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踉蹌的第一步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07-23 09:26      字數:3964
  春節過後,柳曉楠寫下他有生以來的第一篇“小說”,洋洋灑灑三千多字。

  這是他迄今為止寫下的最長的一篇文章,自我感覺文筆順暢詞語飽滿,恰如其分地表達出自己這半年來的所思所想:前途的迷惘和無望;農村的落後和農民的野蠻愚昧;夢想與土地的衝突;與環境格格不入,難覓知己......

  用的是第一人稱,夾敘夾議,仿佛看到一個真實的苦悶彷徨的自己,寫完後竟把自己感動的偷偷落淚。

  用心修改了幾遍,認真地謄寫好,迫不及待地按照《海燕》上的地址寄出去。擔心郵寄過程中意外丟失,不惜多花了一塊錢,用掛號信的形式寄出。

  耐心地等待,強烈地期盼。稿件寄出後,柳曉楠的心態發生了重大的轉變,他覺得眼前的一切,忽然都有了新鮮的實際意義。

  在晚間,半導體收音機裏有一檔文學欣賞的固定欄目,播放曆屆全國優秀中短篇小說獲獎作品。不管白天的活兒有多累,他都是最忠實的聽眾。

  在娓娓道來的朗讀聲中,他汲取著養分與力量,沉浸在一個甜美的夢境中:他多麽希望自己也能寫出這樣一篇有影響力的作品,最好能拍成電影,從而改變自己的命運。

  不是沒有這樣的例子。一篇小說引起轟動,一舉成名天下知,還可以獲得進修學習的機會。

  柳曉楠最大的心願,是有朝一日能夠踏進大學校園,係統地學習文學知識,實現自己的夢想,以暫新的姿態站在穀雨的麵前。

  這個目標是有望實現的。柳曉楠自以為自己寫的小說並不差,隻要能在刊物上發表,便是朝著夢想邁出關鍵性的一步。

  幻覺刺激著他的神經,異常地興奮與活躍。

  開春是枯水期,池塘裏的水位急劇下降。四哥有一張舊漁網,他帶著柳曉楠到池塘裏打魚。四哥站在岸邊,雙手雙臂端著漁網,拉開一個回頭望月的架勢,腰部一扭雙臂一揚,將漁網甩了出去。

  四哥有力氣,漁網甩得遠,可水平有些差勁,漁網不是呈規則的圓形沉落在水裏,而是一個不規則的橢圓形。等漁網完全沉進水底,四哥開始收網,水麵渾濁並有碩大的水花翻騰。

  柳曉楠在岸上大聲提醒:“四哥,你慢點拉,有大魚。”

  四哥顧不上回頭,眼睛緊盯著逐漸收攏起來的漁網,壓低身子說:“我知道,拉起來很沉,估計是幾條大鯰魚。”

  漁網收上岸,四哥抖摟幾下漁網,愣愣地站在那裏不動,柳曉楠則大笑不止。

  網裏是有幾條小鯽魚,可是還有二十幾隻碗口大的癩蛤蟆,有的還是成雙成對,緊緊地抱在一起。怪不得收網時感覺特別沉,誤以為打上了幾條大鯰魚。

  四哥不服氣,將網裏的癩蛤蟆倒在岸上,換個地方重新撒網,結果還是打上一網癩蛤蟆。連打了幾網,四哥一身水一身泥,沒打上幾條魚,繁殖期的癩蛤蟆倒被他攪得不得安寧。

  池塘水麵開闊,有上百畝,池底平坦水生植物繁多,多少年來一直處於自然狀態。柳曉楠突發奇想,如果利用這片閑置的水麵養魚,一定具有不錯的發展前景。

  關得玉三叔最近擔任了村支書,跟村上說說承包下來應該沒問題,小雲也一定會大力支持。

  養魚是他喜歡幹的事情,幹好了不僅能自食其力,還會有更多的空閑時間讀書寫作。

  想好了就準備去做,等父親回家,柳曉楠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他看出父親對於土地有著深厚的感情,他相信父親會鼓勵自己大膽地去幹去闖。

  柳致心聽罷瞪了兒子一眼,出乎意料地說:“你想養魚,你還想幹什麽?不要淨去想那些不著邊際的事情,能把家裏這幾畝地種出名堂來,就算你有出息。”

  柳致心自有他的道理,而且不會跟任何人說起。一是風險太大,一場洪水就會血本無歸;二是政策不穩,雖說鼓勵大家都成為萬元戶,誰知以後會不會再給兒子扣上上中農的帽子。

  一腔熱血被兜頭澆下一盆涼水,柳曉楠幹脆不再言語,他知道說什麽都沒用。

  柳致心說:“眼高手低,小事做不好,還想幹大事。園邊田埂上長滿了草,你怎麽不去耪幹淨?”

  柳曉楠說:“田埂上長那麽幾顆草又不礙事。”

  柳致心說:“是不礙事,可那不是真正莊稼人的做派,隻有懶蛋才會讓地裏長草。”

  柳曉楠不再多說,出門拿起鋤頭去耪草。謹小慎微頑固保守,有這樣一個父親壓著,自己什麽事情也別想幹成。他第一次動了遠離父母擺脫拘束的念頭。

  春播已經開始,柳致心沿襲了去年成熟的耕作模式。關得玉想把他的經驗推廣出去,可是沒有一個人響應。人們都覺得玉米地裏間種土豆費事不說,投資也大,都栽土豆能賣出去?

  事實擺在那裏,可村民們就是不願意改變固有的耕作模式。

  冥頑不化!柳曉楠覺得父親和這些村民沒有多大的區別,隻是程度不同方式各異。他越發強烈地期待自己的小說能夠發表,用事實回敬父親的輕視。

  一個多月後,柳曉楠收到編輯部寄回的一個更大的郵件,牛皮紙信封沉甸甸的。小說發表了?不會這麽快吧?

  莫名地緊張興奮激動,遲疑地打開信封,他的那篇稿子首先滑了出來。心中一沉,雙眼模糊,所有的期盼與幻覺回歸於零,隻剩下一片空洞與茫然。

  穩定了一下情緒,將信封內的物品全部倒出,是三本刊物和一封退稿信。這倒是個意外,至少說明編輯重視自己,沒有把自己的稿件當成垃圾扔進紙簍裏。

  柳曉楠拿起那封退稿信,滿懷敬畏之情認真閱讀。

  信中寫道:作者您好!首先感謝您給本刊投稿,對本刊的大力支持。坦率地講,您的字跡別具一格,也有一定的文字功底。但您的稿件不是文學作品,隻是一種不良情緒的積累和宣泄,不難看出帶有明顯的高中生議論文的痕跡。

  小說是寫人的,通過細節刻畫人物的形象性格命運,深刻揭示人的內心世界的複雜性。您是否真正懂得您腳下的那片土地?是否真正了解生活在您身邊的那些農民的內心世界?

  向您推薦一本書,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望您能認真閱讀幾遍,細細地揣摩。隨信寄去幾本文學內部刊物,裏麵有大量文學家評論家著名作家的文章,闡述了各自對文學的思考和寫作曆程創作經驗,希望能對您有所幫助。

  用心去體驗生活,用心去觀察萬事萬物,多做積累,去寫您所熟知的最能打動心靈的人和事,祝您早日叩開文學的大門!另,以後投稿請用方格稿紙謄寫。

  署名趙廣誌。

  看完退稿信,柳曉楠不禁啞然失笑苦不堪言。僅憑一個小女孩的信口開河,僅憑初高中當過語文課代表、作文常常被老師當作範文那點底氣,自己就冒冒失失地想闖進文學的神聖殿堂,這也太不自量力了。

  甚至連最基本的常識都不懂,用橫格信紙謄寫投稿,豈不貽笑大方。

  夢想與現實的距離有多遠?自己所選擇的這條路還能走下去嗎?又能走多遠呢?

  一夜成名多半是夢。平靜之後,趙廣誌編輯的退稿信,又使得柳曉楠重新樹立起希望,明確了以後的方向。他為自己製定了一個長遠的計劃:暫時一個字也不寫,多多閱讀文學經典,提高文學素養;踏踏實實地生活,從現實生活當中汲取營養,做好必要的素材積累。

  編輯推薦的書籍當是首選,柳曉楠數次跑到複州城,都沒能買到那本書。售貨員告訴他,從來就沒有見過那本書,甚至是第一次聽到那個書名。

  他想到父親曾說過,礦上有個圖書館,他讓父親替他借書,看看能不能找到那本《靜靜的頓河》

  父親真就把那本《靜靜的頓河》給他借回來了。父親說,圖書管理員也沒聽說過這本書,查閱了以前的圖書目錄,才知道在圖書館建立之初進過這麽一本書,費了好大的勁才在一個角落裏找到。

  書上落著厚厚的一層灰,似乎從沒人借閱過。一共上下兩冊,看完上冊再借下冊。

  父親還說,圖書管理員嘲笑他,你不是鑽研農業科技嗎,怎麽改行了?他說是替兒子借的。圖書管理員說,你們爺倆都夠可以的。

  柳曉楠感謝父親替他借回這本文學名著,隻看了幾頁便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一頭紮進去不想出來。可是春忙已經開始,他隻能斷斷續續地閱讀,很不解渴。

  長長的筆直的地壟溝,無限度地消耗精力和體力。柳曉楠手握鋤頭,哈欠連天地順著壟溝,蝸牛爬行般地鋤草,幹一陣抬頭望望地頭,三百米的距離始終覺得遙不可及。

  昨晚看書看得太晚,早晨遲遲沒有醒來。母親臨出門時喊醒他,母親到山上拔苗,讓他吃了飯去玉米地裏耪草。母親走後,他數一二三才費勁地爬起來,扒拉幾口飯趕緊扛上鋤頭來到地裏。

  他知道母親有個特點,什麽事情隻說一遍,讓你幹的活兒你沒幹,她會悄默聲地自己去幹。一壟地耪到頭,日頭已懸在頭頂,扛起鋤頭回家吃午飯正是時候。

  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幸虧連著下了兩天小雨,柳曉楠才得以連貫地把那本《靜靜的頓河》上冊看完。等父親回家交給父親,讓父親給他借回下冊。耐心地等待了半個月,父親卻再次讓他感到失望。

  柳致心從包裏拿出幾本有關農業種植的書籍,有意無意地放在櫃頂醒目的位置上,似乎忘記了借回那本《靜靜的頓河》下冊一事,隻字未提。

  柳曉楠隻好主動詢問,柳致心說:“你一看書就不想著幹活,等冬天沒活時再給你借。我到山上轉了一圈,花生缺了十幾顆苗,你也不知道把苗補齊。”

  柳曉楠隻覺得自己掉進了深井裏,渾身上下都涼透了。沉著臉抓起一把花生種子,挑起一擔水桶就走。

  薑長玲在他的身後喊:“快吃午飯了,下午再去補苗。”

  柳曉楠隻當沒聽見,頭也不回地到後街的水井裏打上一擔水,徑直挑上山。

  花生種植也采用了薄膜覆蓋技術,依照薄膜的寬度打成高壟,並排兩行。柳曉楠查看花生缺苗狀況,發現壟台下有一個粗大的豆鼠洞,缺苗的花生種子一定是被豆鼠子吃掉了。

  柳曉楠將一桶水灌進豆鼠洞裏,洞很深沒有效果,又灌進一桶水,洞裏的水滿了。稍等片刻,先是冒出一串氣泡,接著一隻灰色的大豆鼠,戰戰兢兢地冒出頭來。

  他一把抓住濕漉漉肉乎乎的大豆鼠,找到一根細麻繩拴在後腿上,麻繩另一端係在旁邊的一棵小樹上。

  他想讓豆鼠子看看,挑著一擔六七十斤重的水、翻過兩道山坡給花生補苗該有多辛苦。

  等柳曉楠回村又挑了一擔水上山,那個豆鼠子已經咬斷了麻繩跑了。他站在那裏看著半截麻繩傻笑,有些羨慕那隻豆鼠子:它倒是挺有能力追尋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