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王艾青的愛情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07-29 09:12      字數:3823
  下班後,王艾青坐上路途最遠的通勤班車,靠著椅背便閉上眼睛。反正是到終點站,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正好補個覺。同車的女工都知道她的情況,小聲說笑盡可能不打擾到她。

  班車行駛在城市的街道上,走走停停,忽快忽慢。王艾青一反常態地沒有睡意,盡管一直閉著眼睛,張仕鑰帶給她的消息,還是讓她有些小小的興奮。

  東山老宿舍區在廠區馬路對麵,清一色的紅磚瓦房,是解放前後時期的老建築。如果能在那裏租到房子,就可以把兒子接回家裏,一家人就能團圓了。

  王艾青閉著眼睛想,從七九年回城至今,搬過幾次家了?四次了,差不多一年多一次。最近這一次是在馬欄子城鄉結合部租的農房,住的時間最長,快兩年了吧?

  居住穩定,房租也便宜,隻是自己和丈夫上班都遠。十歲的兒子上學就更不用提了,還得長期住在姥姥家,忍受和父母長期分離的現狀。

  有時,王艾青會無可奈何地這樣想,最穩定的家,還是小山溝裏的那個家。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間,王艾青張仕鑰等一大批濱城知青,響應號召上山下鄉,插隊到一個偏遠的公社。她和張仕鑰等二十幾個知青分在同一個大隊,大隊派來一輛拖拉機來接他們。

  開拖拉機的是個小夥子,穿著暫新的軍大衣,戴著半舊的棉軍帽,高高瘦瘦的,不笑不說話。

  拖拉機的車鬥比較高,王艾青身高偏矮,又穿著不合身的肥大的軍大衣,上車的時候,張仕鑰在車鬥裏拉著她的一隻手,她還是上不去。

  開拖拉機的小夥子見狀,雙手從後麵掐住她的後腰,雙臂一伸毫不費力地把她舉到車鬥裏。

  她的女兒身還沒被男人碰過,張仕鑰暗戀著她都沒碰過,隔著衣服也不行。她正要惱怒,拖拉機手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開起玩笑來:“小兄弟,還沒成人吧?瞞報歲數下鄉的吧?”

  她氣惱地摘下棉軍帽,露出兩條烏黑的羊角辮,尖聲叫著:“誰是你的小兄弟?我十九了。”

  拖拉機手再次笑了:“是個小女孩呀,成沒成人一幹活就檢驗出來了。”

  王艾青被拖拉機手那口潔白健康的牙齒震驚到了,在她的印象中,農村人常年不刷牙,牙齒都應該是黃黃的。她原諒了他的不禮貌的舉動,後來她才知道,拖拉機手是個剛複員的軍人,在部隊養成了良好的生活習慣。

  拖拉機冒著黑煙,在起起伏伏的山路上顛簸著。剛剛下過一場雪,道路濕滑,拖拉機得了哮喘病似的費勁地突突著,東一頭西一頭的。

  二十幾個知青,迎著寒風站在車鬥裏,你拉我拽,東搖西擺,時不時地發出幾聲尖叫和怒罵聲。

  王艾青站立不穩,幾次差點被拖拉機晃倒。張仕鑰手臂張開抓住車鬥橫梁,把她環抱在寬鬆的懷裏。她背著風跟張仕鑰麵對麵站立,彼此口中呼出的白色熱氣混合成霧狀,在倆人的麵前彌漫。

  透過這層霧氣,她看到他深邃的眼神中燃起溫暖的火苗,借著拖拉機的搖擺不定,她輕輕抱住他的腰。

  拖拉機搖搖晃晃地鑽進一條山溝,四周是荒山禿嶺,白雪覆蓋樹木極少。山溝的盡頭,是一個散落著四五十戶人家的小山村。

  由於知青點還沒有建成,二十幾個知青,隻能暫時分散到住房寬敞的農戶家居住。王艾青和五個女知青,住在拖拉機手的家裏。

  拖拉機手家有五間平房,家裏有父母和兩個妹妹五口人,西屋的兩間房倒給六個女孩居住。火炕燒得很熱,倒不覺得太冷。隻是上廁所不方便,院子的一角隻有一個茅房,沒有門,走到近前得提前咳嗽一聲,試探一下裏麵有沒有人。

  拖拉機手拉了一車石頭回來,用一天的時間,在院子的另一角修起一個女生專用的廁所。熱情細心,善解人意——這是拖拉機手留給王艾青的最初印象。

  女孩子用水多,滿滿的一大缸水,一個晚上就見了底,拖拉機手天天清晨要早起挑水。小山村缺水,全村隻有一口水井,井深十餘丈,井台上結著冰。

  王艾青跟著拖拉機手學跳水,站在溜滑的井台上,望一眼顯得隻有鏡子般大小的井底,隻覺得頭暈眼花雙腿打顫。

  搖著轆轤放下空水桶,纏繞在轆轤上的井繩一圈圈鬆開,吱紐吱紐的,感覺挺好玩。水桶盛滿了水,可她搖不上來了,使出渾身的力氣都辦不到。轆轤把在她的手裏直打滑,拖拉機手搭上一隻手才把一桶水搖上來。

  試著挑起一擔水,扁擔壓到肩膀上便直不起腰來,水桶紋絲不動,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用力向下拽著,就是不離地。

  王艾青隻好放棄徒勞的努力,跟在拖拉機手的後麵,看著那個瘦高的個子輕鬆地挑著一擔水,健步如飛談笑自如。彎彎的扁擔在他的肩上有節奏地上下顫悠著,扭秧歌一樣,她覺得自己在他的麵前,興許真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冬季的主要勞動是修梯田。兩人一組,男人揮鎬刨開凍土和碎石,女人隨後用鐵鍬清理,每天十步長短的勞動量。

  拖拉機手主動和王艾青一個組,用意不言自明,是想照顧她這個還沒有長大的小姑娘。即使這樣,隻幹了一天,她的雙手還是磨出了幾個水泡,兩隻胳膊肩膀脫臼一樣酸疼酸疼的。

  接連幾天的重體力勞動,女知青們漸漸地吃不消了。肚子裏本來沒有多少油水,體力的嚴重消耗,導致吃多少東西都不覺得飽,走路幹活虛脫了一般有氣無力的。

  這天傍晚,拖拉機手拿著手電獨自出門去了,天色黑透了才回來。女知青們問他幹什麽去了也不說,隻是神秘地笑。

  第二天早上,女知青們驚喜地看到,院子裏的棗樹上掛著兩隻灰色的野兔,拖拉機手正在那裏剝皮。

  女知青們嘰嘰喳喳地問他是怎麽捉到的。他說昨天晚上在後山溝裏下了二十幾個套子,今天一大早去查看,發現套中兩隻兔子,中午正好給大家改善夥食。

  野兔剝了皮,剁成塊,泡在冷水裏,中午做了一大鍋酸菜燉兔肉。女知青們收工回來,一進院門便聞到了兔肉香,風卷殘雲吃得一幹二淨。

  狼多肉少,人家家裏人都沒舍得吃肉,全在她們嘴裏了。王艾青決定跟拖拉機手去下套子,這樣可以無愧一些。

  茂密的雜樹林裏,王艾青跟在拖拉機手的後麵,踩著咯吱咯吱響的積雪,彎腰低頭四處尋找著。她問他找什麽,拖拉機手說找兔道。

  人要走正道,兔子也要走一條安全的道。兔子每走一條道,隻要是沒有危險,它都會原路返回。今天早上他已經找到了一些新鮮的兔道,做了標記,找到標記就可以下套子了。

  在一串花瓣樣的腳印旁,拖拉機手停下腳步,示意王艾青不要出聲。他把手電交給她,讓她給照著亮,在那串腳印的上方布上一個套子。

  所謂的套子,不過是一個帶有活扣的細鐵絲圓環,用樹葉和枯草做了偽裝,一頭固定在樹根上。

  這就能套中兔子?野兔也太傻了。王艾青深表懷疑,可又覺得應該相信拖拉機手所做的一切,他是那麽的專注和自信。

  下完了套子,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山梁回家。冷風嗖嗖寒氣逼人,山村的夜晚黑得像罩著一口大鐵鍋,下山的路一跐一滑,她不得不緊緊拽著他的一隻胳膊。

  他輕聲唱起了軍歌:“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王艾青被那熱情洋溢,充滿激情的歌聲所感染,放開嗓子跟他合唱,青春昂揚的旋律,在夜空裏在山路上激蕩回響。

  整整一個冬季,王艾青一直跟在拖拉機手的身旁,一起出工一起套野兔,她有了生活中堅實的依靠。

  第二年的夏季,知青點建好了,知青們有了自己專屬的居住點。王艾青沒有搬到知青點,仍住在拖拉機手的家裏,經過一冬一春的思考觀察,她做出了一個人生的重大選擇:嫁給拖拉機手,紮根農村。

  張仕鑰跟王艾青說:“你想紮根農村,我可以陪你到老。”

  王艾青堅定自己的選擇:“跟你結婚紮根農村不徹底,改造世界觀,改天換地,嫁給農村人才是真正的考驗。”

  完全是為了響應號召嗎?好像不全是。他是個帥氣精神的農村小夥子,十七歲參軍,有著堅定的意誌,什麽困難都壓不倒他,始終是一張笑臉麵對著窮山惡水。這給她的心裏注入一股溫暖的陽光,枯燥的生活好像不那麽難熬了。

  當王艾青向拖拉機手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他卻笑她還沒有長大,想問題做事情輕率欠考慮,攆她回知青點。她不肯離開他的家,不結婚沒關係,隻要和他生活在一個屋簷下。

  他把她的行李送回知青點,她把自己的行李又抱回他的家。她的堅持最終有了回報,在當年的國慶節,他成了她的丈夫。

  王艾青成為當地紮根農村的典型,甚至上升到她蹲在鍋底坑燒火,都要抓緊時間學習著作語錄的高度。可她覺得,這不是她跟一個農村小夥子結婚的真實目的。

  第二年,他們的兒子出生了,平淡的日子裏又增添了新的歡樂和笑聲。如果不是幾年後,政策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她會一直安心地在農村生活下去。

  通勤班車在終點站停下,王艾青和最後幾個人下了車。

  馬欄子以前本是農村,城市的觸角延伸到這裏,便成了各色人等的混雜居住區。既有新建的樓房,也有外來勞務人員居住的簡易房,同時還保留部分原住民的老式瓦房平房,說不清到底是農村還是城市。

  王艾青沿著一條狹窄的柏油路快步向前走。道路一旁是條臭水溝,另一旁擺著各種攤位,賣菜賣水果的,賣煤賣舊門窗的,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另有三五成群的外地人,站在路邊等著找活幹。

  她總覺得他們的眼神不正,時常從背後偷窺著她。因此走路目不斜視,口袋裏揣的錢從來沒有超過十塊的時候。

  走了將近半個小時,王艾青走進一戶典型的農村小院。四間老舊的瓦房,住著老兩口,她和丈夫租下其中的一間,每月十塊錢的房租。

  跟房東老兩口打過招呼,吃過丈夫留給她的熱在鍋裏的早飯,王艾青趕緊躺在炕上睡覺。迷迷糊糊間,她聽見院子裏有人大聲招呼老兩口。

  老兩口走出家門,小聲對來人說:“別嚷嚷,那閨女下夜班要睡覺。那閨女仁義,回城都沒撇下農村的丈夫,難得!咱到外麵說話去。”

  王艾青帶著笑意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