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初戀的“戀人”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4341
  柳曉楠寫完最後一個字,已是深夜兩點多種。他靜靜地坐在宿舍樓頂層的樓梯上,沉浸在自己所描繪的戰爭情境當中,久久難以自拔。

  春節期間,他基本上完成了小說《從軍記》的整體構思。大舅媽所講述的故事相當詳盡和豐富,幾乎不用他去虛構和添加,隻是大舅所參加過的幾場戰鬥還是一片空白。大舅媽隻知道當時的背景和走向,具體的戰鬥細節都被大舅爛在肚子裏。

  這也難不倒他,從小讀過的那些戰爭題材的小說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得以借鑒和參考。依據那樣一個宏大的曆史背景和環境,他把一個個小人物置身於其中,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填補空白。

  一個多月來,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沿著心靈的足跡一路寫出心中反複醞釀的故事。他寫的很順暢,進度很快,他感覺是那些身處戰火硝煙中的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在推動著他向前大步行走。

  住集體宿舍,最大的缺點是時間不自由,不能完全受自己支配。休息日的時間是最充裕的,到了晚上十點鍾,依舊準時熄燈全體睡覺,人家玩了一整天都玩累了。而這時,恰恰是柳曉楠思維最為活躍的時刻,少數服從多數,他隻能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把一些來不及書寫的細節記在腦子裏。

  後來,柳曉楠找到宿舍頂樓這塊地方。頂樓有幾間雜物間,平時沒人上去,樓梯口有一盞十五瓦的白熾燈。白班或休息,吃過晚飯,他都會拿著書稿爬到頂樓,坐在樓梯上,把稿紙墊在膝蓋上,借著昏暗的燈光書寫,安靜自由。

  差不多有六七萬字的小說初稿終於寫完了,柳曉楠自豪欣慰快活,他不敢想象自己能寫出這麽長篇幅的小說來。悄悄回到宿舍躺下,仍處在高度興奮當中,許久才慢慢有了睡意。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上午的九點多鍾。今天是正休,大家都出去玩了,宿舍裏隻有柳曉楠一人還躺在床上。他在腦子裏把小說稿從頭至尾審閱了一遍,心中忽然湧起一股無可名狀的惶恐不安來。

  以前讀過的那些戰爭題材的小說,裏麵的英雄人物都是正麵形象,無可挑剔。而自己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參軍的動機和目的卻不那麽單純,他是為了一個女人才走上革命的道路;女主人公動員貧苦農民參軍,大夏天讓人坐在火炕上的方式方法很值得商榷,會不會犯了大忌?

  柳曉楠曾讀過一篇有關肖洛霍夫的報告文學。肖洛霍夫寫完《靜靜的頓河》,因為書中描寫批評了那個時代背景下的一些做法,出版發行並不順利。後來經過和最高統帥談話,最終由最高統帥親自表態才得以麵世。

  柳曉楠心中忐忑不安,不消除顧慮很難進行下一步的修改。

  嶽子凡老師一再強調要有批判的精神批判的勇氣,他倒是有,結果被判了無期徒刑,流放到大西北荒無人煙的地方勞動改造,身體和精神受到嚴重摧殘,得不償失!

  下午,柳曉楠坐上公交車前往編輯部,他想跟趙廣誌老師具體談一談,以確定明確的方向。他在中山廣場下了車,沿著白雲山路向上走,邊走邊想著要跟趙老師請教的內容和想要得到的答案。

  或許是精神作用,或許是第六感覺,柳曉楠下車後一直感覺有人在身後跟蹤自己。緩步走了一段路,他猛地一回頭,結果真把他給嚇到了:伍豔麗含笑不語地跟在十幾步開外。

  柳曉楠愣著神,伍豔麗走到近前來,興衝衝地說:“低著頭想什麽哪?你一上車我就看到你了,你一直說你很忙,我想看看你都忙些什麽,就沒跟你打招呼。你這是要去哪兒?”

  柳曉楠故作歡喜地說:“我是去找我的戀人。”

  “啊?!”伍豔麗驚呼一聲,淺淡的笑容瞬間凝固在麵頰上,純淨的眼眸中蒙上了一層陰影,睫毛低垂語調微顫:“你有戀人了?”

  “早就有了。”柳曉楠大大咧咧地說:“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伍豔麗輕輕搖搖頭,咬著嘴唇轉身往回走。柳曉楠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依舊輕鬆地說:“還有幾步就到了,去看一看沒壞處。”

  柳曉楠強行拉著伍豔麗往上坡路上走,走到編輯部的大門前,他鬆開她的手,指著編輯部懸掛在大門旁的木牌說:“你看,這就是我戀人的家,文學才是我初戀的戀人。”

  伍豔麗的情感如同坐了一趟過山車,忽上忽下忽喜忽憂,因為暴露了心事麵呈羞澀,此時又是敬佩不已。

  編輯部這麽神聖莊重的地方,她是想都沒想過能夠走進來的。她想留在外麵等候柳曉楠,可柳曉楠似乎跟這裏已經很熟了,一定要讓她看看他“戀人”的家,跟門衛大爺打聲招呼,便帶著她走進平時隻能遠望一眼的大門。

  普通人每天都從這裏路過,頂多出於好奇會往裏望一眼,對於他們而言,這裏是陌生而毫無用處的地方。伍豔麗知道自己也是屬於這類人,此刻她又覺得跟他們有所不同,因為領她進來的那個人不同而不同。

  走進編輯部,柳曉楠跟每一位編輯握手,編輯們也都熱情地跟他相互問候。他把她介紹給一位姓趙的編輯,說是廠裏的師傅。

  趙編輯同樣熱情地跟她握手,把她讓到長椅上坐下,給她一本新出版的刊物,讓她先看看她徒弟新寫的小說。

  隻有走進來才會知道,這裏的人跟外麵的人是多麽的不同,他們普普通通而又博學多才。編輯部跟廠圖書室或是廠辦公室沒有太大的區別,可那種說不出來的氛圍讓人心生崇敬。

  伍豔麗安靜地坐在長椅上,目不斜視,純淨的目光中閃爍著水的波光。她看了一眼柳曉楠新發表的小說的標題:《王艾青的愛情》,大概能猜到裏麵的內容,可她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的身上。

  柳曉楠背對著她坐在書案前,跟對麵的趙編輯輕聲交談,他們談論的話題一多半她聽不懂。這絲毫影響不到她的心情,她隻關注他一個人便足夠了。

  她的心中湧起一波一波的自豪感,隻有她自己知道,那個給她裝緯的農民輪換工,不隻會辦黑板報,還有更為出眾的一麵。

  她不是不知道他寫小說,隻是一直看不出他到底在哪方麵與眾不同。此時聽他跟編輯侃侃而談,她有點懂他了,在寡言少語的外表下,竟然隱藏著一個豐富多彩鮮為人知的心靈世界。

  自己能否走進去,看遍裏麵的風景?

  柳曉楠和趙編輯正式的的談話結束了,臨走時,趙編輯握著柳曉楠的手風趣地說:“看來,你還沒有談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不然,《王艾青的愛情》會寫得更加動情迷人。”

  伍豔麗站在柳曉楠的身旁,她感覺趙編輯的眼神有所暗示地看向自己,心中突突直跳。自己能做成另一個王艾青嗎?

  走出編輯部,柳曉楠神情放鬆腳步輕快,心中明朗如皓月當空。他跟趙老師詳細而坦誠地談了自己的顧忌,講述了小說的來龍去脈和整體構思,以及對於人物的定位和部分細節的疑慮。

  他一直觀察著趙老師嚴肅的表情,不知道趙老師會如何評判自己對於戰爭中人物的理解。

  趙老師聽罷輕歎一聲:“現在是思想解放的年代,我們這代人思想禁錮也就算了,你哪來的那麽多的顧慮?給你個建議,暫時不要去讀任何書籍,擺脫別人對你的影響。你隻需用心觀察生活領會生活,放開手腳,寫出心中隻屬於你自己的真情實感。”

  柳曉楠有所領悟,趙老師所言,跟複課時嶽子凡老師不準他模仿別人的書體,出發點都是要他堅守自己鮮明的個性。人雲亦雲跟隨潮流,永遠做不好自己。

  話鋒一轉,趙老師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如果說你的前兩篇小說還停留在文學的大門外,不知所蹤地徘徊,這一篇將有一隻腳邁進文學的大門。你站在一個全新的角度,寫出了兩個身處戰爭壞境中,有血有肉有魂的人物形象。雖然沒看到你的小說稿子,隻從你的講述中,我已能看到他們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麵前。不要受任何思潮的影響,依據你的本意寫出來,寫出戰爭的原生態,我來給你把關。”

  探討的最終結果,以愛情為主線,從另一個側麵去描寫戰爭。無情未必真豪傑,不能沿襲固定的老套路,要具備大膽創新的精神。

  所有的禁忌消除了,柳曉楠明確了自己要走的路。如果說文學是他初戀的戀人,那麽,這個戀人已經為他打開緊閉的大門,敞開了溫暖的懷抱。

  這個深愛的“戀人”將成為他生命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將其取代。

  柳曉楠回望了編輯部一眼,笑著問伍豔麗:“你覺得我戀人的家怎麽樣?”

  伍豔麗羞愧地說:“我有點喘不上氣來。”

  柳曉楠說:“第一次來編輯部,我也是這種感覺。路都是人走出來的,現在好多了。”

  伍豔麗說:“你真了不起。”

  柳曉楠說:“我隻是個初學者,沒什麽了不起的。你原來打算幹什麽去?我現在有時間了,可以陪你去。”

  伍豔麗輕輕搖搖頭說:“下午本來沒什麽事可幹,隻想隨便逛逛,恰好遇見你。現在不想逛了,回家讀讀你的小說,看看王艾青的故事。其實,我們都不知道王姐當時是怎麽想的。”

  柳曉楠說:“大多數人都在關注王艾青,認為她沒有拋棄農村丈夫很了不起。其實,那位農村大哥所承受的生活壓力和心理壓力比誰都大,隻不過他被籠罩在王艾青的光環下,沒有人去注意他。”

  柳曉楠的這番話,似乎引起伍豔麗的一些思索,一時沉默著。

  沿著下坡路走了一段,柳曉楠看到來來往往的年輕人都穿著風衣,伍豔麗隻穿著普通的外套,靈機一動對伍豔麗說:“我也想放鬆一下,咱們去逛商場吧。我想給我妹妹買一件風衣,她的身材跟你差不多,你去幫我挑選好嗎?”

  柳曉楠很少逛商場,自從嶽雪蓮指出他不擅長利用服裝去表現人物的外在特征和性格,他有意加強了這方麵的觀察,逛商場也是一個學習的過程。

  伍豔麗帶著他樓下樓上地逛,問他買什麽價位的,普通的二三十塊錢,好一點的五六十塊錢。柳曉楠剛剛拿到七十多塊錢的稿費,他說買好一點的。

  伍豔麗挑選了一件米色風衣,柳曉楠讓她穿在身上試試,雖然不大懂得服裝搭配,打眼一看也覺得靚麗飄逸別具風采。

  開票交款,伍豔麗想把風衣脫下來,讓售貨員疊好,柳曉楠說:“給你買的,直接穿在身上挺好的,不用疊了。”

  伍豔麗睜大了眼睛愣怔了片刻,還是想把風衣脫下來:“你怎麽騙人呀?”

  柳曉楠不容分說拉著伍豔麗往外走,走到大街上才說:“並不是因為你給我織了一條圍脖,我才給你買一件風衣,這不叫禮尚往來或是一報還一報。我也沒有騙你,我隻能把你當師傅當妹妹來看待。”

  伍豔麗仍沒有從驚魂當中醒過神來,清澈的眼神朦朦朧朧地直視著柳曉楠。她有很多話要說,可一句也說不出來。

  柳曉楠笑笑說:“編輯趙老師讓我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那隻是一句玩笑話。在這個城市裏,我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五年後合同期滿一旦滾回農村,談戀愛那是害人害己。我們不能去做王艾青和她的丈夫,他們的結合是特殊環境下造成的,他們別無選擇,其中的酸甜苦辣不是我們所能理解和承受的。當我能夠獲得在這個城市裏生活下去的權利,我才會認認真真地去談一場戀愛。”

  此時已到了下班的時間,步行街上紅男綠女漸漸多了起來,成雙成對地享受著城市的繁華和青春的甜蜜快樂。

  柳曉楠和伍豔麗夾在色彩斑斕的人流中,一個土氣一個樸素,顯得與周圍的環境是那麽的格格不入。

  走出步行街,站在空曠的廣場上,伍豔麗眺望著遠處的高樓說:“我才二十歲,不相信城市與農村間有多麽的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