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客車到達柳子街時已快到中午，回家正好趕上吃午飯。薑長玲端上殺豬菜和豬肉血腸，告訴柳曉楠，他大舅大舅媽一個星期前回來了，隻好不等他提前殺豬。

  柳曉楠異常高興，一直想聽聽大舅講述戰鬥故事，具體地了解一下大舅和大舅媽浪漫的婚戀史，終於有時間有機會了。

  柳致心告訴柳曉楠，大舅和大舅媽都讀了他寫的小說，對他很讚賞，也想要見見他。另外，他還見到了柳曉楠一直想找的程義老師。

  讀過兒子所寫的小說《師者》，聽了兒子的講述，柳致心對程義有了初步的印象。得知兒子想找他的初中老師，他一直留意著，幫著兒子跟熟人打聽著。

  也是偶然，一次回家去趕集，有人對他指出程義。程義老師在姥姥家附近的農村集市上擺了一個攤子，當場書寫賣春聯。

  吃過午飯，柳曉楠帶上給姥姥買的禮物，揣上一本處女作專號，騎上自行車，急不可耐地趕赴姥姥家。

  姥姥和老舅住在一起，柳曉楠推著自行車走進姥姥家的院子時，一眼看見老舅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在牛圈外鍘草。

  老舅捋草，精幹瘦長的陌生男人上下揮動著鍘刀，動作嫻熟老道有力，額頭冒著熱汗卻依然興趣盎然。從臉上淺淺的稀疏的麻點、以及身上那件褪色的綠呢子大衣來判斷，他應該是大舅。

  柳曉楠先喊了一聲老舅，老舅答應一聲站起身，高興地對陌生男人說：“哥，他是曉楠，咱們的大外甥。”

  柳曉楠放好自行車，迎著大舅走過去。大舅早已伸出兩隻大手迎上來，緊緊握住柳曉楠的雙手說：“你好啊大外甥，我和你舅媽一直想見你，果然是一表人才。”

  柳曉楠很是激動，凝視著大舅普通隨和正在老去的麵龐，無法想象有著傳奇的一生的大舅，竟然還沒忘記幹農活。他嘴唇顫抖著說：“大舅，我也一直盼望著見到您和舅媽。”

  大舅拉著柳曉楠往家走，柳曉楠一直感覺得到大舅那隻大手火熱火熱的。姥姥家熱氣騰騰，應該是正在蒸年糕蒸豆包蒸饅頭之類的。

  一進家門，大舅便喊上了：“大外甥來嘍。”

  正在和姥姥說話的一位中年女人站起身，親切和藹地雙手抱著柳曉楠的肩頭，上下端量著，微笑著自我介紹：“曉楠，我是你大舅媽。你見過我年輕時的照片，現在認不出我來了吧。”

  柳曉楠的確無法把眼前的大舅媽，跟照片上與大舅並肩站立的那個年輕秀氣、氣質不凡的女性相重疊。

  大舅媽明顯地發福了，穿著家常的棉外衣，圍著圍裙，可眼神依舊明亮情感飽滿。熱情幹練柔情果敢集於一身，隨著年齡的增長，越發地煥發出迷人的色彩，讓人不自覺地仰慕親近。

  柳曉楠心中火熱，喜悅之情無以言表：“隻要來姥姥家，我都會站在相框前，久久地注視著您和大舅的合影，想象著你們激情澎湃熱血戰鬥的一生，很早就期盼著跟大舅和大舅媽見麵的這一天。”

  大舅媽把柳曉楠擁抱在懷裏，慈愛地拍拍他的後背，欣喜地說：“我讀了你寫的小說，這也是我曾經有過的夢想，可惜最終沒能實現。曉楠，你替大舅媽實現了夢想，你也是姥姥門的驕傲。”

  姥姥坐在炕上說：“曉楠，你和你大舅站到一起。我生了七個兒子，早看出唯一的外甥跟我的老大長得最像，你們看看我老太太是不是眼花。”

  柳曉楠跟大舅站到一起，身高體型相差無幾。大舅媽端量了片刻，轉身對姥姥說：“媽，您的眼光一點沒錯，外甥不像舅舅能像誰？”

  姥姥高興地笑著：“這麽多年見不到你們，隻好把外甥當兒子看。”

  大舅摟著柳曉楠的肩膀，對姥姥說：“媽，以後我會經常回來看您。”

  整個下午都在述說著親情，直到晚飯後，一家人圍繞在姥姥的身邊閑聊，柳曉楠才提起自打小時候便萌發過的強烈的願望。

  他想讓大舅給他講講親身經曆的那些戰鬥場麵，那些經曆一定會激蕩起年輕人的雄心，領會到生命的意義。

  他對大舅和大舅媽說：“大舅大舅媽，給我講講你們的故事吧。我特別想聽聽大舅的那些戰鬥經曆。”

  大舅不認識似的盯著柳曉楠，沉默了片刻才說：“沒什麽好講的。”

  柳曉楠哪肯放棄，進一步懇求說：“大舅，給我講講吧，說不定我能寫成小說，讓更多的人了解你們那代人的付出和犧牲。”

  大舅變了臉色，陰沉陰沉的，訓斥道：“有什麽好寫的？你以為戰爭是好玩的嗎？”

  柳曉楠一下子僵在那裏。大舅似乎被戰爭話題觸到了某個痛處，並非毫無緣由地嚴加拒絕。他很不理解，戰爭是殘酷的，可過去那麽久遠了，講一講又有何妨。

  姥姥輕輕拍了一下大舅說：“你就一個外甥，不講就不講，不要對他大呼小叫的。”

  大舅不再說話，目光沉重而深遠。

  大舅媽把柳曉楠叫到裏屋單獨談話，她握著柳曉楠的一隻手說：“曉楠，你要理解你大舅。他參軍後的第一場戰鬥便是慘烈的狙擊戰，一場戰鬥下來，不到一天的時間，一個連一百多號人，隻剩下不到十個人。那麽多熟悉的戰友倒下了，活下來的人心中便埋下永久的傷痛。感覺對不起自己的戰友，感覺虧欠了戰友很多很多。”

  柳曉楠自以為讀過很多古今中外有關戰爭題材的小說，對於戰爭是有所了解的。可是，大舅並不願意回顧那段光榮的曆史，以及大舅媽對於戰爭的另一種解讀，顛覆了他過去所有的想象和認知，無不讓他深感震撼。

  他對大舅媽說：“我也曾有過軍人的夢想，金戈鐵馬壯懷激烈。我一直以為從戰場上走下來的人，經曆了殘酷的生死考驗，心中會很平靜。我沒想到，大舅身體雖然沒有受傷，心中卻布滿了傷痕。”

  大舅媽點頭道：“的確如此，你大舅一直不敢或是不願麵對自己的內心世界。你大舅從來不跟人提起自己的戰爭經曆，跟我也隻是在剛結婚時述說過心中的感傷，你的三個表姐都不知曉他們的父親有著怎樣的戰鬥經曆。你如果感興趣，我還是把我和你大舅的緣分講給你聽吧。”

  柳曉楠說：“聽姥姥說，大舅的那張學習文化的三等功獎狀，是你們的愛情見證。”

  大舅媽微笑著，沉浸在往昔歲月的追憶中，娓娓述說著：“我在學生時代便追尋進步思想，抗戰勝利後，我跟隨大軍來到東北。那一年我十七歲，剛剛走出校門，分配在基層工作隊，深入到遼南開展工作。

  “我是南方人，來到東北的第一個冬天可把我凍慘了。人生地不熟，老百姓不理解不支持，國民黨軍四處圍剿，我們隻能鑽山溝，大白天不敢進村子，那時候真是難啊！

  “那一年年關將近，我們幾天沒吃過一頓飽飯。天氣又格外寒冷，我凍得渾身發抖，體力漸漸不支。

  “我記得就在你姥姥家東邊的那個山口，天還沒放黑，我們便壯著膽子出來找吃的，走到那裏我再也走不動了。身體輕飄飄的，雙腳像踩在棉花上，眼前發黑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我躺在山口的避風處，我感覺就快要死了。恰好你大舅打短工回家路過那裏，籃子裏有幾塊東家充作工錢給的熱豆腐。我們攔住你大舅，跟他借口吃的。

  “你大舅看出我們的身份，本來是不願意跟我們打交道的，見我餓的的確快不行了，才把熱豆腐給了我們。我雙手捧著熱豆腐狼吞虎咽，其他的幾個男同誌隻吃了很少的一點。

  “當時我女扮男裝，人長得又瘦小，你大舅站在一旁冷嘲熱諷：‘你還尿炕吧，跑出來瞎折騰什麽，回家趴在你娘的被窩裏有多好。’

  “你想想看這有多氣人，我虛弱地狠狠地瞪著你大舅，心說不就是吃了你幾塊豆腐嗎，小氣鬼！

  “我們的同誌跟你大舅說明我還是個小女孩，你大舅這才閉上他那張臭嘴，還好心提醒我們不要輕易進村。結婚後我問過他，當時怎麽轉變的那麽快，他說是被我感動了。

  “後來我才知道，你大舅還指望著那幾方豆腐，讓家裏過個好年。你大舅隻比我大一歲，已經是家中的頂梁柱。吃了你大舅打短工掙來的的熱豆腐，天黑後又被他接到家裏住了一晚，你姥姥給我熬了薑湯，我才奇跡般地好轉過來。我們的緣分就從這裏開始了。

  “後來形勢好轉了，我常住在你姥姥家，在村裏開展工作，主要是動員青壯年參軍。農民剛剛分到了土地，參軍的熱情並不高，你二舅是村裏的民兵隊長，隻有他主動報名參軍。

  “那時，我一心一意想讓你大舅參軍，到部隊上去鍛煉鍛煉。也說不清到底是出於什麽具體目的，隻是朦朦朧朧地覺得他救過我的命，他必須得跟我走一樣的路。

  “白天我跟你大舅一起幹活，晚上給他分析當前的形勢，講述革命的真理和意義。我磨破了嘴皮子，可你大舅就像是一塊沒有溫度的石頭，怎麽都捂不熱，對我所做的的思想工作無動於衷。

  “其實，這也怪不得他。你姥爺那時身體不太好，兄弟姊妹一大幫，一家人的生活都靠他一人來支撐。我記得你母親才七八歲，你老舅還不懂事，他怎麽能忍心撇下家一走了之？

  “後來，工作隊裏有人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把全村具備條件的青壯年召集在一起，坐在火炕上，我站在地上宣傳動員，誰想通了就站起來報名參軍。

  “那時正是夏天，關上門窗，灶台裏燒著旺火，我流著汗滔滔不絕地演講。屁股底下火熱，十幾個青壯年坐不住了，紛紛站起來報名。隻剩下你大舅還端坐在火炕上，大汗淋漓卻紋絲不動。

  “我瞪著他，他瞪著我，我們無聲地對峙著。我心想，看誰能熬得過誰。我發現他的眼睛偷偷溜向窗外，不知看什麽，看什麽也不能減輕屁股上的痛苦。

  “見他實在太能抗，工作隊的一名同誌說，我們已經完成了上級交給的任務，算了，不差他一個。

  “一聽到這話，你大舅推開窗戶縱身一躍，跳進窗外早就瞄好的、一口裝滿水的大水缸裏。他把整個身子縮進水裏，水麵上不停冒著熱氣和氣泡。

  “我跑出去，一把把他從水缸裏提溜出來，罵他膽小怯懦，不是個男子漢。

  “你大舅跳出水缸，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衝著我吼，你們用這種辦法，我偏不報名參軍。他憤怒地一瘸一拐地走了，渾身上下淌著水，在地上留下一條濕漉漉的足跡。

  “辦法是不夠妥當，可在當時也是無奈之舉。後來我才知道，他屁股上烙出幾個大水泡，你姥姥到別人家討來獾油，抹了很多天才見好。你大舅可真夠倔強的。”

  講到這裏，大舅媽忍不住會心地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神情莊重而迷離，仿佛又回到當年那個青春激蕩高昂的歲月。柳曉楠更是聽得如癡如醉，心中充滿了無限的向往。

  大舅媽沉靜了片刻，繼續她的講述。大舅屁股上的水泡消腫後，主動找到大舅媽要求參軍，讓大舅媽頗感意外。

  跟隨部隊出發的那一天，大舅媽依次給村上十幾個新兵佩戴大紅花。輪到大舅時，大舅挺起胸膛，高高地昂起頭。

  大舅媽鼓勵大舅到部隊上英勇殺敵，爭取立功受獎。大舅卻小聲地將了她一軍，如果沒死沒殘，成為戰鬥英雄，她就得嫁給他，不能嫌棄他臉上的麻點。

  大舅媽震驚得花容失色，她怎麽也不會想到，這個平時蔫蔫的壞小子，心裏竟然藏著這種想法。

  麵對大舅挑戰的目光，大舅媽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柳曉楠鬥膽地猜測，大舅是為了追尋愛情才從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