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漂泊的日子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07-29 09:12      字數:3917
  王艾青醒來時已過了正午,中午飯直接免去不吃了,洗了幾件衣服出門買菜,準備晚飯。

  一盤豬頭肉拌黃瓜,丈夫幹的是力氣活,沒肉可不行;一盤辣椒炒蜆子,丈夫好這口兒;一盤白菜燉豆腐,白菜心卷大蔥蘸大醬。四個菜配兩瓶啤酒,也是色香味俱全夠可以的了。

  天快黑的時候,丈夫騎著自行車回來了,脫下工裝洗了臉,夫妻倆坐下來吃晚飯。

  王艾青把兩瓶啤酒全部啟開,自己倒了一杯,剩下的全部放到丈夫麵前。丈夫不喝,一臉疑惑地看著她,以前可是隻有一瓶啤酒,一人一口輪著喝。

  王艾青說了張仕鑰替他們租房子的事,丈夫拿起酒瓶跟她幹杯,仰脖喝了一大口說:“好事,咱們離市中心越來越近了。”

  王艾青小口抿著啤酒,感慨道:“房租可能會貴一些,多貴也要租下來。這幾年你接我上下班,白天幹重活,晚上跟著我熬夜,實在是太辛苦了。”

  丈夫說:“辛苦點倒沒什麽,主要是不安全,你白天獨自走那段路我也不放心。”

  王艾青笑眯眯的:“你有什麽不放心的?我長得又不漂亮,還怕大白天被人劫色?”

  “不漂亮嗎?”丈夫故意問道:“那為什麽張仕鑰對你的事這麽上心?”

  “你吃醋了?”

  “我不吃醋,我隻會喝酒。”

  王艾青也不逼著丈夫承認,丈夫從插隊時就在吃張仕鑰的醋,因為張仕鑰總是在關注著她的生活。她心知肚明,可就是不點透,她很樂意看到丈夫吃醋。

  她創下萬米無疵布的記錄時,曾跟丈夫說過,這裏麵也有張仕鑰的一份功勞。他精心維護她的機台,很少出機械故障也是必不可少的條件。

  丈夫說應該請張仕鑰喝酒,果真便通過她約了張仕鑰去了小酒館,談了什麽她不知道,也沒必要去詢問。

  吃過晚飯,夫妻倆照例在周圍溜達了一圈。王艾青挽著丈夫的胳膊,像個小女孩依偎在高大健壯的丈夫身邊。以前在農村受到環境的約束,她是不可能做出如此親密的舉動的,如今她願意在丈夫麵前,做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

  溜達累了,回家對好鬧鍾一同睡覺,頭挨著頭很快睡熟。有時,王艾青會很欣慰地想,如果離開丈夫,自己會這麽坦然地入睡嗎?

  上山下鄉的第五個年頭,知青們開始陸續地返城。王艾青因為已經在農村結婚,被排除在返城的相關人員之外,除非離婚。

  張仕鑰臨返城前,偷偷找到她,直截了當地說:“你不能爛在農村,離婚回城,我等你。”

  張仕鑰的話,等於否定了她在農村所做的一切,她很反感,回敬道:“就算我爛在農村,也是一塊好肥料。”

  知青點漸漸空了,王艾青依舊出工掙工分,依舊蹲在鍋底坑燒火做飯。她要向所有的人證明,她嫁給一個農村人,並不是為了虛名撈取什麽資本。

  她也想回城,不是不想,想的不敢去深想。

  回到屬於自己的城市,回到自己的父母身邊,有一份穩定收入的工作,過上舒適安逸的生活,是個女人都會這麽去想。原本她就不屬於這裏,留下是情義,離開是理所當然,無可厚非無可指責。

  可她在這個簡陋的家裏生活了五年,這裏留下她的青春她的汗水她的付出,處處都刻下她生活的印記,小貓小狗都會生出依依不舍的感情。

  有一年,丈夫的一個外地親戚從家裏抱走一隻貓,蒙上眼睛翻山越嶺走了二十多裏。到家後拴了十多天,放開繩子還是跑了,憑記憶和嗅覺找回了家。

  這天傍晚,丈夫把她領到最高的山梁上,讓她俯瞰小山村的全貌,看看小山村這幾年有什麽變化。不用看她也知道,小山村沒什麽變化,仍舊生活在艱難和貧窮當中。

  丈夫說:“你知道農村人為什麽熱衷於當兵?無非是想找條出路,到了部隊拚命表現,結果能夠留在部隊的極少極少。我當兵就是為了脫離小山村,我辦不到不能再拖累一個。即使你心甘情願,兒子呢?你不怕兒子長大後埋怨你?不怕兒子娶不上媳婦?不怕兒子不給你養老送終?如果你不怕,我更不怕,反正我是沒有能力讓兒子擁有城市戶口,兒子將來也不會怨恨我,怪罪到我頭上。”

  王艾青抱緊丈夫的胳膊,哀歎:“我一走,這個家就散了。”

  丈夫說:“別的不用去想,隻想這一切都是為了兒子。”

  王艾青和丈夫離婚了,順利地辦妥回城的手續。回城前的晚上,她像一條藤蔓纏繞在丈夫的身上,仿佛離開了大樹,藤蔓就會枯死一般。一夜無眠,隻是緊緊相擁,鼻涕眼淚抹了丈夫一身一臉。

  丈夫親自送她和兒子回城。乘汽車坐火車,她和丈夫逗著兒子說笑,在外人看來,這是一家三口一次愉快的旅行。

  她想明白了,心不散家就不會散,一張離婚證說明不了什麽。她和兒子先回城,剩下丈夫一人再慢慢想辦法。

  回到生她養她的家裏,丈夫哄騙不懂事的兒子說,爸爸有事要出遠門,可能很長時間不會回來,在姥姥家要聽媽媽的話;丈夫對她的父母說,我把你們的女兒平安地送回來了,我沒讓她受苦。

  丈夫沒有住下,站著說了幾句話就走,說是趕夜間火車明天早晨就能到家,大隊正需要他和拖拉機。

  她沒有強留丈夫哪怕住上一宿,她明白這是丈夫借此表明決絕的態度。她送丈夫到火車站,警告他,她不在的日子裏,不準找別的女人。

  回城後,王艾青和兒子暫住在父母家。四十幾平的房子,兩個小房間,弟弟在父母的房間裏加了一張小床,把另一個小房間讓給她和兒子。

  不久,王艾青有了工作,分配到了濱城紡織廠,成為一名擋車工。沒想到,張仕鑰也在紡織廠工作,同一車間同一班組,是一名保全工。前後回城相差不到一年,張仕鑰已經有了女朋友,見麵時便有了羞愧之色。

  第一個月拿到工資,王艾青趁著下夜班,抱著兒子坐上火車,傍晚前趕回小山村,回到她生活了五年的農村的家。

  家中的一切都還保持著原樣,她勞動時的照片和獲得的獎狀依舊掛在牆上,隻是丈夫被痛苦和思念折磨得瘦了一圈。

  當著公公婆婆小姑子和左鄰右舍的麵,她緊緊抱著丈夫痛哭流涕,哭得比離開小山村時還要傷心。一個多月來,她又何嚐不夜夜思念著丈夫,獨自咀嚼著離散的哀傷?

  住上一個晚上,吃過午飯後,王艾青抱著兒子往回趕,天黑時返回濱城。下夜班沒有得到充分的休息,兩天裏往返了三百多公裏,實在過於疲勞。她早早地躺下睡覺休息,第二天又要開始新一輪的緊張工作。

  就這樣來來回回地跑了大半年,疲憊且快樂著,隻有節假日可以多住上幾天,盡情享受夫妻團圓的短暫幸福時光。

  父母見王艾青實在割舍不下農村的丈夫,下了狠心對她說:“把你男人領回家來吧,走一步算一步,路都是人闖出來的。”

  王艾青提前給丈夫寫了信,信中“恐嚇”到,你要是忍心讓我這樣奔波一輩子,你就窩在小山溝裏別出來。

  丈夫也是被王艾青的執著所感動,主動來到濱城跟她團聚。家是圓滿了,生活中的困難無處不在。因為牽涉到福利分房等相關待遇,她和丈夫不可能複婚,隻能“非法同居”。

  廠裏比她年齡大工齡長沒房住的人大有人在,論資排輩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分到房子,一家三口長期擠在父母家裏,也不是長久之計。

  父親是碼頭工人,給她的丈夫在碼頭找了一份臨時工的工作。過去叫扛大包,現在叫裝卸工,又髒又累憑的是力氣。丈夫飯量大,她和兒子兩個人的口糧都不夠他一個人吃的,她隻能額外去買議價糧油。

  生活中的困難都好克服,難的是如何照顧到丈夫的自尊心。王艾青知道農村的一些習俗,住在老丈人家等同於是上門女婿,意味著男人沒有能力撐起一個家,人前人後很難抬起頭來。

  她用笑聲和溫存來調劑丈夫的情緒,生怕丈夫心生鬱悶,跟家裏人鬧出不愉快。好在丈夫生性樂觀,也能理解她的苦衷,總是帶著笑臉走進家門,從來不念叨工作有多苦有多累。

  倒是父親懂得女婿的不易,每天晚上都要拖著丈夫喝幾盅,翁婿倆邊喝邊嘮,其樂融融。

  半年後,王艾青弟弟有了對象,她和丈夫不能再賴在父母家裏,得出去自己找房子了。住房普遍緊張,一家幾代人擠在一套房子裏的比比皆是,在城裏租到房子難上加難。

  隻能到城鄉結合部去尋覓,還得離通勤車站點較近的,以滿足她上下班安全便利的要求。

  因為種種原因先後搬了幾次家,家成了虛無縹緲的概念。好在父母心疼外孫,留在自己身邊照料,不許外孫跟著他倆四處流浪。

  她和丈夫感激父母和弟弟,不然,兒子上學就是個大問題,生活會更加混亂無序。

  土地承包後,小山村成了他們的後勤基地,糧油肉蛋源源不斷地送來,貼補了部分家庭開支。“五一”“十一”農忙的時候,她和丈夫也會利用假期回去幫著幹幾天農活。

  他們的家,在城市與鄉村間遊蕩。

  不過,凡事都要往好處想,想著想著就能看到希望。王艾青當上了生產能手標兵,當上了班組長,工資比別人多漲了一級,二十多塊錢哪;丈夫扛了幾年大包當上了貨車司機,雖然還是臨時工,可也比當年開拖拉機神氣多了。

  丈夫幹著兩份工作,開車的同時還要頂替一名裝卸工。王艾青擔心丈夫累著,錢夠花就行,不用那麽拚命。

  丈夫有他自己的理由:現在不用糧本都能買到議價糧油,說不定哪天不看戶口就能買到議價房子。到時一定要給她和兒子買上一套大房子,到時一定要重新登記複婚。

  王艾青沒有譏笑丈夫癡心妄想異想天開,這也是她生活的動力和源泉。夫妻倆浪跡於城市的邊緣,懷揣著別人想都不敢想的夢想,為著那個夢想一點一點地積蓄著力量。

  二十二點半,鬧鍾準時響鈴,王艾青和丈夫同時醒來。丈夫騎上自行車送她到通勤車站點,前車筐裏豎著放上一根一米來長、一頭細一頭粗的槐木洋鎬把,一頭搭在肩膀上,為的是用起來方便順手。

  這根洋鎬把陪伴了他們幾年,中班接她下班,夜班送她上班,一次也沒用上。

  昏黃的路燈下,圖謀不軌的人,看到那根招牌一樣的工具兼武器和它的主人,恐怕都得掂量掂量。

  到了通勤車站點,王艾青上了通勤車,丈夫才掉頭離開。

  夜行班車行駛在燈火明亮的城市街道上,王艾青望著車窗外一閃而過還亮著燈光的窗戶,心想著明天早晨下夜班,該回父母家看看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