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父與子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07-23 09:26      字數:4195
  柳曉楠高考落榜,煩悶焦灼地等待秋後征兵,柳致心卻迎來他的第一個豐收年。

  隨著秋收季節的一天天臨近,柳致心每次從礦上回家,首先都要繞道到自家玉米地頭去看一看,欣賞自己的傑作。

  玉米穗又長又粗,顆粒飽滿,顯而易見,不是周邊那些用傳統方式種植的玉米所能相比的。

  粗放保守,習慣成自然,幾十年一成不變的耕作模式,僅僅把土地當成賴以生存的廉價資源,卻沒能把土地融入到自己的命脈中。

  吃大鍋飯時,一部分勤懇之人養活一部分懶惰之人,一部分忠厚之人養活一部分奸猾之人。土地承包了,猶如潮漲潮落,魚鱉蝦蟹各現原形。

  看看莊稼的長勢和地裏的雜草,便會知道這家人的生存之道和對土地的重視程度。

  土地是生命的根基,人類不過是一塊泥土。柳致心覺得大多數人並沒有透徹地懂得土地和人的屬性。輕易地獲得土地,便不懂得土地的內涵不懂得珍惜,往往本末倒置。

  要開鐮了,柳致心串了幾天班趕回家,他想親自帶著兒子收割,讓兒子切身感受一下土地的回饋。回到家裏卻不見兒子,薑長玲說兒子到鄉裏參加征兵體檢去了。

  柳致心磨著鐮刀,心中有一絲隱隱的擔憂。這個熊兒子平時不愛說話,不知道他心裏都在想些什麽,恐怕會越來越難以管教。

  中午時分,柳曉楠一臉沮喪地回到家裏,坐在炕上悶頭大口吃飯,一句話都不說。什麽都不必問了,薑長玲暗自舒了一口氣,她真心不希望兒子去當兵。

  柳致心適當地表示作為父親的關心,他問兒子:“說說情況。”

  柳曉楠鬱悶地不想說話:“沒什麽好說的,一塊鼻息肉擋住了我考軍校的路。”

  今年征兵,全鄉隻有他一個高中生報名,鄉武裝部也希望他能順利通過體檢。向部隊輸送一名高中生的兵員,也是一項難得的工作成績。

  可體檢醫生在他的鼻腔內查到了一塊鼻息肉,說是急行軍時會影響呼吸。隻需做一個微小的手術,割去鼻息肉,明年還可以報名參軍,體檢肯定沒問題。

  鄉武裝部的人深感遺憾,柳曉楠更是覺得哭笑不得。這種失落的打擊滑稽透頂,比高考落榜更讓人難以接受,命運真是太會捉弄人了。

  柳致心也覺得可笑,一塊鼻息肉竟能解除所有的擔憂,他問:“以後有什麽打算?”

  “種地,當農民。”柳曉楠說得很痛快很堅決,有種無奈選擇自斷後路的悲愴。

  在茫然無措回家的路上,他知道自己隻剩下一條路可走,而這條路必定艱難而坎坷。心係夢想,退無可退,隻能堅定地走下去,頭撞南牆也在所不惜。

  柳致心查看兒子的表情,安慰道:“你不必太悲觀,當好一個農民也不是那麽簡單的,未必就沒有出息。”

  柳曉楠沒有再說話。

  玉米葉上的露珠晶瑩剔透,玉米穗在秸稈上垂下沉重的頭,金黃的玉米殼從頂部裂開,裸露出整齊排列飽滿堅實的玉米粒。

  柳致心手持一把鋒利的鐮刀,躊躇滿誌地在地頭觀賞徘徊,竟然不忍心馬上揮下鐮刀。

  柳曉楠穿著父親在工作中省下的藍色工作服,遠離地頭,木然地用鐮刀削著草葉,草葉隻微微地顫動一下便被齊刷刷削斷。

  眼前密不透風的莊稼地,對他而言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屏障,鐮刀揮下去,農民的身份便坐實了。他的一生,從此將淹沒在無邊無涯的莊稼地裏。

  他不明白父親還在等什麽,痛痛快快地揮下鐮刀,至少可以盡快結束這一毫無期望的痛苦窒息的轉變過程。

  叔叔柳致太來到地頭,關得玉柳允奇柳其順來到地頭,許多村民都聚集在地頭,議論著評判著。

  柳曉楠注意到,父親的臉上煥發著初生陽光般的色彩,口若懸河洋洋自得,大講特講他的種田心得。

  他忽地明白,父親是在等待村民們的肯定和讚賞。不過如此而已,有什麽可值得滿世界炫耀?

  村民們陸續地散去,大田裏響起此起彼伏收割的唰唰聲。柳致心不再多言,走到地頭揮下鐮刀。

  柳曉楠跟隨著父親揮下鐮刀,一刀下去心裏一哆嗦,仿佛割倒的不是玉米,而是砍在自己的心上。

  柳致心割三壟地,柳曉楠割兩壟地。一手扶住玉米,一手在離地一尺高的地方揮下鐮刀,爺倆齊頭並進。秸稈粗壯,下刀很費力,割倒的每棵玉米拿在手上都是沉甸甸的,單憑手感也知道豐收在望。

  柳致心動作嫻熟揮灑自如,腳上生根雙臂一扶一揮猶如舞蹈,伴隨著唰唰聲,一棵棵玉米在他麵前利索地倒下,充滿著力度與美感。這是一年辛苦的結晶,是一個耕種著引以為豪的價值體現。

  柳曉楠機械地揮著鐮刀,力度控製得不夠穩定,身體搖搖晃晃。要麽用力過猛,把自己閃得一趔趄,要麽用力過輕,鐮刀夾在秸稈裏,需二次用力才能割斷。

  手臂漸漸地發酸,心情漸漸地煩躁,如果玉米秸稈像別人家那樣又細又輕,可能不用這麽費力。

  柳致心注意到兒子漫不經心的表現,雖然也用力,可動作僵硬缺乏激情,流淌著汗水的稚嫩麵龐呆滯生硬,一直提不起精神頭來。他放慢了收割速度,語氣平緩地說:“種地也是門了不起的學問,隻要你用心,把心長在土地上,同樣能獲得快樂和收獲。”

  父親的土地獲得豐收,柳曉楠並非沒有感受到由衷的喜悅和興奮,並非沒有產生深深的敬佩。他隻是覺得這一切與己無關,他的夢想不是土地裏所能生長出來的。

  柳曉楠直起腰對父親說:“祖輩勤勉克己、知禮守法、勤儉持家,我一直都記得。”

  柳致心暗想,關先生給兒子留下一塊石碑,不知道會對兒子產生怎樣的影響。

  收完了玉米收水稻,收完了水稻收大豆,收完了大豆收花生,收完了花生收地瓜,收完了地瓜收白菜蘿卜,挖菜窖垛草交公糧。

  除了下雨下雪,無休無止的農活像天上的繁星,數都數不過來。等到天寒地凍,柳曉楠才覺得鬆了一口氣,才顧得上去想想自己的夢想。

  農村生活枯燥無聊繁重,農村人簡單無趣粗俗,有什麽可寫的呢?

  一天夜裏,一戶人家的草垛突然起火了。村民們醒來趕去救火時,草垛已經燒塌了,隻剩下表麵上的餘火和一大堆黑色的灰燼,幾擔水便給澆滅了。

  人們私下裏偷偷議論,沒有火源怎麽會半夜裏起火?莫非是得罪人了被人為縱火?

  這個偶然事件,並沒有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土地承包後,整片的土地化整為零,地壟挨著地壟,產生矛盾在所難免,可也不至於恨到放火的程度。

  或許是多慮了,沒有熄滅的煙頭也可能引發大火。

  第二天夜裏,柳允奇家的草垛再次燃起大火,衝天的火光映亮了幾家人的窗戶。等人們穿上衣服跑出家門,挑著水桶趕去救火,同樣是沒有任何滅火的價值。

  人們這才警覺,兩次起火的現象一模一樣,都是從草垛內部燃起,等火勢燃到草垛表麵,已沒有多少可燃之物。

  聯想到秋季發生過的一件事,人們終於確信,這是一起故意縱火的惡性報複事件。

  秋天,大白菜正在包心的時候,柳允奇家菜園裏的大白菜的菜心裏,被人統統澆上了大糞。這種整人的招數實在太損太惡毒了,這還能食用嗎?

  馬格思用清水一棵棵衝洗,自我安慰地對圍觀的人表示,公公和男人以前都是大隊生產隊的幹部,沒得罪過什麽人,一定是那個澆大糞的人整錯了。

  沒想到當天夜裏,馬格思剛剛衝洗幹淨的大白菜,被人用鐵鍬連根全部鏟倒,似乎是明確無誤地告訴她:一點都沒錯,要整治的就是你家。

  馬格思坐在菜地裏哭嚎:“以前怎麽都不敢哪,還不是看我們家沒權沒勢了,這就開始報複了,喪盡天良啊......”

  柳其順站在菜地裏發著狠大罵:“要是讓我知道他是誰,我把他家的草垛給點著。”

  第一場大火未必是柳其順放的,年輕人氣盛放狠話實屬正常。可一場大火引起人們的互相猜忌,以前所有的矛盾開始集中釋放。

  人們簡直都要發瘋了,大火接二連三地燃起,防不勝防。往往是這家的草垛還沒有燃盡,人們還在盡力撲救,一轉身,另外一家的草垛又燃起大火。

  人人自危,都不敢亂說話,說不定那個放火的人就在救火的人群裏,一句話不當就會引火燒身。

  這個冬季熱鬧非凡,一到晚上,人們都坐在家裏核計著誰家的草垛還完好無損,等候著誰家的草垛隨時火起,猶如等候看一場災難大片。

  這場鬧劇演愈演愈烈,最後演變成人人談笑風生的笑話,我家的牲口沒草吃,別人家的也別想保留,大家都去買草才公平。

  鄉裏派下幹部和警察蹲點做工作,都沒能有效製止,稍一疏忽又是一場火起。

  柳致太柳曉楠叔侄倆,輪換著在晚上看護著草垛,用手電四下掃一掃以示警告。

  柳致太告訴柳曉楠,他最近才從一些知情人那裏,得知為什麽大火會從草垛內部燃起。

  將一束火柴捆綁在線香的末端,點燃香頭塞進掏空的麻杆裏,將麻杆插進草垛內部,轉身可以回家睡大覺。

  過一段時間,線香燃盡引燃火柴,火柴點燃易燃的麻杆,麻杆在草垛內部燃燒點燃草垛,可謂神不知鬼不覺。

  勤勞憨厚樸實,柳曉楠覺得這些傳統的讚美的詞匯,並不能全麵地概括農民的真實本質。

  他清醒地意識到,肥沃的土壤裏並不隻是生長莊稼,雜草與荊棘同樣茂盛,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柳致心從礦上回家,離村子大老遠,便望見柳子街一段段燒黑的牆壁和一堆堆飛揚的黑色灰燼,在白雪的映襯下格外醒目刺眼。村子的上空,籠罩著灰蒙蒙的動蕩的不祥氣息。

  了解到具體情況後,他不準弟弟和兒子再在晚上出去看護草垛。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看到多久是個頭?人心撕裂,這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思索了一晚上,清晨醒來,柳致心對躺在被窩裏看書的兒子說:“曉楠,你的鋼筆字是臨摹關先生的石碑學來的,你何不用毛筆再去臨摹,練練毛筆字。”

  柳曉楠抬起頭,大惑不解地看著父親。數九寒天蹲在石碑上臨摹毛筆字,還不得凍成冰雕?

  柳致心說:“練好毛筆字,過年時給大家書寫春聯福字,也算是做了件有益的事。”

  柳曉楠說:“在家也可以練寫毛筆字。”

  柳致心簡略地講起,那塊石碑是如何被推倒做了墊腳石的經過。他重複著關先生的話,頗有深意地說:“讓那塊石碑看看,柳子街都發生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這件事非你不可。”

  柳曉楠利索地爬起來,他似乎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盡可能穿著保暖一些,用鐵鍬鏟去石碑表麵的積雪,用鑿子一點一點將筆畫裏的冰雪剔除幹淨,赤手端著毛筆臨摹。

  手腳凍麻木了,將手伸進袖筒裏,原地跑上幾圈,恢複知覺再接著臨摹。

  一連幾天,村民們驚訝地看到,柳曉楠迎著寒風蹲在石碑上臨摹。那孤獨單薄執著的背影,如同一尊石雕,為這寒冬增添了一股懾人的暖意,令人動容觸動心弦,不能不聯想到曾經的那個留著小辮子的幹巴老頭兒。

  或許是村民們想到了石碑上的內容,喚醒了心中久遠的記憶,寒氣消退春意複蘇。柳子街從此再沒發生縱火事件,一場人為的混亂消弭於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