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解惑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07-23 09:26      字數:4136
  國慶節學校放兩天假,柳曉楠回到離開一個月的家中。父親問他,一個月的夥食費多少錢能支撐下來,他說十塊錢足夠了,其實同學們的花銷都相差不多。

  父親隻是點點頭,沒再表示什麽。他猜想父親靠他一個人有限的工資,維持七口人這樣一個大家庭,可能會有些捉襟見肘。

  自己複課,無形中又加重了父親的負擔,以後更不能隨意亂花錢了。

  恰好趕上上屋柳允奇家辦喜事,柳其順的二姐出嫁。忙頭關得玉一大早便前來報道,可是天光大亮還不見一個幫忙隨禮的人,院子裏冷冷清清,沒有一點喜慶熱鬧的氛圍。

  在農村,婚喪嫁娶沒有人捧場、沒有人氣是很沒臉麵的,至少說明人緣不咋地。柳允奇一家人急的團團亂轉,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就算有傳言說,年底要實行土地承包製,就算一家兩代人做村官,或多或少都會得罪人,也不至於不講究人情往來,全村人商量好了似的一個也不出麵。

  關得玉把柳允奇叫到一邊,說出心中的猜測。兩年前,柳允奇的大女兒出嫁。村裏人衝著柳致富是村支書、柳允奇是生產隊長的麵子,願不願意都隨大流前來捧個場,院子裏人頭攢動。

  馬格思冷著臉,無所顧忌地不滿地嘟囔:怎麽來了這麽多的人?

  關得玉聽到了,很多人都聽到了。大家都知道馬格思心裏的小九九:每家一塊兩塊的份子錢,全家人來吃,辦回喜事掙不到幾個錢,不賠就不錯了。那天的流水席也是稀湯寡水的。

  事後,有不少人在關得玉麵前抱怨:頂名是村支書生產隊長,窮傷了?靠辦喜事撈錢?他家的飯菜跟柳致太老叔結婚時差遠了,一家小氣一家敞亮,八輩子改不掉的窮習氣。

  看得起才去捧場,瞧不起咱不歡迎咱,大不了以後不去了。

  關得玉原以為大家隻是說說就算了,沒想到還動了真格的,齊心合力要給馬格思來點好看的。

  看來,誰都不是傻子,誰心裏還沒點數?人心不可愚弄,輕視別人隻會自取其辱。

  柳允奇罵了一句敗家的臭娘們,問關得玉怎麽辦好,關得玉說隻好拉下臉來,挨家挨戶親自去請了。

  柳致太陪著柳允奇,挨家挨戶去請人,大家看在老叔的麵子上才陸續地前來。

  院子裏熱鬧起來,柳曉楠無法靜心學習。學校留了很多作業,他可沒有閑心湊熱鬧。

  他問關得玉三叔,可不可以到他家去複習功課。關得玉輕輕推著他的後背,說你去吧,小雲一人在家。

  柳曉楠背著書包來到關得玉家,躡手躡腳地進了院子,隔著窗戶悄悄向屋裏望去。

  關小雲正坐在縫紉機前埋頭做衣服,雙腳如飛地踩著縫紉機,兩隻手靈活地轉動著衣料。一頭長發用皮筋束起披散在後背上,凝神專注的側影,飄逸著一種動感的美。

  柳曉楠趴在窗玻璃上欣賞了一會兒,見關小雲過於專心沒有發現外麵有人,便敲了敲窗戶,隨即躲到門後麵。

  “誰呀?”關小雲扭頭沒見到人,起身推門來到院子裏。見柳曉楠躲在門後偷著樂,不自覺地愣了一下,一反常態地微紅了臉,滿腹疑惑地問:“你們老柳家辦喜事,你不在家湊熱鬧,跑到我家幹什麽?”

  柳曉楠說:“就是因為太熱鬧了,我才躲出來的,作業太多了。”

  “我家就我一個人,你不怕別人誤會?”

  “我跟你爸請示過了,手握尚方寶劍。你不會把我拒之門外吧?你要是不支持我找個安靜的地方學習,完不成作業,我隻好等著挨老師訓斥了。”

  “懶得理你。”關小雲轉身進屋,把跟在後麵的柳曉楠領進她父母的房間,指著一張老式書桌說:“你就在那兒學習,我手上也有很多活兒,咱倆互不幹擾。”

  說完走出去,順手把房門關上。

  柳曉楠坐下剛把書本拿出來,關小雲又推門進來,給他倒了一杯涼開水,看似隨意地問他:“中午你是回去吃,還是跟我一起湊合?”

  柳曉楠抬頭期待地說:“我想嚐嚐你親手做出來的飯菜的味道。”

  “那行,我做什麽你吃什麽。”關小雲步子輕快地走出去。

  或許不是在自己家裏,柳曉楠多少有些分心,精力難以集中,關小雲做什麽他都聽得真真切切。

  縫紉機響了一陣,抱草、刷鍋、洗菜、燒火、炒菜。安靜了一段時間,開鍋、盛菜,屋裏飄進了一絲絲飯菜的香味。

  一上午的時間隻做了一張模擬試卷,學習效率低下,很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使勁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為著腦袋裏的不安分。

  關小雲在自己房間的炕上安了一張炕桌,端上兩盤家常菜,兩個玉米麵餅子,拿筷子時喊柳曉楠過來吃飯。

  兩個人麵對麵盤腿坐在炕上,一人一個玉米麵餅子,就著白菜燉豆腐和油炸鹹魚吃午飯。關小雲細嚼慢咽,柳曉楠狼吞虎咽。

  關小雲盯著柳曉楠說:“沒人跟你搶,你吃那麽快幹什麽?你別吃白菜,多吃點豆腐和鹹魚,學生苦苦學生,你那張臉都瘦成一長條了。”

  “我原先也不胖。”柳曉楠停下手中的筷子說:“不過,我沒想到,你做的菜別具風味,特好吃,跟我爸的手藝差不多。”

  “淨說好聽的,我才不稀罕。留著你的花言巧語,以後對穀雨說去吧。”

  “你說你,總是跟一個走了很多年的人較什麽勁兒?”

  “我偏跟她較勁,沒有她,你不會變得連我都不認識你了。”

  屋裏的溫度並不是很高,可柳曉楠覺得像是坐在熱氣騰騰的火炕上,屁股下似乎有一股股熱浪在烘烤著他,令他坐立不安,額頭見汗。

  好在關小雲沒有再喋喋不休地繼續糾纏下去,她總能恰到好處地把握分寸。

  吃完飯,收拾好桌子,她問柳曉楠想不想睡覺。如果困了不要硬撐著,可以到裏屋去躺著,休息好才能學習好。

  柳曉楠表示不困,關小雲給他準備了一壺開水後離開。整整一個下午,兩個人各幹各的,沒有互相打擾。

  臨近傍晚,柳曉楠收拾好書包要回去。關小雲把一個用報紙包的小包塞到他的書包裏,叫他回家以後藏好,不要讓任何人看到。

  回到家裏,柳曉楠背著家人打開紙包,裏麵是兩條新做的藍色平角褲衩。

  冬季很快到來,教室宿舍都生上了煤爐子取暖。宿舍內輪流值日,值日生在晚飯後,到宿舍管理員那裏領取一撮子引火草和煤塊,八點時準時回到宿舍生爐子。九點下晚自習時,宿舍剛好有了熱乎氣,趁熱鑽進被窩。

  天亮時爐火早已熄滅,宿舍內溫度降至零度以下,哆哆嗦嗦趕緊穿上衣服,用掛著冰碴子的水洗臉,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這天輪到柳曉楠值日,他準時回到宿舍。先在爐膛內點燃引火草,填進碎木塊,碎木塊燃旺時加煤,火爐子便生著了。

  他正忙活,嶽老師走進宿舍。嶽老師說:“你回教室複習,我替你看守爐子。”

  柳曉楠說:“不用了嶽老師,我正好構思一下作文怎麽寫。”

  “也好。”嶽老師在床鋪上坐下來:“咱爺倆安靜地嘮會磕。”

  柳曉楠略感吃驚地看著嶽老師,這種親切熱乎的口吻還是第一次,有點激動有點忐忑,不知道嶽老師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他搬過一把破椅子,坐到嶽老師對麵。

  嶽老師很隨和地說:“我現在不是你的老師,你隻需把我當成你的長輩,咱們平等對話。你在學習上生活上,有沒有遇到過難題或是障礙?或許我可以幫你解決。”

  柳曉楠說:“我感覺我人生的第一步便邁錯了。我不該選擇學理科,物理化學一直是我學習上麵臨的最大障礙。”

  “的確如此”嶽老師點點頭說:“我詢問過物理化學老師,他們都說你學習不可謂不努力,隻是提高的幅度不大。

  “人這一生要麵臨多種多樣的選擇,誰都無法保證自己每一步都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既然無法重新回頭選擇,不如放平心態,盡自己所能走好下麵的路。我想知道,你對自己有沒有一個粗略的人生規劃。”

  柳曉楠沉默了片刻,鼓足了勇氣直麵嶽老師,坦誠地說:“我沒有具體的人生規劃,可我有一個夢想。我的夢想,隻是來源於一個小女孩的一句話,我不確定是不是太可笑了,是不是真的可以當成自己一生的夢想。”

  “就是那個給你做衣服送吃的小女孩?”

  柳曉楠震驚不已,原來什麽都沒能逃過嶽老師的眼睛。嶽老師在星期天和晚自習時始終陪伴著他們,看來不僅僅是督促他們學習,恐怕還有其他的目的。

  而此時的嶽老師,眼神是溫和期待的,似乎在鼓勵他繼續說下去。他說:“不是她,她是引導我臨摹石碑的關先生的孫女,我們倆從小就要好,什麽事情都不分你我裏外。”

  “原來是這樣。我知道那個關先生是你父親的啟蒙老師,也是你的一日之師,你們兩家是世交。如此看來,你和她稱得上是青梅竹馬。”

  “算是吧,我們倆一直就這樣,真的沒有其他的。”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你們正處在青春期,就算有其他的想法也實屬正常。隻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我相信你能明白這個道理,能夠正確地把握好當下與未來。還是說說你的夢想吧。”

  柳曉楠敞開心扉:“有這麽一個小女孩,我和她在一起,隻有兩年多一點的時間。那時我們都很小,可她一直堅信我能當上作家,她走的時候,把所有的書籍都留給我了。

  “我一直把她的話當成信口開河。直到有一天忽然覺醒,想把她的話當成一生的夢想。

  “她說我隻有考上大學,或是當上作家,才有和她再見麵的可能。我不確定自己是為了跟她再見麵才想當一名作家,還是純粹想把作家當成一生的夢想。”

  嶽老師聽罷,頻頻點頭:“這並不矛盾,也不可笑。相反,令人羨慕稱奇拍案叫絕。短短的兩年時間,小小的年紀憑直覺看到你的潛力,說明她獨具慧眼;你能把一個小女孩的話,當成自己一生的夢想,說明她長在你的心裏。她的期望和你的夢想緊密相連,不可分割。”

  柳曉楠依舊疑惑:“我不知道該怎麽取舍,是為夢想寧願付出一生,還是在現實中尋找一份安定?”

  嶽老師長歎一聲說:“農村的孩子,得不到優秀的教育資源,成長的環境限製了能力的發展。可你是幸運的,你自己都沒意識到你有多幸運。

  “你在懵懂無知的年紀裏,有幸獲得一顆希望的種子。它在你的心裏已經生根發芽,隻要你肯付出汗水和努力,必將給你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

  嶽老師越說越激動:“你的精神世界,因此會煥發出夢幻般的色彩,你的一生,將會與眾不同超凡脫俗。你想想看,假如有一天你實現夢想,站在她的麵前,你會不會覺得你所有的付出和努力,都是生命中的精彩樂章?”

  嶽老師的臉上,因激動而布滿紅色的細細的血絲,眼神中充滿激情與渴望,仿佛描述的是他夢想中的自己。

  柳曉楠心中的風帆高高揚起,航向已經確定,隻待拔錨啟航。他往爐膛裏添了幾塊煤,爐膛內劈啪作響,爐火越燃越旺。

  之後的每個星期天,關小雲來與沒來,柳曉楠都不是特別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