礙。”

  “廠團委的”一拍桌子站起身,不客氣地質問:“所以你發表了小說還故意隱瞞,就為了不讓我知道,是不是?”

  “穀雨!你講點道理好不好?別以為我還像小時候一樣怕你。”

  “柳曉楠!長能耐了是不是?敢衝我大喊大叫,是不是覺得我現在管不了你了?”

  聽到兩個人的爭吵聲,張仕鑰推門進來,勸說柳曉楠:“曉楠,你怎麽能跟團委的同誌爭吵?有話好好說。”

  柳曉楠一屁股坐下去。穀雨微笑著跟張仕鑰解釋說:“張段長,我跟曉楠很早就認識,我倆吵鬧慣了。”

  張仕鑰滿腹狐疑地看了柳曉楠一眼,走出辦公室關上門。

  穀雨隔著辦公桌,故意探著身子觀察柳曉楠氣呼呼的樣子,火熱的眼神中跳動著頑皮的神色,滿麵笑意地說:“行啊,**年不見,人長大了,脾氣也見長。”

  柳曉楠被盯得渾身不自在,和解地說:“對不起!我沒想跟你吵架。我就是想不明白,想見就見,不想見就不見,沒什麽大不了的。為什麽要通過宣傳欄來暗示我?考驗我的智商?幸好我沒傻透腔。”

  穀雨坐下來說:“在我的印象中,你應該考上大學,至少考上中專。紡織廠到你們鄉招工,我查看了名單,想看看有沒有熟悉的人,沒想到第一眼便看到你的名字,讓我很吃驚很意外。後來知道你被分配在織布車間,我讓我師傅把你要到她的班組,為了方便掌握你的具體情況。我從輕工業學校畢業後進廠工作,王艾青是我實習時的師傅,我讓她來照顧你。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你相見,才能不損傷你的自尊心,所以通過宣傳欄暗示你。我這樣解釋你滿意嗎?”

  柳曉楠難為情地笑著:“其實,我不需要你解釋,那種情況下,相見不如不見。到海邊度假的時候,我以為你能去組織活動,想偷偷地看你一眼,結果沒看到。”

  穀雨得意地說:“發表了兩篇小說還不想見我,非要等到肩膀一般齊的時候,我很生氣,非常非常地生氣。你們度假的時候,本來是該我去的,我跟別人調換了一下,目的就是不想讓你偷偷看到我。沒想到吧,你的一切盡在我的掌握之中。”

  柳曉楠一拍腦門:“怪不得王師傅給了我很多暗示。”

  穀雨故作委屈地說:“小說我都看了,真棒!我一想,人家現在是文聯重點培養對象,不再是農村那個傻小子了,驕傲的小尾巴肯定翹上了天,我不主動人家不會見我。這才一大早顛顛地跑來,跟未來的大作家見上一麵。”

  柳曉楠越發地不好意思了,難堪地說:“你別抱怨了,都是我不好行了吧。”

  穀雨說:“光嘴上說說不行,沒有誠意。明天是星期天,你也是正休,下班後哪也不準去,好好睡上一覺,傍晚下班後我去宿舍找你。聽說稿費有好幾百塊,頂上我幾個月的工資,全都拿出來賠罪。”

  柳曉楠感覺自己又回到少年時期,心甘情願地接受穀雨的擺布控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