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淵源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6      字數:3919
  柳曉楠回到家裏,柳致心和薑長玲還沒睡。薑長玲擔心兒子受到關得玉訓斥,柳致心是有話要對兒子說。

  柳致心手裏還拿著那本刊物,兒子所描寫的關先生並不全麵。早知道兒子有這方麵的能力,不如把母親敘述的,有關父母和關先生的淵源講給兒子聽。

  柳曉楠坐到炕上,跟父母講起跟關得玉的談話經過。柳致心跟兒子講起一段陳年往事,父子倆一直嘮到深夜,才躺下睡覺。

  柳曉楠獨自睡在裏屋的炕上,火炕燒得很熱,室內空氣卻很冷,北側山牆上掛著一層白霜。關了燈,黑暗中,他輾轉反側,父親講述的故事令他回味無窮,也深感遺憾。

  在生活本身麵前,任何文學作品都是蒼白無力的,不及其實質萬分之一。如果早知道這段故事,並寫進《師者》裏,或許趙廣誌老師就不會說關先生這個人物形象有些失真。

  腦海中,柳曉楠根據父親講述的故事,清晰地勾勒出陳年往事的一幅幅畫麵。

  ......喧鬧喜慶的嗩呐聲中,一頂花轎把奶奶從複州城抬到柳子街。奶奶坐在顫顫悠悠的花轎裏,蓋著紅蓋頭,沒有悲傷沒有喜悅,平靜如水。

  家中拒絕了窮書生的求婚,私奔又被家裏人發現,奶奶認命了。

  拜堂成親,奶奶成了柳家的人。紅燭搖曳,客人們逐漸散去,奶奶獨自盤腿坐在炕上,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柳家是殷實之家,除了耕種土地,還開著一家商店和一個油坊,兄弟四個組成一個大家族,各有分工。奶奶要嫁的是柳家的老四,負責耕種土地。

  柳家跟娘家有生意上的往來,奶奶見過柳家的老大,卻沒見過要嫁的老四。柳家長輩量才適用,老大在外跑生意,老二是當家人,老三管賬。

  據說老四為人老實忠厚,沒有生意頭腦,家中的農活便全歸他負責了。這些都不重要,關鍵是他能不能容忍自己曾經私奔過,如果小肚雞腸,這輩子就算泡在苦水裏了。

  房門推開,一個男人邁著沉穩的腳步走進來,帶著一陣風,紅燭的火苗忽閃忽閃。

  奶奶坐直了身子,在紅蓋頭裏偷窺男人的一舉一動。

  男人脫去新郎官的外衣,瞥了她幾眼,在地上轉了一圈,猶豫不決的樣子。他是嫌棄我嗎?奶奶腿都坐麻了,仍是一動不敢動。

  男人打了一盆水進來,洗臉洗腳,聲音很響亮。奶奶的心中,隨著他的洗漱聲一抖一抖。

  男人倒掉髒水,重新打了一盆清水進來,放到炕沿上,開口說話了:“你要不要洗一洗?”

  說話聲嗡嗡的,中氣十足。能給女人打洗臉水,說明柳家的家風並非男尊女卑,對女人有著最起碼的尊重。

  出嫁前,奶奶對柳家還是有所了解的。未來的婆婆也是大戶人家出身,知書達禮,雖是填房並未生養,可待前妻子女視如己出,對待媳婦和和氣氣一視同仁。母慈子孝,兄弟同心,妯娌和睦,由此奠定下柳家家風。

  男人主動打來洗臉水,奶奶心裏多少有些小感動。她很想洗一洗,尤其是纏腳布纏得很緊,兩隻腳被束縛得血液不流通,快要失去知覺了。放開纏腳布,放到熱水裏泡一泡該有多舒坦。

  可是,紅蓋頭還沒有揭下來,怎麽能亂動呢?

  男人又說話了:“你是城裏林家的大小姐,下嫁到鄉下是有些委屈。不過,日子都是人過出來的,相信我。”

  奶奶又好氣又好笑,原來,他以為自己感到委屈才不肯接受他的好意,隻得開口明說了:“你不揭開紅蓋頭,讓我怎麽洗?”

  男人嘿嘿笑著,自言自語道:“沒結過婚,忘了這茬了。”

  男人上了炕,小心翼翼地揭開蒙在奶**上的紅蓋頭,愣愣地直視著奶奶很長時間,突然間開懷大笑起來。

  奶奶被笑得心裏發毛,不敢直視男人的眼睛,扭頭看向黑沉沉的窗外說:“我私奔過,你把我休了吧。”

  “好不容易娶回家來,我幹嘛要休你?”男人好容易止住笑說:“我原以為你是個潑辣的悍婦,才會鬥膽跟人私奔,原來是個秀氣的嬌小姐。”

  奶奶羞澀地低下頭問:“你相信我的清白嗎?”

  男人毫不含糊地說:“當然相信。說實話,我是從我大哥那裏聽到你私奔的事兒,我打心眼裏佩服你,這才央求父母跟你家提親。我得感謝那個窮書生,沒有他,我哪能娶到你?你洗洗臉洗洗腳,我先出去,洗好了喊我一聲,我給你倒洗腳水。”

  奶奶跟父親講起這段往事的時候,離她去世大概隻有兩年多的時間,布滿皺紋苦難滄桑的臉上,仍然浮現出滿滿的笑意。

  奶奶對父親說,爺爺是沒有關先生儒雅有學問,可爺爺的豪爽和關愛還是感動了她。從那一刻起,奶奶便認定爺爺是她一生一世的男人。

  成親後不久,爺爺回家神秘地告訴奶奶,村裏學堂新來了一位教書先生,姓關,要不要見一見?奶奶當時就變了臉色,疑惑而膽怯地看著爺爺。

  爺爺讚歎:“他是為你而來,倒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奶奶央求爺爺:“當家的,你想辦法把他趕走。”

  爺爺說:“我既然相信你和他以前是清白的,當然也相信你和他以後也不會做出苟且之事。照我的猜測,他不過是擔心你的生活,不過是想經常看到你。村子裏的孩子有了一個好教書先生,何樂而不為?何必趕走他?”

  奶奶說:“他是個有學問的人,不該為了一個人埋沒在小村子裏。”

  爺爺說:“他那樣的讀書人,都是糞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我是沒辦法,除非你親自出麵勸說。”

  奶奶在爺爺的陪同下,到村學堂麵見關先生。

  關先生穿著舊布衫,腦後的小辮子倒是光滑順溜,像是從不認識奶奶,一臉的冷漠:“你們好像不是來送孩子讀書的。”

  奶奶說:“你這是何苦呢?”

  關先生說:“天天教孩子們讀書寫字,何來之苦?”

  奶奶說:“你非得要我寢食難安?”

  關先生說:“到鄉下教書純屬我個人的動機,與爾等何幹?”

  任憑奶奶如何苦勸,甚至流下眼淚,關先生都無動於衷。為了昭示自己的目的和決心,過後不久,關先生娶了一個賢淑的農家女,幹脆在柳子街安下家來。

  公婆相繼去世後,在舅舅的主持下,兄弟四個分了家。失去大家族的約束,爺爺沾染上賭博的惡習。奶奶多次苦苦勸說,爺爺全然不顧,隻說是農閑時小賭,不至於敗家。

  這一日,奶奶挺著大肚子做好了飯,快晌午了還不見爺爺回來,知道爺爺又去耍錢了。外麵下著小雨,奶奶抱起兩歲的大姑,撐起一把油紙傘,顛著小腳去找爺爺回家吃飯。

  後街柳致富家是賭窩,奶奶抱著大姑直接找過去。屋內煙霧繚繞,十幾個男人圍著桌子吆五喝六,賭性正濃。

  奶奶讓爺爺回家吃午飯。爺爺輸了錢,正沒好氣,粗聲粗氣地讓奶奶先回去,不必等他吃飯,他再玩幾把。

  奶奶為了顧全爺爺的麵子,沒再多說一句話,抱著大姑走出屋子,站在門旁的屋簷下等候爺爺。

  雨越下越大,奶奶的下半身已被淋濕,渾身冷得發抖。她把大姑緊緊抱在懷裏,用自己的體溫給女兒取暖,不停地安慰哭鬧著要回家的女兒。

  爺爺不知要玩到什麽時候,奶奶決心一直等下去。小腳女人是不能長時間站立的,何況還懷著孕,在雨天裏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撐著油紙傘。

  沒有可坐的地方,奶奶的雙腿瑟瑟發抖,可她一直硬撐著。十賭九輸,再殷實的家也會被敗光,她想通過這種方式感化爺爺。

  關先生穿著蓑衣戴著草帽從學堂回家,路過柳致富家時,一眼瞥見奶奶抱著大姑站在屋簷下淋著雨。他走進院子,問奶奶這是為何。

  奶奶差點流下淚水,當家的在裏麵玩牌,她等著當家的回家吃飯。

  關先生聽罷火冒三丈,衝進屋裏二話不說直接掀翻了賭桌,指著爺爺大罵:“你不配做個男人。你在這裏圖個手爪子痛快,讓一個小腳女人挺著大肚子抱著孩子在雨地裏淋雨,等你回家吃飯,你多大個譜啊!你家的先祖是這麽做的?是這麽教育你的?他們在天上看見都不會饒了你。”

  爺爺麻溜下地,趿拉著鞋跑到門外,果然見奶奶抱著女兒站在雨地裏,忙抱過女兒對奶奶說:“我不是讓你娘倆先回去吃飯,不用等我嗎?”

  奶奶顫抖著說:“你不回家,我們娘倆吃飯不香。”

  關先生對爺爺不依不饒,小辮子一撅一撅的:“娶個好女人不懂得珍惜,還學會耍錢了,辱沒先人!是不是還想五毒俱全?”

  “我自己的女人我自會愛護,用不著你關先生在這裏當情聖。”爺爺被激怒了,當著那些看熱鬧的賭友的麵,伸出兩隻長期幹農活磨礪出來的粗糙有力的大手,憤憤地說:“以後你要是看見我還耍錢,就把我這兩隻手剁了去。”

  關先生冷笑:“我要你這兩隻賭錢爪子有什麽用,還不如給我兩隻雞爪子,咂巴咂巴還有點味道。”

  “你少來這一套,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來柳子街。”

  “知道了最好,我欠她一生一世,就要用一生一世來還。我關某人不僅要教孩子們讀書寫字,還要教某些人怎麽做人。”

  奶奶站在一旁,一言不發地看著兩個男人像鬥架的公雞一樣,抻著脖子互不相讓。表麵上看弱不經風,在兩個男人的吼聲中戰戰兢兢,其實心裏不知有多得意多快活。

  爺爺懷裏的大姑哭起來,奶奶趕緊抱過去摟在胸前。兩個男人不吵了,爺爺重新抱起大姑,攙扶著奶奶往家走,回頭給關先生撂下一句狠話:“你記著關先生,我不能讓你給看扁了。”

  爺爺果然戒了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還出人意外地跟關先生成了好朋友。父親四歲時,爺爺把父親領到關先生的麵前,誠懇地說:“我把兒子交給你了,把他培養成你那樣的人。”

  就這樣,父親成了關先生的學生。

  父親十三歲的時候,世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關先生來到家裏,跟爺爺奶奶商量:“致新是塊讀書的料,不應留在鄉下,依我看,幹脆送到城裏正規學校繼續深造。”

  爺爺垂頭喪氣:“讀書還管用嗎?不如老老實實地下地幹農活。”

  關先生說:“目光短淺,哪朝哪代都缺不了讀書人。”

  最終是奶奶做主,把父親送到複州城二中繼續讀書。

  ......柳曉楠想起小時候奶奶的一些事一些話,這才明白為什麽在關先生去世後,奶奶哭哭啼啼的像個失去依靠的小女孩,奶奶為什麽一直督促他經常去臨摹關先生書寫的石碑。

  世上還能找到如此深厚純淨的愛嗎?柳曉楠帶著這種疑問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