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阿米爾”與“瓦爾特”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4658
  春節過後,織布車間要在農民輪換工當中挑選培訓一批擋車工,自願報名,工段推薦。於智勇和關小雲都報了名,擋車工是技術工種,不僅工資高,合同到期後,還有望繼續留在廠裏工作。

  柳曉楠思前想後,最終沒有報名。

  王艾青為此找柳曉楠談話,段長張仕鑰和她都看好他,也想著重培養他,為什麽要放棄這次機會?

  對於王艾青,柳曉楠沒有什麽可隱瞞的。他說自己在工作時常常走神,腦袋裏構思著小說的情節,幹擋車工恐怕難以集中精力,幹不好不如不幹。裝緯是大熟練的工作,不受太大的影響,他隻想專心幹好一件事情。

  王艾青聽了解釋表示理解,信任尊重柳曉楠的選擇,她會親自替他向張仕鑰解釋清楚。

  於智勇和關小雲暫時抽調到車間集中培訓,柳曉楠依舊推著小車裝緯。伍豔麗對此絲毫不感到驚訝,甚至暗自慶幸。如果柳曉楠也學擋車工,以後有可能不在一個班組工作,哪能像現在這樣天天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之內,隨時隨地都能填充心中的空白?

  言語的交流少了,眼神的交流卻如經緯交織,仿佛有一把無形的織布梭子往來撞擊。

  柳曉楠經常想起大舅說過的一句話,追女人跟打攻堅戰是一樣的,要發揚窮追猛打勇往直前的戰鬥精神。他自知做不成大舅,他手裏缺少炸藥包,攻不下堅固的堡壘。

  伍豔麗曾問過柳曉楠,白圍脖圍在脖子上還合適嗎?她第一次織圍脖,不知道長短寬窄薄厚的恰當比例,是憑感覺織出來的。

  柳曉楠暗自慚愧,他沒有勇氣昭示於眾,害怕別人無休無止的詢問和猜測,說出什麽諸如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之類難聽刺耳的話來,嘴上卻說沒舍得拿出來圍在脖子上。

  伍豔麗低頭一笑沒再表示什麽,似乎也輕鬆不少,這是最合理的處理方式,如果公開她將處於兩難的境地。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具備王艾青那樣的勇氣,何況大環境已今非昔比,物質層麵已逐漸取代精神層麵,占據了主導地位。

  感情是一條涓涓流淌的溪流,總要衝破層層阻礙,流向隻屬於自己的歸宿地。夜班快下班時,伍豔麗憋了很久終於開口問柳曉楠,休息了要不要放鬆一下,一起去看場電影。

  柳曉楠輕輕搖搖頭,最近他很忙,正在寫一篇新小說,恐怕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出去玩。

  伍豔麗既失落又高興,她樂見柳曉楠一步步成長壯大,那樣她便具備了說服父母的底氣。

  柳曉楠給弟弟講過一次課後,弟弟常常念叨他,說是喜歡跟他交往,希望他經常來家裏輔導他,讓她休息的時候把他領回家來。還沒等她想好說辭,父母在一旁斷然地表明了態度,學習靠自己,人家也有工作,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不要總去麻煩人家。

  伍豔麗從父母的語氣和表情上不難看出,父母不願在家中再見到柳曉楠,不願看到她和那個農村青年走得太近。話雖然是對弟弟說的,其中的意思卻是明確指向她的。

  所以,當她買回馬海毛線織圍脖,父母問起來,她便撒謊說,是替同班小姐妹織的。她很奇怪,跟父母撒謊竟然不臉紅,隻是心裏慌慌的。

  二十多天後,於智勇和關小雲回到班組。王艾青爭取個人意見後親自安排,王萍帶於智勇,伍豔麗帶關小雲。

  柳曉楠很高興地看到,一向天馬行空無拘無束的於智勇這回遇到了克星,被王萍管教得服服貼貼。

  師徒關係一旦確定,尊重師傅便成為做徒弟的最起碼的職業準則。工作時,於智勇跟在王萍的身後,觀察學習揣摩她的每一個精細的動作,那個認真勁兒與平時判若兩人;王萍傳授經驗時於智勇洗耳恭聽,表情謙虛溫順,恰似一隻馴服的小貓或小狗。

  如果於智勇精力不集中,眼神不到位,手法不熟練,工作時出現紕漏,王萍又會毫不留情,當麵訓斥。王萍一轉身,於智勇便朝著她的頭頂空揮著拳頭,一副發狠的樣子。

  下班後,於智勇還會被王萍單獨留下來,監督指導他在車間兩台公用織布機上練習基本技能和手法,一練便是一兩個小時。回到宿舍也不能閑著,要天天練習接線頭的速度,每分鍾不能低於二十個,每天上交兩百個線頭,完不成便會招致一番斥責。

  幾天下來,於智勇開始跟柳曉楠抱怨:“這哪是師傅,對我那個狠勁兒,不次於瓦爾特對付德國人,她還是女人嗎?幹脆別叫王萍,改叫瓦爾特算了。”

  幾天前剛看過一場南斯拉夫電影:《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瓦爾特那高大的男子漢的英雄形象深入人心。於智勇如此稱呼王萍,臉上流露出得意痛快解恨的神色。

  “瓦爾特!”柳曉楠忍不住大笑:“這個名字跟形象性格極為相似,是不是女人你看得最清楚。當麵屁顛屁顛的,背後給師傅起外號。別忘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是得有個人好好管管你。”

  於智勇大言不慚地說:“她要是能管我一輩子,我也認了。頂多跟她學徒一個多月,之後各幹各的工作,老死不相往來,沒多大意思。”

  柳曉楠想起於智勇曾經的“豪言壯語”:娶一個城市的姑娘。他絕不是口頭上說說而已,除了想好好工作站穩腳跟,思維和行動已走在很多人的前麵。

  元旦時,他賣明星掛曆,很多人嗤之以鼻,豈不知他淨賺了六百多塊錢,相當於四五個月的工資。春節前,他又四處賣印刷的春聯和福字,也賺了不少。

  柳曉楠佩服於智勇的超前意識,他說:“王萍能拿住你,說明你也是心甘情願,說不定你倆有緣,她真能管你一輩子。”他用電影《冰山上的來客》中的一句經典台詞來鼓動於智勇:“阿米爾,衝!”

  於智勇有點遲疑:“真衝?”

  “真衝!阿米爾如果能娶到瓦爾特,也是一段美談佳話,精彩程度絕不亞於王艾青和咱們那位農村大哥。”柳曉楠自己缺乏這種勇氣,瞻前顧後,但他希望看到於智勇成功。

  果然真衝。於智勇工作時加倍努力,漸漸贏得王萍的笑臉和讚賞,對他親昵地拍拍打打,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小情侶在一起工作。到了休息日,於智勇一大早便跑得沒影了,天黑後才意氣風發地回來。

  據柳曉楠事後了解,於智勇以感謝師傅辛勤付出為借口,邀請王萍看一場電影。結果,看完電影逛商場,下館子,溜旱冰......兩個人做什麽都挺合拍,瘋了一天還覺得沒過癮,瓦爾特和阿米爾果真有戲。

  瓦爾特這個貼有男子漢標誌的名字,便成了於智勇和柳曉楠私下閑聊時,對王萍的另一種具有挑戰性的獨家稱呼。於智勇也以“阿米爾”這個名字自詡。

  如果王萍知道自己被於智勇稱作瓦爾特,一定會覺得特別委屈,一定會下狠手整治於智勇。

  她家女姊妹四個,她是最小的,從小被父母當男孩子養,直到上學時才留起長發,穿上女孩子的花衣裳。

  父母想男孩子想瘋了,二女兒小名叫小招,三女兒小名叫小喚,結果還是生下她這個丫頭片子。父母失望極了,認命之後懶得再給她起小名。她怎麽也不會想到,她的徒弟竟敢在背地裏給她起了一個獨具特色的外號。

  三個姐姐相繼出嫁,她卻被父母“束之高閣”,養兒防老,命中無子也要招個養老女婿。招養老女婿在農村尚且很難,何況是在相對開放的大城市裏?王萍的愛情一直是隻開花不結果,心中怨恨父母可也無可奈何。

  逢年過節,三個姐姐拖家帶口回家,暗中較著勁,看誰給父母買的禮物好花錢多。她冷眼旁觀,心裏明白的很,不就是比較誰的男人有本事嗎?

  三個姐夫有事沒事合起夥來拿她開涮,氣急了她高聲宣布,我要找個比你們三個都強百倍的男人。

  於智勇的出現,讓王萍覺得自己的大話說早了。起初,她同情他的不幸身世和遭遇,後來又被他英俊的相貌和豪爽的性格所吸引,這才主動找王艾青提出帶他學徒。這都說明不了什麽,隻能說是看好他,工作中對他嚴格要求也是為他以後好。

  可是,於智勇邀請她出去玩了一天,她又覺得低估了他。看完電影逛商場,他買了一雙皮鞋,也給她買了一雙高跟鞋。她不肯要,這已超出師徒的關係。

  他鄭重其事地表示,這是徒弟誠心誠意孝敬師傅的,自從退學獨自生存,他還是第一次從師傅這裏得到溫暖。她不好再拒絕,心裏湧起另一種暖意。

  中午到飯店吃飯時,王萍決定自己掏錢請於智勇。他剛參加工作,還是個學徒,手頭又敞亮,能有多少積蓄?沒想到於智勇急眼了,這裏沒有師徒,隻有男人和女人,讓女人掏錢請吃飯,還不如讓人抽他兩個大嘴巴子。

  兩個人一人一瓶啤酒,對著吹。於智勇講,自己無依無靠,被逼著不得不多方麵求生存,有多大能力使多大勁。他想幹好擋車工,這是他立足的根本。他倒賣明星掛曆和春聯,隻是小本生意,他現在隻有這個能力。以後有本錢有能力了,或許能請師傅進更高級的飯店。

  王萍這才透徹地了解於智勇的另一麵,酒喝得痛快,飯吃得很香,酒足飯飽又心甘情願地跟他瘋玩了一下午。兩個人都不會溜旱冰,穿上旱冰鞋,兩隻腳騰雲駕霧一般,你抓著我我抓著你,結果雙雙騰空倒地,滾成一團笑成一團。

  後來,還是於智勇先掌握了技巧,拉著王萍的手慢慢地滑。王萍的心中漸漸生出一同飛翔的感覺來,這種感覺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新奇刺激富有激情。

  王萍回到家裏躺在床上,興奮的大腦漸漸冷靜了。於智勇能是超出三個姐夫百倍的那個男人嗎?現在隻有那麽一點點跡象,可拿什麽證明將來?一旦合同期滿被廠裏辭退,他連自己該怎麽生活恐怕都成問題,還談什麽承擔起一個家庭的重任?

  再者,**了?名聲不好?生理有缺欠?沒人要才不得不找一個農村人?王萍也承受不起這樣的輿論壓力。她一直看不慣王艾青那種苦中作樂的樣子,難道要走她的老路?

  這期間,紡織廠發生了一件重大新聞,迅速地廣為傳播。兩個農民裝扮的南方人,來到廠銷售科,聲稱要大批量買布匹。主動上門求購是好事,現金呢?在銷售科上演空手套白狼的把戲,是不是太好笑了?

  兩個南方人搬起進門時,隨便扔在地上的兩個肥皂紙殼箱子,放到桌子上,解開捆綁的草繩。銷售科的工作人員當場傻眼了,肥皂箱裏滿滿當當整齊擺放著一遝遝票額十元的現金。

  銷售科請來幾名銀行工作人員,驗真假點數額,花費了一天的時間清點出來,整整十萬元。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兩個南方人是做個體經濟的,帶著兩個草繩捆綁的肥皂箱子,一路坐著火車來的。乘坐火車時,兩個不起眼的紙殼箱子就扔在貨架上。

  大多數人都把這件事當成趣事奇聞來議論,唯有於智勇聽後一連幾天提不起精神頭來。他對柳曉楠說:“咱們每月的工資不過一百多塊錢,不吃不喝幹一輩子才能掙到十萬元。農村有幾個萬元戶?光靠種地,連草和糞加在一起也達不到萬元,全是自吹自擂。當我們為了一份穩定的工作,為了一個城市戶口拚命掙紮的時候,人家的生意已做的風生水起了。”

  柳曉楠不為所動:“不能簡單地用金錢去衡量一切,人活得要有價值。”

  “什麽叫有價值?”於智勇反駁說:“我看你是讀書讀傻了!你有十萬元,你會從家裏跑出來,為了一個月一百多塊錢的工資來當農民輪換工?遭城裏人白眼?誰都不會。當然,你有你的精神追求,也就是你所說的價值。你反過來想一想,你有十萬元,利息就夠你生活的了,你可以安心地讀書寫作,何苦倒夜班受人管?對我來說,錢就是硬道理。還沒明白?我們所差的不是城市戶口,是超前的思維。”

  自己才讀幾本書?怎麽就讀傻了?柳曉楠最不愛聽這類話。他在於智勇的麵前總是很無力,雖不完全讚同他的觀點,可也找不出充分的辯駁理由。他問:“你打算怎麽辦?放棄穩定的工作辭職做生意?”

  於智勇說:“我現在還沒有這個能力。你等著看吧,早晚有一天,我會主動扔掉農民輪換工的帽子。”

  工作時,於智勇的熱情大幅度下滑,下了班也不願意跟王萍繼續練習操作技能,不再去想當什麽技術能手,沒什麽大用。王萍拿出師傅的權威壓製他,他說出跟柳曉楠說過的那些理由。

  王萍十分震驚,一件傳得沸沸揚揚被賦予了傳奇色彩的事情,讓一個農村青年一眼看到底。她相信他說得到做得到,她不再勉強他,隻是好言相勸:“我不許你丟掉工作......我這些日子的心血豈不是白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