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那樣一種笑容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4298
  第二天上午,柳曉楠騎上自行車,去複州城拜訪嶽子凡老師。

  如果說穀雨為他播下了一顆夢想的種子,嶽老師就是那個培土澆灌的園丁,是嶽老師在他的夢想裏注入了營養,為他鼓起了風帆。

  複課離校前,嶽老師說實現夢想要第一時間告知他,沒能實現夢想就不必再去見他,現在應該有這個資格了。

  兩年多時間沒見過嶽老師了,脾氣是否還那麽火爆,像一頭白毛獅王?

  臨出門前,父親灌了一塑料桶用大黃米自釀的黃酒,足足有十斤,讓他帶給自己的老同學。父親說,嶽老師在受迫害勞動改造時,腰腿都殘留下很多老毛病,冬天裏喝點黃酒對身體有好處。

  在二中後身的一條小胡同裏,柳曉楠找到了父親告訴他的門牌號。兩扇刷著暗紅色防鏽漆的鐵柵欄門,隔開院裏院外,院子裏的情況卻是一覽無餘,防君子不防小人。

  半人多高的院牆,不大卻很整潔的小院,三間老舊的小門小窗的舊式瓦房,窗上下著鐵欄杆。冬日清晨的陽光,隻照亮了一半的小院,一邊明亮一邊陰暗。

  鐵門在裏麵插著栓,柳曉楠站在鐵門外高喊了一聲:“嶽老師在家嗎?”

  過了片刻,屋門從裏麵推開,走出一個披著紅色羽絨服的姑娘。柳曉楠一時覺得有些麵熟,走近了仔細一看,竟然是隻見過一麵、同時發表處女作的嶽雪蓮。

  柳曉楠愣了愣神,難道她是嶽老師的女兒?這也太巧了吧?他深感意外,隔著鐵門問:“怎麽會是你?”

  嶽雪蓮好像並不吃驚,抱著肩膀平淡地說:“怎麽不會是我?”

  鴨蛋臉上泛著月亮般的清光,濃黑的眉毛靜臥在微微凸起的額頭上,清爽的眼睛微瀾不驚,上嘴唇上覆蓋著一層稀疏淡黃的絨毛,那對小虎牙隱藏在薄薄的緊抿的唇齒間。

  柳曉楠這回看了個仔細,他覺得很有必要重新確認一下,看了一眼門牌號問:“這是嶽子凡嶽老師的家吧?”

  嶽雪蓮拉開門閂打開鐵門,嚴謹而簡短地回答:“是,我父親剛剛提到你,進來吧。”

  柳曉楠推著自行車走進院子,打上車梯,拎起那桶黃酒。在嶽雪蓮客氣而冷淡的禮讓下,他頭前走進屋子,後背一直涼颼颼的。

  嶽子凡坐在炕頭上,身上披著老棉襖,腿上蓋著小被子,手上拿著一本期刊。柳曉楠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抬起頭來問候道:“嶽老師,新年好!”

  “好、好!柳曉楠你也好。”嶽子凡一眼認出自己的學生,緊緊握著柳曉楠伸過來的一隻手,高興地說:“比在校時壯實多了,精神多了。年輕就是好啊!你看看我,以前落下的老病根,大冬天不敢長時間站在涼地上,隻好坐在熱炕頭上。”

  柳曉楠把黃酒放到炕沿上說:“這是我父親讓我帶給您的黃酒,他自己釀的,說是對您的腰腿有好處。”

  “還是老同學了解我。”嶽子凡扭開酒桶蓋子,湊近聞了聞,深吸一口氣喜形於色:“酒不醉人人自醉,一股糧食的清香氣,軟綿而悠長。你父親會釀酒?”

  柳曉楠帶著難以理解的口吻說:“我父親想當農業專家,他自己從書上學來的。單幹後,家裏種了很多雜糧,我母親本來想留著大黃米包粽子,結果成為父親的試驗品做了黃酒。”

  嶽子凡撫摸著頭頂漸漸稀疏的白發,哈哈笑著讚賞道:“做什麽都要做到極致做到最好,你父親還保持著那股對新鮮事物的摸索勁兒。雪蓮,拿個杯子來,我嚐嚐老同學親手釀的黃酒。”

  嶽雪蓮從裏間屋裏走出來,脫去紅色羽絨服,穿著一件高領白毛衣,更顯得高傲而潔白無瑕。她把酒桶拎到茶幾上,倒了半杯遞給嶽子凡。

  嶽子凡抿了幾口,咂著嘴不住地點頭道:“是那個味道,很正宗,有幾十年沒有喝到了。燙上一壺黃酒,三倆知己熱炕頭上一坐,別有一番趣味啊。”

  柳曉楠說:“我父親做了一大缸的黃酒,您要是喝好了,我再給您送。”

  嶽子凡抬頭看看麵前的兩個年輕人,放下杯子說:“聽雪蓮說,你倆曾經見過麵,不過,我還是要鄭重地介紹一下。柳曉楠,我的學生,我和你母親共同的老同學的兒子;嶽雪蓮,我唯一的女兒,再有半年大學畢業了。”

  嶽雪蓮主動伸過手來:“很高興重新認識你。”

  “我也是。”柳曉楠輕輕握了握伸到麵前的那隻白皙小巧的手,感覺她的手心溫熱綿軟濕潤,完全不同於那種一貫的外在神態。

  嶽雪蓮倒了一杯熱茶,端給柳曉楠說:“你坐,站客不好伺候。”

  “謝謝!”柳曉楠接過熱茶,坐到嶽子凡對麵的炕沿上。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放下茶杯,拿出那本處女作專號,雙手遞給嶽子凡:“請嶽老師點評指教。”

  嶽子凡接過刊物,從炕上拿起另一本給柳曉楠看,自然是同一期的。他說:“昨天雪蓮回來,拿著這本刊物問我,有沒有一個叫柳曉楠的學生。我說有,她很驚訝,我說我怎麽就不能有你這樣的學生。我已經讀過你的作品,你來之前正跟雪蓮討論,她給了你很高的評價。”

  嶽雪蓮插言道:“爸,您的學生向您請教,您說這些題外話是不是跑題了。”

  那天在編輯部,嶽雪蓮並沒有把柳曉楠的《師者》讀完。同是初學寫作者,她不屑一顧其他人的作品,為了顧全趙廣誌老師的麵子才象征性地讀了讀。

  她隻是被他的新奇的字體所吸引,因此並不知道他所描寫的最後一個師者是她的父親。

  柳曉楠的小說和她的散文同一期發表後,她才認真地閱讀了這篇頭題發表的小說。一讀之下略感驚奇,最後一位師者的經曆和形象跟父親頗為相似,這才回家向父親詢問。

  父女倆正在討論,柳曉楠突然登門拜訪,這讓她有些措手不及。躲在裏間屋裏平息了片刻,父親喊她才恢複常態出來會客。

  嶽子凡沉下臉,神情肅然地問柳曉楠:“你自己覺得如何?”

  柳曉楠看了一眼嶽雪蓮說:“還很幼稚,描寫得還很不到位。有人評價說,我所尊重的三位師者都沒有穿衣服,沒有寫出不同時代特征和人物特征的服裝特點來。”

  嶽子凡擺擺手說:“這隻是技巧問題,多寫多練多觀察是可以逐步加以改進的,我要說的是你還沒有掌握根本性的東西。人沒有十全十美的,你所描寫的三位師者都是高大上的形象,你覺得真實嗎?另兩位師者我不妄加評論,但說我自己,我有你寫的那麽完美嗎?我一身的臭毛病,你不是不知道,你為什麽不全麵客觀地寫出來?”

  柳曉楠說:“我不敢褻瀆老師的形象。”

  “錯,大錯特錯!”嶽子凡激動地坐著了身子,一頭淩亂的白發似乎又將根根豎起,用力在柳曉楠麵前揮動著一隻手臂說:“你缺乏批判的精神批判的勇氣,年紀輕輕的隻會討好,隻會隨波逐流,你將永遠徘徊在文學的大門之外。年輕人的豪氣勇氣創造精神哪裏去了?讓狗吃了?啊?”

  柳曉楠渾身冒出了冷汗,無言以對,如坐針氈。

  嶽雪蓮在一旁說道:“爸,人家是初學寫作者,寫出這樣的小說已經很難得了,您不要對他要求太苛刻。他是您的學生,您得多說些鼓勵讚賞的話,怎麽能打擊他的自信心?”

  嶽子凡衝著女兒喊:“鼓勵讚賞的話留著別人去說。這是方向問題,方向走錯了,再想回頭恐怕就很難了。”

  嶽子凡不留情麵地轉向柳曉楠,稍微平緩了一下語氣說:“小說發表了,是不是有些飄飄然?一定是的,這可以理解。你父親曾跟我說起過你,你叛逆,甚至想過離家出走,這是兩代人的代差造成的,我也能理解。我要說的是,對新生事物的探索精神,你遠遠不及你的父親。一進門,你就說你父親想當農業專家,從你的口氣中我聽出嘲諷的意味,別不承認。你想想看,你身上缺乏的正是這種永不停息的探索精神。”

  盡管一直聆聽沒有說話,柳曉楠還是感到口幹舌燥,他大口喝下那杯茶水,羞愧地說:“我讓老師失望了。”

  “你沒有讓我失望。”嶽子凡拍拍柳曉楠的肩膀說:“恰恰相反,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希望,所以才對你說那些嚴厲的話,平庸之輩我反倒會大大讚賞。我和你父親這代人遭受了很多苦難,丟棄了很多夢想,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你們這代人的身上。怎麽樣,跟那個為你種植夢想的女孩見麵了?”

  “還沒有。”柳曉楠無法回避嶽雪蓮驚訝好奇的目光,坦率地說:“正如您所說,我在夢想的道路上隻邁出了一小步,還沒到見麵的最好時機。”

  嶽子凡在這方麵反倒鼓勵柳曉楠:“追逐夢想需要勇氣,追逐愛情更需要勇氣。”

  柳曉楠憨笑著:“嶽老師,我哪有資格去追逐愛情。”

  師生相談甚歡。臨近中午,柳曉楠起身告辭,下午還得趕回濱城上班。嶽雪蓮代父送客,送到院子裏,柳曉楠請她留步。

  嶽雪蓮說:“我父親還把你當成中學生,他就是那樣的人,別把他的話太當真。”

  柳曉楠說:“為什麽不能當真?振聾發聵,我會牢記在心。”

  柳曉楠推上自行車要走,嶽雪蓮突然說道:“其實,我們曾經離得很近。我母親在礦山工作的時候,回家跟我說起過,她的老同學柳叔叔家有一個跟我同年出生的男孩子。柳子街複州城相距不過二十裏,想不到小時候無緣相見,長大後竟然在編輯部意外相逢。”

  柳曉楠說:“你走的是一條坦途,我走的是一條彎路,所以我們又離得很遠。”

  嶽雪蓮說:“也許文學會把我們拉得更近,最近有沒有新作?”

  “寫了一個愛情故事,元旦前剛交到趙老師手裏。”

  “寫那個給你夢想的女孩?”

  “不是。紡織廠裏有個女工,下鄉時跟農村青年結婚,為了回城被迫離婚,可她並沒有拋棄自己的丈夫,仍然生活在一起。生活雖然艱辛,夫妻間的感情依然濃烈深厚。”

  “是嗎,到時候一定拜讀。”

  “希望一如既往地批評指正。”

  嶽雪蓮側著頭撇著嘴,孩子氣地說:“我敢批評嗎?我不過客觀地談了一點看法,你就跑到我父親這裏來告狀,我發現你很記仇。”

  柳曉楠不好意思地笑道:“這不是告狀,更不是記仇,其實是感謝你。如果不是你的提醒,我根本意識不到那方麵的寫作缺欠。”

  嶽雪蓮淡然地一笑,笑意在眼神裏靜靜地流淌,笑紋從帶有弧度的嘴角處無聲無息地擴散,兩顆小虎牙難得地又露出真容:“希望是真心話。”

  笑容太金貴,笑靨如出水芙蓉,清淡潔淨而高雅。帶著這種印象,柳曉楠推車向外走,走出鐵門又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對跟到鐵門邊的嶽雪蓮說:“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那天在編輯部的外麵,說著說著你怎麽好像突然生氣了?”

  嶽雪蓮收起笑容說:“你真不知道?”

  柳曉楠說:“真不知道。”

  “你說我披著麻袋片還是個女大學生。”

  “那不是比喻嗎?”

  “比喻也不可以,有這麽形容女孩子的嗎?虧你還是個寫小說的。”

  “對不起!真不是有意的,隻能說是文學修養還差著火候,平時淨說粗話說習慣了。你別介意,我隻圖自己的嘴巴痛快了,沒有顧及到你的感受。”

  清新的的笑意再次如秋水般微波蕩漾,嶽雪蓮的高姿態顯得平和多了:“看在你是我父親學生的份上,我原諒你了。”

  揮手告別,柳曉楠騎著自行車離開複州城往家趕,心想著了卻了一樁心事,等再有時間一定去尋找程義老師。

  他跟本村念初中的孩子打聽過,因為相關政策不允許中學有民辦教師的存在,程義老師已被中學辭退,不知從事什麽職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