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馬海毛白圍脖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5169
  元旦後正常上班。工作時,柳曉楠一直覺得麵頰火辣辣的,似乎被兩束強光燒灼著,抬頭去尋找光源,那雙眼睛卻像受驚的小兔子迅疾隱藏起來,低下頭回避了。

  伍豔麗今天有些反常,精力似乎不夠集中專注,連續出現幾塊較大的疵布,織布機運轉得不夠順暢。

  王艾青在幫著修補疵布,不明白這姑娘今天這是怎麽了,三心二意的。昨晚沒休息好?家中有事?身體不舒服?

  王艾青簡單地問詢了幾句,伍豔麗微紅了臉隻是輕輕搖頭。王艾青想到了另一種可能,這姑娘談戀愛了,或是喜歡上某個人了。會是誰呢?

  王艾青暗中察言觀色,結果發現伍豔麗崇拜的目光,常常偷偷溜到柳曉楠的身上。而柳曉楠似乎也有所感知,不自覺地癡迷地盯著伍豔麗的背影。她有些明白了,心中糾結著矛盾著。

  織布機全部運轉起來後,王艾青來到柳曉楠身邊,先是露出讚賞的笑容,接著附上柳曉楠的耳朵說:“你寫的小說《師者》我看了兩遍,太棒了。你大哥更是讚不絕口,深信你將來必有大前途大發展,還讓我捎話給你,不可驕傲自滿,仍需砥礪前行。”

  柳曉楠暗自疑惑,這也不像農村大哥口中說出的話啊?他也沒有多想,對王艾青說:“放心吧,王師傅。我知道我現在幾斤幾兩,還要走多遠的路。”

  王艾青說:“知道就好。你才二十二歲吧,以後的路長著哪,不要急著談戀愛,事業有成再談也不遲。”

  柳曉楠分辨道:“我沒談戀愛,也沒想去談戀愛。我知道我是誰。”

  王艾青點著頭信任地說:“王師傅隻是給你提個醒,你前程遠大,任重而道遠,不要辜負了大好的青春年華。”

  王師傅話中有話,伍豔麗眼神中也藏有深意,柳曉楠一時拿捏不準。伍豔麗走過他身邊,他直視著她的眼睛,想要一探究竟。

  麵部神情已經平靜如初,隻是眼波流動,猶如一塊石頭子投入深潭。四目相對,伍豔麗停下腳步,猶豫著有話要說又沒說出口,四下觀望著。

  柳曉楠搶先一步,貼著她的耳朵開著玩笑:“你停下一台織布機,我輕鬆不老少。你接二連三地停下織布機,是怕我累著嗎?”

  伍豔麗的眼神有些慌亂,如同纏繞成一團的經緯線,無法交織出平整光滑的圖案。她的目光越過柳曉楠的頭頂,貼著他的耳朵小聲說:“師者。”

  柳曉楠聽得清清楚楚,著實一驚。她怎麽會知道?她也喜歡讀書?文學刊物的發行量都不錯,本地的文學刊物更會得到本地年輕人的喜愛,如果經常買文學刊物,看到自己的小說也不足為奇。那麽,穀雨會不會看到?

  看到柳曉楠愣在那裏,伍豔麗再次貼上他的耳朵,驚喜之情化作一**聲浪:“你寫的小說,我看到了。你的照片真精神,如果不是下麵有你的名字,我還以為我看錯了。”

  柳曉楠懇求說:“求你一件事,不要說出去。”

  伍豔麗睜圓了眼睛:“為什麽?”

  “辦黑板報已經浪費我很多業餘時間,如果讓車間知道了,再叫我寫這個材料那個材料,我就沒有時間寫小說了。”

  伍豔麗答應了。快下班時,她對柳曉楠說:“我替你保密,你能不能幫我做件事?”

  伍豔麗是從她弟弟那兒,看到柳曉楠寫的小說的。她弟弟剛上高一,回家不愛學習,專看課外書。昨天傍晚買了一本刊物回來,放下書包躲在房間裏偷看,被爸媽發現了。

  爸媽想沒收,說你不好好學習,將來跟你姐姐一樣當個倒班工人?弟弟爭辯,不看課外書怎麽寫好作文?至少讓我看完這篇《師者》,人家怎麽就能遇到這麽好的老師?太神奇了。

  什麽小說這麽有吸引力?伍豔麗平時並不怎麽看書,她隻是出於好奇,把弟弟手中的刊物搶到手,第一眼便看到作者柳曉楠的名字。她以為是重名,等看到作者的照片,她驚呆了。

  怪不得一直覺得他與眾不同,可又看不出具體在那方麵出眾,除了寡言少語。裝緯的間歇,他總是盯著某個地方發呆,目光呆愣愣的卻又深不見底,讓人難以琢磨。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常常是一堵牆,或是一台織布機,很隨意,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現在完全明白了,原來他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

  一顆平靜的女兒心,忽然微波蕩漾,伍豔麗驚呼了一聲:“我認識他!”

  弟弟不相信,說她吹牛:“你要是能把《師者》的作者領回家,我以後就好好學習。”

  當晚,伍豔麗一字一句地讀完了《師者》,久久地端量著那張作者照片發呆,放下書又恍恍惚惚地失眠了。睡夢中,她和他同一機台工作,距離是那樣的近。離開機台,她和他又相距遙遠,中間隔著兩個不同的世界。

  一夜沒有睡踏實,工作時又見到那個真切的身影,她徹底迷失了自己,工作中接連出現重大失誤。好在她突然想到,弟弟的話是最好的借口,把他領回家讓爸媽看看,或許就能越過城鄉之間那道難以逾越的障礙。

  王艾青不是越過去了嗎?伍豔麗相信她也能,拋開農村人的身份,這樣一個有膽氣有才氣有朝氣的小夥子,突然之間降臨到自己的身邊,不是緣分是什麽?

  這樣想著,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下班時,果斷提出那個要求。

  吃過晚飯,柳曉楠乘上伍豔麗指定的公交車,伍豔麗會在終點站等著他。對於他而言,這隻是一次平常的邀請,現身說法助人為樂,除此之外不敢也不可能有其他的想法。

  車到終點站,柳曉楠一眼看到伍豔麗站在站台上,捂得嚴嚴實實不停地跺著腳,不難看出比約定時間早出來很久。積雪映著焦急等待的身影,被路燈的燈光拉得細長細長,在寒風中不斷變換著方位。

  兩個人碰了麵,伍豔麗領著柳曉楠走進一個居民區,順著一棟樓狹窄昏暗堆滿雜物的樓梯爬到五樓。

  這是柳曉楠第一次走進住在樓房裏的城市普通人家。一進門,一眼可見兩個房間中間的過道上,擺放著一張單人鐵床;右手側是一個小衛生間,緊挨著衛生間是廚房;左手側是一麵窄牆,上麵掛著衣物。

  打眼一看,跟自己家的兩間瓦房差不多大,隻不過是水泥地麵,有衛生間,有暖氣。

  一進門,伍豔麗高喊弟弟出來,他想見的人到家了。弟弟沒有現身,伍家爸媽卻一同迎了出來,熱情地把柳曉楠往臥室兼客廳的房間裏讓。簡單地問候了幾句,伍家爸媽便開始打聽柳曉楠家中的情況,工作的情況。

  伍豔麗站在一旁顯得局促不安。柳曉楠坦然地如實相告,沒什麽見不得人的。隻是心中有點小別扭,感覺此行的目的變了味。

  伍豔麗的弟弟,替柳曉楠解了圍。大男孩一看姐姐真把那個作者領回家,又是崇拜又是驚喜,懇求柳曉楠輔導他寫作文。

  柳曉楠跟著大男孩來到另一個小房間,在一張書桌前坐定。

  大男孩告訴柳曉楠,這是他姐姐的房間,他睡在過道裏,隻在學習的時候占用姐姐的房間。

  房間很小,擺了一張單人床一個衣櫃一張書桌已顯得滿滿當當。伍家爸媽和伍豔麗站在門口觀望,柳曉楠開始言歸正傳。

  柳曉楠拿起書桌上的幾本文學刊物,翻了翻對大男孩說:“每個老師都會講過,想寫好作文,除了多讀多寫多練,沒有捷徑可走。高中階段,我建議你不要在這些雜誌上浪費時間,課外書隻讀文學名著名家散文。要用心讀進去,不隻是看熱鬧,反複揣摩才能提高寫作能力。”

  柳曉楠講述了自己的經驗和體會,他提出看看大男孩寫的作文。大男孩不情願地拿出自己的作文本,柳曉楠看了一篇,字跡潦草,言之無物。

  柳曉楠跟大男孩要了一支筆,一個空白本,一字不差地把他的作文重新抄寫了一遍,並排放在一起給大男孩看:“如果你是語文老師,在不知內容的情況下,哪篇會給你留下初步的好印象?你會先讀哪一篇,多花費點精力認真批閱?”

  大男孩驚奇地大呼小叫:“大哥哥,你是怎麽練出這筆字的?”

  柳曉楠說:“我是臨摹小說中關先生題寫的石碑練成的。隻要下功夫,你也可以練出一筆好字。放寒假時,到新華書店買一本自己喜歡的鋼筆字帖,反複練,練到手腕子發酸拿不住筆為止。咱不圖當個書法家,至少字跡工整,讓人看著舒服。”

  伍豔麗給柳曉楠端來一杯熱水,站在一旁對弟弟說:“跟你大哥哥好好學學,說話要算數,以後要好好學習。”

  大男孩把伍豔麗推出房間:“大哥哥給我講課,你又聽不懂,別打擾我們。”

  柳曉楠依照大男孩的那篇作文,逐句逐段邊講解邊書寫,把那篇五百來字的作文擴充到一千多字,以此來打開大男孩的思路。

  大男孩驚歎:“你寫作文不打草稿?”

  柳曉楠說:“從來不打草稿。先打腹稿,構思成熟了再動筆,不過千八百字,一揮而就。你平時要有意識地鍛煉這種能力,高考時節省時間。”

  大男孩說:“你講的比我們語文老師講的都好,大哥哥以後可以辦個作文輔導班,肯定有人喜歡聽你講課。”

  “不可以這樣說,這不過是我個人的一點體會。老師課堂上傳授的知識是多年積累所成,千萬不可忽視。”柳曉楠放鬆心態說:“不過,你的提議值得我去考慮。假如有一天我失去工作了,不妨辦個作文輔導班看看效果如何,說不定也是一條出路。”

  大男孩堅持要照著柳曉楠的字體練字,柳曉楠隻好給他抄寫幾篇古文作為範本。

  大男孩看了一眼在另一個房間裏,不停地往這個房間探頭探腦的爸媽和姐姐,神秘地小聲對柳曉楠說:“我姐姐可能愛上你了。”

  柳曉楠冷不丁地被嚇了一跳,他抬起頭看著大男孩,故作鎮定地說:“你不要胡亂猜測你姐姐,我和她同機台工作,這才找我來輔導你寫作文。你才多大點,懂什麽?”

  大男孩不服氣地說:“那種事兒誰還不懂一點?我姐姐平時根本不看書,可你寫的小說她跟我搶著看,有時還看著你的照片偷偷地傻笑,那不是愛上你是什麽?”

  柳曉楠警告說:“你要是以後還想著讓我輔導你寫作文,就不要把水給攪渾了。”

  抄寫好幾篇古文,柳曉楠看了看時間,恰好能趕上末班車,起身告辭。伍家爸媽說了幾句客套話,態度卻很冷淡。

  爸媽的表現前後不一,伍豔麗深怕刺痛柳曉楠,使他心裏不痛快,要送他去車站,借此解釋幾句。

  柳曉楠堅決不肯讓她送,大冷天的,樓道裏又暗,還不知誰送誰。臨出門前,他對大男孩說:“以後有什麽問題,需要我幫助解決的,讓你姐姐轉告我。”

  大男孩調皮地朝他擠著眼睛,暗示他什麽都知曉。

  末班車上乘客稀少,柳曉楠坐在車窗邊注視著外麵,城市模糊的夜景一一從他麵前迅疾閃過,幾乎沒留下什麽印記。他心裏既輕鬆又沉重,感覺不虛此行,至少看清了現實的真相。

  王艾青的觀點是正確的,自己尚且年輕,社會經驗生活經驗嚴重不足,尚未在城市裏立足紮根,情感問題,的確不具備條件提前多加考慮。

  如果是真正的純粹的,時間能夠驗證一切,暫且保留在心中豈不是另一種美好?

  春節很快來臨,紡織廠派出大客車,送農民輪換工回鄉過年,廠門口又熱鬧起來。柳曉楠關小雲於智勇他們帶著大包小裹,裝著給親人們買的禮品,以鄉為單位排隊等候上車。

  董小軍拎著一個紙殼箱子找到關小雲,說是送給她父母的一點禮物。關小雲毫不推辭地收下,神情頗有些洋洋自得。

  柳曉楠跟董小軍開玩笑:“你應該跟我們一起走,到鄉下去過個年,想當柳子街的女婿必須得了解農村的習俗。”

  董小軍看著關小雲說:“現在去有些冒失,以後一定會去的,我感覺挺喜歡農村的。”

  站在另一排的於智勇跟著起哄:“小雲你發個話,他不是喜歡農村嗎,我和曉楠把他架到車上去,不去也得去。”

  關小雲說:“我的事用不著你倆瞎操心,有能耐先解決好你們自己的事情。”

  或許是心有靈犀,柳曉楠下意識地一扭頭,便看見伍豔麗站在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手臂放在胸前,悄悄地向他招著手。他走過去,伍豔麗從包裏拿出一個紙包遞給他。

  柳曉楠摸了一把,軟軟的,他問:“這是什麽?”

  伍豔麗羞澀地說:“我用馬海毛給你織了一條白圍脖。弟弟愛學習了,天天照著你的字練寫字,我不知怎麽感謝你。”

  說完,扭身匆匆地走開,生怕別人發現似的,沒給柳曉楠留下足夠的反應時間。

  行駛的大客車上,關小雲坐在柳曉楠的身邊,強烈要求看看伍豔麗送給柳曉楠的是什麽東西。

  柳曉楠不給看,關小雲威脅他,不給看就把他的所有事情抖摟出去。無奈之下,柳曉楠隻得拿出那個紙包,打開來,兩個人埋下頭去偷偷地欣賞。

  這是一條一米來長的雪白圍脖,用細細的馬海毛線編織而成,細密緊致,表麵一層細細的絨毛,手感柔軟暖和。圍在脖子上,定然灑脫飄逸溫暖,給這嚴寒的冬季增添一道非凡純淨的風景。

  關小雲觀察著柳曉楠故作平常的表情,憤憤地低聲說:“你好有女人緣!那個害人精還沒露頭,這個就送來定情物,幸虧我沒有攪和進這趟渾水。你別太得意,小心掉進女人堆裏抽不出身,惹出一身抖落不掉的麻煩。不是什麽多了都是好事。”

  柳曉楠瞪了關小雲一眼,什麽也沒說把圍脖收好。他記得上高中時,母親拆了父親積攢多年的線手套,細線細針,給他織了一件薄薄的線衣,費時費力還需有足夠的耐心。

  這條圍脖彌足珍貴。他完全想象得出,在這一個月的有限時間裏,伍豔麗如何費盡心思到商場去挑選毛線,如何躲避應對父母懷疑的目光和盤問,如何利用休息時間,一針一線抓緊時間編織,隻為了趕在春節前交到他手上。

  她把細膩溫熱期盼的女兒情懷,一絲一縷地揉進編織在純白的圍脖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