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初吻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4325
  七月中旬,紡織廠工會組織職工輪流到海邊度假,這是每年例行一次的福利待遇。

  大客車駛出市區,沿著環海路向西平穩地行駛。雖說剛下夜班,因為度假營地有帳篷,下午可以好好睡覺休息,車上的氣氛還是很活躍的。

  董小軍坐在機關蓋上彈著吉他,王萍一手抓著把手一手打著節拍,於智勇麵對著她用食指吹著口哨,年輕人盡情地唱著說著笑著。

  柳曉楠和王艾青坐在車後排座位上,他沒有唱,他在側耳傾聽,從這喧鬧的氣氛中捕捉他所熟知的聲音。

  上車的時候,他一眼看見伍豔麗和關小雲坐在一起。目光相撞的一瞬間,伍豔麗把頭扭向了窗外。走過她倆身邊時,關小雲暗地裏狠狠踢了他一腳,意思是讓他跟伍豔麗打聲招呼。

  伍豔麗的表情看著還算平靜,眼神還是那麽的純淨明亮。柳曉楠沒有理會關小雲的暗示,徑直走過去,坐到最後排的座位上。在這裏,可以居高臨下,觀察到伍豔麗的一舉一動。

  在跟伍爸爸談過之後,當天晚上,柳曉楠去了王艾青家,要求調換班組或機台。麵對王艾青的質疑,柳曉楠毫不隱瞞地講述了他和伍爸爸的談話經過。

  調換班組或機台,目的便是滿足伍爸爸的要求,不給伍豔麗任何的希望。

  王艾青想了想,嚴厲地對柳曉楠說:“你不懂得女孩子。你寫我和你大哥的故事寫得那麽透徹,輪到自己怎麽就糊塗了?你想馬上跟她斷絕一切接觸和往來,你不覺得這是對她更深的一種傷害嗎?”

  柳曉楠無言以對。

  農村大哥對他說:“你如果真心喜歡一個女孩子,首先要做好為她付出一切的準備,包括忍辱負重,包括給她幸福,包括放手。”

  王艾青給出這樣的建議:“這件事你不要放在心上,該怎麽工作還怎麽工作,給怎麽交往還怎麽交往,難道從此就要變成仇人或是陌生人?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順其自然。”

  第二天上班,嘈雜的機械噪音和繁忙的工作,掩飾了兩個人的窘迫和不自然,彼此的目光刻意地躲閃著。

  每一次在交匯點相遇,彼此匆匆地一瞥,目光即刻分離。似乎沒有什麽好交流的,好像從來不認識。擦身而過後,又偷偷地注視著對方的背影。

  直到下班前,伍豔麗才堵住柳曉楠,貼著他的耳朵,底氣不是很足地說:“不管我爸跟你說了什麽,我隻要你一句話,我可以等著你。”

  自己有什麽資格讓她去等,耗費人家的大好青春?又怎麽能因為自己的存在,讓她跟父母之間產生矛盾?強扭的瓜不甜!

  柳曉楠斷然地說:“我一無所有,給不了你一句話。”

  第二天,伍豔麗跟王艾青提出調換班組,理由是她想多學一些其它織法的操作技能。王艾青順水推舟痛快地答應,跟段長張仕鑰一商量,將伍豔麗調到另一個廠房的班組,讓關小雲接替她的機台。

  曾經有無數個行走路線的交匯點消失了,隻剩下一片空白。從分開工作到今天,還是頭一次碰麵,已形同路人。

  此刻,柳曉楠沒有捕捉到一點她那一向快樂的聲音,神情有些低落。

  王艾青側身對柳曉楠說:“到海邊休假,是廠工會每年一次的重要活動,廠團委也會參與進來組織一些活動。穀雨有可能會來,你想不想見見她?”

  柳曉楠輕輕搖搖頭。

  王艾青有些心疼地問:“心裏還是放不下?”

  柳曉楠沉默不語。

  王艾青拍拍他的手背說:“總會過去的。要不,跟穀雨見一麵?我替你去找找她,你跟她敘敘你們少年時的友情,心情會好受些。”

  柳曉楠固執地說:“我不想見她。我說過的,隻有肩膀一邊齊的時候,才有相見的可能,這也是她當年的想法。”

  他已經把《從軍記》的書稿交給趙廣誌老師,得到趙老師的肯定和讚賞。他想,等到《從軍記》發表,再跟穀雨見麵也不遲。

  王艾青笑道:“好吧,我不參與你們之間的遊戲。隻是我沒想到,你犯起倔來九頭牛都拉不回,比你大哥還倔,你大哥還知道回過頭來望一眼。不過,也挺有趣挺招人喜歡的。”

  柳曉楠不自然地跟著笑。

  客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前麵突兀起一片群山。在進入隧道前,客車左轉沿著一道緩坡,貼著一道山梁下行。不到十分鍾,到達休假的營地,一個叫龍王塘的小漁村。

  下車後分配宿營的帳篷,等候吃午飯。趁著這功夫,柳曉楠四下行走觀望著周圍的環境。

  宿營的營地建在順著山勢插進大海的一處斷崖石壁上,頂端平整寬敞,生長著成片的鬆樹和刺槐樹;石崖的正前方海麵上有一個不大的小島,頂端生長著雜樹林,看樣子沒人居住,也不適宜居住;左側是綿延的海岸線,山腳下散落著幾十戶人家的小漁村,海邊停泊著幾艘隨波搖擺的小漁船。

  站在石崖上向右望,可以看見另一片起伏的山巒,距離並不遙遠。跑到石崖的右側邊緣,看到的是一處奇異的景象:兩道山巒環抱著窄窄的海灣,海灣呈S形向群山裏延伸,逐漸開闊,極目處可見成片成片的蘆葦,盡頭似乎是一個小型水庫。

  海灣像一條沉醉不醒的長龍,靜臥在群山之間休憩,這一睡便是千萬年——這大概便是龍王塘的來曆吧。海水微藍,風平浪靜,海鳥翩翩,群山靜默,樹木蔥鬱,山花爛漫,人跡罕至,恰似一處人間仙境。

  此時此刻的柳曉楠,絕對絕對打破腦袋也不會想到,他跟這條龍王塘自此會結下一生一世的不解之緣。

  吃過午飯,董小軍帶柳曉楠去潛海。沿著石崖前端的一條小徑,曲曲折折地下到石崖下,石崖下巨石散落,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鋪滿海灘。兩個人脫了衣服,穿著遊泳短褲,戴上潛水鏡,朝著小島的方向遊去。

  從海平麵上看著很近,其實相距甚遠,柳曉楠並沒有把握能遊到小島上。董小軍潛進水裏,不一會便浮上來,興奮地對柳曉楠說:“下麵有貨,可惜水太深,我憋氣時間短,潛不到海底。看你的了。”

  柳曉楠戴好潛水鏡,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紮到海裏,又一個猛子竄上來,驚悚地四下張望著。

  以前在河裏抓魚摸蟹,潛到河裏都是閉著眼睛的,隻憑著兩隻手感知水底的一切。戴著潛水鏡潛到海裏的一瞬間,眼前豁然開朗,仿佛進入一個無聲的陌生世界。

  長滿海草的礁石,恰似森林覆蓋的山巒,起伏連綿;海草輕輕搖擺,如同被無聲無息的微風吹拂著;色彩斑斕的海星潛伏在海底,又像山崗上開放的無名花朵;魚兒自由自在地暢遊,並沒有因為他這個“怪物”的闖入而驚慌,行人散步般依舊在他的眼前遊來遊去。

  他卻被驚嚇到了,感覺一頭紮進一個未知的世界,又如同在熟知的世界裏,自己由人變成了一條魚或一隻鳥兒。

  定了定神,不禁啞然失笑。以海平麵為鄰界麵,分割出兩個不同的世界,一個世界是另一個世界的倒影,神奇般地相似又有本質上的區別。

  最直觀的感覺是,在這個世界裏是個人,進入另一個世界會變成一條魚;在這個世界裏是條魚,進入另一個世界會變成一個人。

  柳曉楠從此迷上了潛海。

  分清兩個世界的界限,柳曉楠重新潛入海底。他一眼看見一隻碗口大的螃蟹,躲在礁石的底部縫隙裏,他潛遊過去,試圖抓住這隻大螃蟹。

  螃蟹沿著礁石的底部飛快地爬行,靈活而警覺地躲避著他這個大怪物的攻擊。

  氣息漸漸地緊迫,肺部膨脹到極限,大腦有些缺氧。此時上浮換氣,必將丟失這個難得一見的大螃蟹。

  柳曉楠憋住一口氣,加快潛遊的速度,終於把大螃蟹逼到一個角落。伸出雙手抓住,雙腳往海底一蹬,箭一般竄出海麵。

  大口大口地呼吸,肺部的壓力終於緩解,可手上的感覺卻很不對頭。碗口大的螃蟹,怎麽能用一隻手就抓在手心裏?把潛水鏡推到腦門,看著手中的小螃蟹,不禁恍然大悟:潛水鏡在水下有放大的功能。

  為了一隻小螃蟹,差點憋炸了肺。柳曉楠把小螃蟹交給站在一塊突出的礁石上的董小軍,不管怎麽說,這是他第一次潛海的第一個收獲。

  熟悉了海底的環境和特點,柳曉楠施展開從小練就的本領,海參、海膽、海螺、螃蟹一一被他捕撈上來,董小軍手中的網兜漸漸地滿了。

  柳曉楠告訴董小軍,礁石上還有牡蠣,沒有工具撬不下來。董小軍說,上岸。

  兩個人遊回岸上,找到一塊大的青石板,抬起來墊在兩塊鵝卵石上,順著海邊找來枯樹枝碎木塊,在青石板下生上火。

  青石板燒熱了,放上海膽海螺和螃蟹,不一會兒便飄出鮮香的氣味來。把海參肚子豁開,清理掉腸子可以生吃,隻是沒有什麽味道。

  下來時帶來幾瓶啤酒,扔在海水裏拔涼。喝著啤酒,吃著生猛海鮮,別有一番滋味。

  董小軍喝了一瓶啤酒,爬上石崖,回來時帶來一把螺絲刀。他想喊班組的人下來吃海鮮,大家都在睡覺,他讓柳曉楠再辛苦點,再下一趟海,多捕撈點海鮮,晚上班組大會餐。

  柳曉楠和董小軍又下了兩趟海,用螺絲刀撬下很多巴掌大的牡蠣,足夠本班組的同事烤著吃了。

  海參號稱最有營養,可沒什麽味道。牡蠣是大眾化食品,放到燒熱的青石板上烤到張開殼,海蠣肉鮮嫩無比。可見任何東西都有其兩麵性。

  傍晚的海灘涼風習習,落日的餘暉在海麵上跳躍,海浪輕輕推動著海岸,發出有節奏的韻律,清亮而歡快。

  青石板上的海鮮烤熟了,柳曉楠卻堅持不住了。下夜班本身又困又乏,整個下午都在潛海,消耗大量的體力,他隻想回到帳篷裏睡覺。

  董小軍留下看守海鮮,柳曉楠爬上石崖,找到王艾青,讓她帶著大家下去吃海鮮。看到關小雲,悄悄讓她把她的師傅也領到海邊。關小雲說他還算有良心,柳曉楠顧不上跟關小雲計較這些,鑽到帳篷裏倒頭就睡。

  睡得正香,柳曉楠被外麵的喧鬧聲吵醒了。走出帳篷一看,宿營的營地燈火通明,正在舉行以車間為單位的歌詠比賽。

  他站在人群的外圍暗影處,觀察著那幾個組織者,並沒有尋找到記憶中的那個摸樣。也談不上失落,隻是覺得毫無興致,他遠離人群坐在石崖的邊緣,無目的無目標地望著大海。

  黑魆魆的海麵上閃爍著磷光,安靜得如同一麵巨大的黑色鏡子平鋪在那裏。石崖下隱約傳來時斷時續的海浪嗚咽之聲,在如此靜謐的夜晚,仿佛有人彈撥著心弦。

  有人小心翼翼地走來,腳步聲凝重而遲緩,在柳曉楠的身後站住。憑著熟知的氣息,他知道是誰,站起身回過頭來,果然看到一雙星星般明亮的眼睛。

  伍豔麗輕聲問:“睡醒了?”

  柳曉楠嗯了一聲說:“帳篷裏有點熱,到這邊吹吹海風。”

  伍豔麗傷感地說:“調離班組,不是有意躲著你,實在是看見你心裏難受得要命。我又不能違背爸媽的意願,見不到了會好點,不再去想。你不要恨我,也不要恨我爸媽。”

  柳曉楠平靜地說:“不會的,我都能理解。”

  “家裏給介紹了個對象,機電安裝公司的鉗工。見過幾次麵,是個踏實本分的人,家裏有房子,經濟條件也挺好。”

  “挺好的。”

  “讓我親你一下吧!”沒等柳曉楠反應過來,伍豔麗踮起腳在柳曉楠的嘴唇上輕吻了一下,傷心地說:“以後不能再親你了,隻能遠遠地看著你。”

  柳曉楠渾身顫栗著,血液凝固四肢僵硬大腦麻木,做不出任何的反應。一顆蓬勃跳動的心,仿佛從這高高的石崖上,跌入黑沉沉的大海。

  “我是第一次......”小鹿般的身影消失在黑黝黝的林間,輕柔的聲音如濤聲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