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暴風雨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07-23 09:26      字數:4390
  一九八五年八月中旬,九號台風即將在遼東半島登陸。

  黑雲凝結成厚實的硬殼,將大地罩得嚴嚴實實,天昏地暗如同失去白晝。大雨不停歇地下了兩天兩夜,無止無休好似九龍吐水。

  土層裏的水分飽和了,一股股山水,順著溝壑坡道轟鳴著滾滾而下,勢不可擋地衝刷著碎石草木以及動物的巢穴。

  複州河河水暴漲,已漫過堤岸,大地浸泡在一尺多深的泥水中。池塘邊的幾棵傾斜的老柳樹上,爬滿了無處藏身的花脖子草蛇,一串串像屋簷下懸掛的大蒜辮子。

  第三天,台風打著旋兒席卷而來,橫掃樹木莊稼房屋,萬物呼號飄搖。暴雨隨之傾瀉如注,天頂仿佛漏了一個大窟窿,老天爺無力補天,隻扣上一個大號篩子,任憑大地在中戰栗。

  公路邊生長了幾十年,一摟多粗的老楊樹,因為一側根係不發達,另一側浸泡在排水溝裏,被狂風盡數撲倒,一排排橫臥在公路上。

  電力中斷交通中斷,到了下午,河水持續上漲,地勢較低的人家,院子裏已經進水。後來得到有關部門的通知,上遊水庫開閘泄洪,便開始陸續地撤離,投親靠友暫時居住。

  柳曉楠和叔叔把家中怕水浸泡的物件悉數抬上炕,頂風冒雨護送家人離開,母親和妹妹被關得玉關小雲接到家裏,楊二丫帶著孩子去了別人家。

  涉水把家禽家畜大牲口趕到別人家寄養,一切安置妥當已是一身泥一身水。他讓叔叔也離開,自己留下來看守房屋。

  家裏已經進水,柳曉楠索性大開房門,跳上炕擦幹身子,靜觀水位緩慢地上漲。

  他忽然有些後怕。如果去年開春父親支持自己養魚,這場洪災必將血本無歸,此時的自己大概隻有呼天搶地的份兒,幸還是不幸?

  狂風仍在肆虐,暴雨敲打在窗玻璃上劈啪作響,天色越發的昏暗,屋裏漆黑一團。柳曉楠點亮一根蠟燭,螢火般的燭光飄飄忽忽,在帶來的寒氣中無力地跳動。

  他把一個木箱子從高處搬下來,用塑料布包裹嚴實,重新放到穩妥的最高處。這個木箱子是穀雨留下來的,裏麵的書籍保存完好,是他精神動力的源泉。

  自從去年春天跟父親發生衝突,他強迫自己不再沉溺於書籍當中,跟叔叔學趕牛車。叔叔出門幹瓦匠活,他也跟著去當小工,踏踏實實地學習農民必備的生存技能。

  沒事的時候跟四哥練摔跤,盡管知道怎麽練也摔不過四哥,可也強健了體魄,學到了一點防身的本事。

  到了秋收的時候,他已能獨當一麵,莊稼院的活兒拿得起放得下。父母似乎都很滿意,尤其是父親,不再橫挑鼻子豎挑眼,隻是父子間的對話少之又少。

  父親沒有兌現承諾。雪花飄飛的時候,沒有給他借回那本《靜靜的頓河》的下冊,他也沒有跟父親提起。

  天氣晴好的時候,他會在院子當中的一塊青石板上練寫毛筆字,隨寫隨幹,省墨省紙。別人以為他行為怪異孤僻,豈不知此時是他思維最為敏捷活躍的時刻。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天馬行空無拘無束。那個遙遠的夢想,帶給他不可言喻的精神解脫。

  柳曉楠從掛在房梁的舊書包裏拿出幾本稿紙,趴伏在炕上就著燭光埋頭閱讀修改。這是他最近才寫完的一篇小說底稿。

  冬天裏,他再次接到鄉文教部門的通知。小學缺少民辦教師,如果熱愛教育事業,馬上到鄉裏報道。

  這次他沒有馬上拒絕,畢竟是一份職業,盡管跟在職教師不可同日而語,可也會讓父母以及關得玉關小雲一幹人等另眼相看。

  他沒有征求父母的意見,隻是一遍一遍地問自己,是否願意把教師當成終身的職業。

  奶奶說,關先生之後再無先生,自己具備關先生那樣的膽識和風骨嗎?同樣是民辦教師,程義老師笑對命運的不公,勇於拿自身慘淡的經曆當反麵教材激勵學生。嶽老師丟失了自己的世界,迷失了自己的本真,卻從沒忘卻教師的職責。

  自己滿腔怨氣,麵目可憎可厭,麵對天真無邪的孩子,可有資格擔任教師?可有勇氣和能力,承擔起教書育人的重大責任?

  仿佛一道閃電劃破黑幕,腦海中,石破天驚地站立起三個對他影響深遠的老師的形象。他迅疾地抓起筆,狂喜地在稿紙上寫下大大的兩個字:師者!

  編輯趙廣誌老師說過,初學寫作者最好是寫身邊熟知的、令人感動的人和事,何不用文字記錄下三個老師的一言一行?為什麽之前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呢?

  他那顆年輕的心髒怦怦直跳,久久地凝視著稿紙上的“師者”那兩個字,眼前閃現著三個不同時代不同性格不同命運的師者的形象,清晰明朗仿佛剛剛跟他們分手。

  尚未脫去稚嫩的麵龐,滲出滾燙的汗珠,沉寂的眼睛裏,閃爍著熾熱神奇的火花。身體緊張興奮得微微顫抖,仿佛終於找到了開啟那扇神秘大門的鑰匙。

  他果斷地做出了決定,不去應聘民辦教師,一是感覺遠遠不夠格,其次不能僅僅為了迎合別人而偏離自己的夢想。

  他知道自己的決定,將會觸動很多人的神經,將會遭到多方指責,麵臨更加嚴峻的考驗,但跟夢想比起來又何足道哉?哪怕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風勢似乎減弱了,暴雨卻沒有停歇,屋裏的水位漲到一尺多深,火炕成了大海中孤立的礁石。

  牆壁上爬滿了蠕動的潮蟲,幾隻耗子順著牆壁鑽到了棚頂上,驚恐地奔跑撕咬。

  蠟燭燃到了根部,火苗坍塌倒向一側。蠟油順著炕沿流下,滴落到水裏嘶嘶作響。

  柳曉楠重新點亮一根蠟燭,坐起身做了幾下擴胸運動,活動一下因長時間趴在炕上而發酸發麻的肩膀和手臂,眼睛仍盯在攤在炕上的稿紙上。

  這已是第三遍修改《師者》的稿子,稿紙正反麵都像一件補丁摞補丁的衣衫,塗抹修改的痕跡重重疊疊。

  他接受第一次投稿的教訓,不再急於拿出去示人,沉下心來反複修改雕琢,讓自己不夠成熟的文字沉澱幾許。

  他趴到炕上,胸前墊上一個枕頭,整理抄寫《師者》第三稿,這是他最後的希望所在。

  得知他沒有去應聘小學民辦教師,或許是父親不想跟他再次發生正麵衝突,或許是父親確實害怕他真的離家出走,父親搬出了母親跟他好說好商量。

  母親好糊弄,母親一直堅持讓他接父親的班,到礦山當工人。

  他跟母親說了幾點理由,民辦教師沒有前途,程義老師有學識有教學經驗,幹了多少年不也是沒能轉正嗎?他去當民辦教師,家裏的農活就落在母親一人身上,為了一個沒有前途的臨時工作累壞母親,他於心何忍?

  能把母親哄住就算萬事大吉,父親能理解更好,不理解也沒辦法。

  事情遠沒有他預料的那麽簡單,他忽略了另外一種製約因素的存在。

  關得玉關小雲父女倆這回是一同沉默,好像是覺得以前看錯了人,對他的所作所為徹底絕望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春節前他主動去關得玉家寫對聯,關小雲沒有露麵,也沒聽見腳踏縫紉機的響聲。

  關得玉倒是一個勁兒地誇他,毛筆字寫得大有長進。可看他的眼神卻是怪怪的,像是藏著掖著什麽東西似的。

  開春後,村裏傳出關小雲相親的消息,男方是中學在職教師,師專畢業生。

  他不大情願相信,可他在一個星期天,親眼看見了那個男老師陪著關小雲去河邊洗衣服,親親熱熱有說有笑的。

  他像挨了一記悶棍,一時有點天旋地轉。

  他識趣地遠遠躲開,心中的酸痛如同毛辣子在身上滾過,毒辣辣地從外痛到骨頭裏。小雲是無可指責的,是自己不識抬舉,是自己一無是處。

  農村女孩二十一歲都該抱孩子了,一次次地讓人失望,還有什麽理由有什麽可取之處,再讓小雲無限期地等下去?

  母親埋怨他傻笨傻笨的,到手的媳婦都能讓別人給搶走。他裝作不太在意,安慰母親說自己還小,還沒有認真地考慮過婚姻大事。

  好在他有一劑良藥,小說《師者》完成了初稿,總體上還算滿意,至少能感動自己。

  痛楚減輕了,換一個角度想想這樣也好。不必再對小雲抱有愧疚,不必再去想著如何兌現“等我有能力娶你的時候,一定娶你”的虛無的承諾,放下重負倒也輕鬆自在。

  小雲有她自己明確的生活目標,他懷揣著不切合實際的夢想,一實一虛不在同一軌道上。他也曾試著把二者組合成兩條平行相向的軌道,可總是隔著千山萬水,一年多來並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是什麽讓自己感到傷痛?不過是可憐的自尊,受到了一點輕微的傷害。

  蠟燭快要再次燃盡時,柳曉楠抄寫整理完第三稿,手腕胳膊前胸後背發麻發酸發脹。他甩甩手腕站起身,把稿子套在塑料袋裏,放進掛在房梁上的舊書包裏。

  他看了看水位,還差半尺來高漲到炕沿下,可外麵風停了雨小了,淅淅瀝瀝時斷時續。他放心了,仰麵躺在炕上,放平身子,雙臂伸到腦後,緩解前胸的酸脹。

  蠟燭熄滅了,黑暗中,他的眼前滾過一行行一頁頁的文字,那是他的小說底稿。他在腦海中重新翻閱了一遍底稿,細細地推敲每一個細節每一行文字每一個標點符號。

  他很奇怪,以前背誦幾百字的課文都很吃力困難,這一萬多字的小說底稿,卻能完整無缺地印刻在腦子裏。看來,不是記憶力強不強,記憶牢不牢的問題,而是取決於是不是真正用心。

  柳曉楠如同看書看累了一般自然睡去。暴風雨停歇了,他的夢境中呈現出一個絢麗多彩的世界,他迎著風奔跑,又從大河奮力遊向大海......

  不知睡了多久,手上一陣冰涼,一縮手甩了自己一臉水。一骨碌爬起來,發現水位已漲到炕沿下,自己跟洪水隻隔著一層炕石板。

  他將被褥疊起放到高處,涉水走到屋外。台風過去了,天空中飄散著被撕碎的雲塊,火辣辣的陽光照耀著一片汪洋。

  洪水似乎凝固不動,一定是入海口處漲大潮,阻礙了洪水的流動。渾濁的水麵上漂浮著斷裂的樹枝、被連根拔起的農作物、小貓小狗小豬等動物屍體。

  菜園的矮牆淹沒在水下,成片的大田高棵農作物隻露出半截身子。大河兩岸的樹木,清晰地標識出原先河道的走向。

  站立在大腿根深的洪水中,柳曉楠覺得自己是這片汪洋中的一葉孤舟。

  有人大聲喊他的名字,循聲四下觀望,是四哥坐在房脊上向他招手。他趟水走到東院,爬上屋後的一棵杏樹,從杏樹枝上跨到房頂,坐到四哥的身旁。四哥遞給他一穗煮熟的嫩玉米。

  肚子是有些餓了,柳曉楠啃著嫩玉米說:“四哥你真會找地方,坐得高望得遠。”

  四哥凝望著西南、大河下遊的方向說:“望得遠能望多遠?她家住在大河的下遊,不知道她和孩子們怎麽樣了,她家的房子會不會被大水衝倒。”

  “她是誰呀?”

  “你說是誰?”

  柳曉楠猛地想起,四哥口中的“她”,一定是跟他相過一回親的年輕寡婦。四哥還惦記著她?

  他一直覺得四哥的內心世界是粗糙簡單麻木的,萬沒想到,五大三粗的外表下,也有著極其柔弱的一麵。

  他很是吃驚地打量著四哥。陽光照射在四哥憨厚粗陋的側臉上,一半陰一半陽,一半流淌著哀傷,一半凝固著思念。

  柳曉楠不知道該怎樣勸慰四哥,他能體會得到四哥此時的心境,痛苦惋惜望塵莫及——他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隻是遠沒有四哥來得厚重深遠。

  四哥突然轉過臉來說:“曉楠,你千萬不要像四哥一個樣。耳朵根子不能發軟,別人說是什麽就是什麽,自己認定的事兒,天塌下來也要頂住。你的事我也聽說了,誰都琢磨不透,還有人說你是狗尿苔上不了大台麵。我相信這裏麵肯定有你自己的道理,你不是白給的。”

  柳曉楠莫名地感動,沒想到最懂自己的,是離自己最遠的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