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傳道授業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07-23 09:26      字數:4331
  柳曉楠入學複課半個多月了,漸漸地適應了住校生活。一開始是有些想家,可複課班的班主任嶽子凡老師硬性規定,每個月隻準住校生在月底回家一次,拿換洗的衣服和學費夥食費。

  每到星期天,全校隻剩下複課班的學生,在嶽老師的全程陪伴和督促下留校複習。

  每個月九塊錢的複課費,再加上數目不等的夥食費,對於大多數普通農村家庭來說,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嶽老師殷切希望他的學生們,能對得起父母來之不易的血汗錢。

  柳曉楠對這個嶽老師,可謂是敬畏有加。

  入學的那天,父親親自把他送到二中,首先讓他跟嶽老師見了麵。

  嶽老師上上下下打量著他,板著臉嚴肅地說:“我事先警告你,你不要以為我跟你父親是老同學,我就會對你有所寬容,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你隻會得到更加嚴格的要求。”

  父親在一旁對嶽老師說:“我常年不在家,疏於管教,你該打打該罵罵,你多費心了。”

  嶽老師的神情卻緩和了一些,拍著柳曉楠的肩頭說:“我和你父親這代人生不逢時,失去的太多太多,隻希望你不要辜負你父親的良苦用心。”

  柳曉楠唯唯諾諾地點頭應是,他覺得嶽老師像隻隨時隨地都會暴怒的白毛獅王。

  嶽老師擔任語文老師,講起課來雖不生動有趣,卻也思路嚴謹功底深厚,神態平和語氣陰陽頓挫,仿佛陶醉在文字的無窮魅力當中,跟平時簡直判若兩人。

  開學的當天便布置了一篇作文,要求第二天必須全部交齊。

  寫作文是柳曉楠的強項,可他不敢大意,也想給嶽老師留下一個好印象,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果不其然,他寫的作文被嶽老師當作範文在課堂上講評,給予了必要的表揚和鼓勵,並讓他擔任語文課代表。

  隨後的幾篇作文,也成為同學們爭相閱讀模仿的對象。就在柳曉楠暗自得意的時候,他被嶽老師單獨叫到辦公室。

  嶽老師把他的作文本往他的麵前一摔,氣呼呼地質問:“你為什麽要模仿我的字體?”

  柳曉楠有點懵,這也算錯誤?這也值得發火?他解釋說:“我覺得老師的字體飄逸灑脫,看起來很美很漂亮。”

  這是他的心裏話,他覺得自己以前的字體太生硬,運筆也很累,所以有意模仿嶽老師黑板上的粉筆字,讓自己的字體看起來美觀一點。

  再說,學生模仿老師的字體,不是很正常的嗎?

  “荒唐!幼稚!”嶽老師翻開他的作文本,瘦長的手指狠勁戳著最近一篇,他模仿嶽老師字體寫的作文,唾沫星子噴到他的臉上:“你自己對比一下看看,你模仿來的都是些什麽東西?不倫不類,整個一個四不像。你之前所書寫的字體雖然還不成熟,但是力透紙背,剛勁端正,自成一體。你為什麽不能堅守自己本身所固有的東西?”

  柳曉楠進一步爭辯說:“我以前的字體,也是從石碑上模仿來的。”

  柳曉楠講述了關先生如何引導他,如何從石碑上臨摹識字的全過程。嶽老師認真地聽完,沉吟著不住點頭:“這就對了,怪不得我能從你的字體裏,隱約看到一種古拙之美。”

  柳曉楠本以為嶽老師會就此放過自己。單獨麵對嶽老師的刻板教訓,實在是一種煎熬,如芒在背如坐針氈。

  沒成想,嶽老師把那篇作文從作文本上狠勁撕下來,揉成一團扔進廢紙簍裏,審視著他一字一句地說:“回去重新抄寫一篇,不準帶有一點模仿我的痕跡,否則我還會撕。你還不夠成熟,心態搖擺不定,暫時還沒有能力去甄別何為醜何為美。你所認為的飄逸灑脫,實在是一種誤解。我不妨實話告訴你,字如其人,我那字體裏帶有一種病態。”

  柳曉楠震驚於嶽老師敢於直麵自己的心理疾病,震驚於嶽老師把一種很平常的模仿後果,看得如此嚴重如此難以容忍。

  他重新回歸於石碑上的刀刻斧鑿,把一絲不苟重新寫好的作文,交到嶽老師的手上。

  嶽老師翻看著他的作文本,一貫寡淡毫無表情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再次警示他說:“一日為師,終生受益,你記住,以後萬萬不可模仿任何人的書體。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性格的完善,隨著對美學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感知,你的字隻屬於你自己。”

  嶽老師的教誨,讓柳曉楠吸取了一次深刻的教訓。在他以後的人生道路上,他漸漸懂得,堅守自己不隨波逐流,盡管舉步維艱,卻是一個人最難得、最該具備的優秀品質和信念。

  這天嶽老師正在上課,教導主任帶著兩名警察走進教室。同學們驚恐地看著這一幕,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教導主任跟嶽老師小心謹慎地解釋說,派出所的同誌,要檢查一下複課生的行為規範和穿衣戴帽,也是好事,學校和老師得積極配合。

  嶽老師把手中的課本往講桌上重重一摔,陰沉著臉一言不發,教導主任安撫一般地站在他的身邊。

  兩名警察完全忽視嶽老師的存在,旁若無人地穿行於教室,逐個檢查男學生是否穿喇叭褲,頭發長短是否超過一寸;檢查女學生是否穿色彩豔麗的衣服,是否燙發和抹紅嘴唇。

  柳曉楠注意到,嶽老師焦躁地在講台上走來走去,似乎在強壓著心中的怒火。他仿佛看到嶽老師頭上的白發一根根直豎起來,臉上的肌肉緊繃,幾乎到了爆發的臨界點。他預感到嶽老師不會漠視別人幹擾他的正常教學。

  柳曉楠聽同學們說過,派出所這些天正在大街上剪喇叭褲。見到穿喇叭褲的,二話不說,用剪子從兩條褲腿一直豁到大腿根,直接變成兩塊隨風飄展的布片。

  好在他們複課班並沒有太出格的,幾名男生頭發稍長了一點,被提醒盡快理發;一名女同學穿了一件紅上衣,被責令換上素淨的衣服,紅色的就不要在學校裏穿了。

  教導主任和兩名警察走出教室時,嶽老師跟了出去。不一會兒從教室外麵,傳來嶽老師憤怒的吼叫聲:“你們這是知法犯法。我的學生,我會教育他們如何做人,用不著你們粗野地幹預。他們正在備考,學習壓力很大。你們擅自闖進課堂,會給學生們帶來不良的心理影響,你們的野蠻行徑,是在幹擾正常的教學秩序......”

  同學們都趴在窗戶上向外觀望,暗自為嶽老師大義凜然地維護學生們的權益而叫好。

  柳曉楠從父親那裏得知,嶽老師見不得別人在他麵前吐唾沫,有的同學不知道也曾被嶽老師罵過。可從沒見過嶽老師像現在這樣,白毛獅王似的暴跳如雷。

  星期天下午,嶽老師給了他們三個小時自由活動的時間,洗衣服理發或出去購買學習用品。柳曉楠和大多數同學一樣,抓緊時間在宿舍外的水池邊洗內衣內褲。

  室友們都說,一定要搞好個人衛生,千萬不能生虱子。虱子一旦旅遊或走起親戚來,一間宿舍三十六名室友都得跟著沾光,誰也躲不掉。

  住宿生太多,宿舍有限,學校在宿舍裏建起大通鋪。對麵兩排,上下兩層,一層並排睡九名學生。自帶木箱,存放衣物,放在大通鋪的一側。

  睡覺時鼾聲此起彼伏,或詠歎或抒情,交響樂一般;臭腳或放屁,三十六人相聞,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棚頂相通,耗子竄來竄去,可以偷窺感受風格各異的宿舍風情。隔壁是女生宿舍,睡覺前嘰嘰喳喳之聲隱約從棚頂傳來,屏住呼吸豎起耳朵卻聽不真切。

  室友們自嘲說,咱還不如一隻耗子。

  一個大通廊,分布二十幾間宿舍,半夜起夜,迷迷瞪瞪走錯房間時有發生。女生宿舍是緊插門栓的,走錯了也進不去,無傷大雅;男生宿舍門大開大合,暢通無阻。

  一天夜裏,睡在上鋪的柳曉楠睡得正香,一雙手摸上他的臉,隨即一聲低聲驚呼:媽呀,走錯了......噔噔噔錯亂的腳步迅疾離去,之後隔壁響起了開門聲。

  走錯了就走錯了吧,何必不打自招把人驚醒,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住宿的條件如此簡陋,隻能努力去適應。柳曉楠根本沒洗過衣服,隻是蹲在地上,在臉盆裏胡亂地揉搓。

  一個長長的身影,從他的身後延伸出來,周圍的同學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他扭頭一看,身後站著捂著嘴強忍住笑的關小雲。

  柳曉楠驚訝地站起身,問道:“你怎麽來了?”

  關小雲說:“我來城裏買紐扣和線軸,你媽讓我順便給你帶點鹹菜來。”

  住校的學生,都靠節省夥食費來減輕家裏的負擔。學校食堂隻在中餐提供一頓細糧,早餐晚餐是苞米粥和窩頭。學生們也隻在中午打一份素菜,早餐晚餐就著從家裏帶來的鹹菜,喝稀粥吃窩頭。

  晚飯時還要多買半個窩頭。九點鍾下晚自習,紛紛跑回宿舍,半拉窩頭就鹹菜填飽肚子,再回到教室學習。隻有家庭條件特好的學生,花得起兩毛錢買一根油炸麻花。

  這樣做,能有效地把每個月的夥食費,嚴格地控製在十塊錢左右。

  中年之後的柳曉楠,每每長時間看書或用腦過度,大腦便會昏昏沉沉,有時還頭痛欲裂,太陽穴怦怦直跳。跟高中時的同學們說起,結果大家或輕或重,都犯同一個毛病。

  讀衛校的同學總結說,這是高中時期學習緊張,而又營養不良造成的後遺症。

  柳曉楠把兩罐頭瓶子的鹹菜送回宿舍,回來時見關小雲蹲在地上替他洗衣服。當著同學們的麵,他不好意思了,微紅了臉說:“我自己會洗,你忙你自己的事去吧。”

  “你會洗衣服?你什麽時候洗過衣服?”關小雲沒聽他的,頭也不抬地說:“你那樣瞎搓一氣洗不幹淨,我給你洗完就走。”

  周圍的同學,暗地裏朝柳曉楠使眼色扮鬼臉,神情曖昧。柳曉楠沒法解釋,隻怕越描越黑,幹脆閉口不語,蹲在關小雲身旁,認真觀摩她怎樣洗衣服。

  洗好了衣服,柳曉楠送關小雲出校門。身後有同學大膽地問:“柳曉楠,這是誰呀?”

  柳曉楠回頭,模棱兩可地回答:“我家親戚。”

  身後傳來一片不信任的噓聲。柳曉楠小聲對關小雲說:“以後你別來了,這裏是學校,免得讓別人誤會。”

  “學校就了不起啊?躲躲閃閃才會引起別人的誤會,我不過是順道給你捎點鹹菜,你怕什麽?”關小雲理直氣壯地說:“怕我影響你的學習,我以後不來就是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什麽意思都沒關係,我還不知道你?那個穀雨給你灌了迷魂湯,有她在你都不願意跟我說話跟我玩,恐怕現在也是五迷三道的。我知道你有大誌向,可我勸你最好忘了穀雨,不能人走了,還陰魂不散地分散你的學習精力。我土裏土氣傻乎乎的,沒她那麽多的鬼心眼,隻是想能做點什麽就做點什麽,對自己的心思就行,不會像她那樣死纏著人不撒手。”

  柳曉楠徹底無語了,他可不覺得關小雲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土裏土氣傻乎乎的。

  走出學校大門,關小雲從口袋裏掏出皮尺,不容分說量他的肩寬胸圍腰圍臂長腿長,邊量邊說:“我說話算數,你沒考上大學,我給你做一套新衣服。”

  柳曉楠爽快地接受:“也行,做好後你說個數,我讓我媽給你錢。”

  關小雲收起皮尺,從包裏拿出紙筆記下數據,抬頭一笑說:“免費,我這是放長線釣大魚。等你考上大學,以後留在城市裏工作,我讓你給我捎件衣服什麽的,到那時你還好意思跟我要錢?”

  柳曉楠有種直覺,或許自己正在成為一條願者上鉤的魚。

  一個星期後,關小雲給柳曉楠做好了一套藍色人民裝,又是趕在星期天下午給他送到學校。新衣服很合身,朝氣蓬勃的,穿到身上便不想脫下來。

  之後的每個星期天下午,柳曉楠總是既盼又怕關小雲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