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河之魂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07-23 09:26      字數:4629
  高考結束後,柳曉楠背著行李回到家裏,自我感覺學生生涯就此結束。

  在他讀高中的這兩年裏,關小雲學會了裁縫手藝,已經在家裏擺上了裁縫攤子,收活掙錢了。柳其順越發的強壯,牛車馬車趕得很溜很熟練,神氣活現的。

  在柳曉楠的人生曆程中,高中兩年隻有三件與學習無關的事情,永久地留在他的記憶裏。

  第一件,因為操場場地小,容不下初、高中同時上體育課,體育老師便把他們班帶到公路上跑步。當體育老師喊出“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的口令時,一輛馬車恰巧經過。

  幾十名同學齊聲重複高喊老師的口令,忽地讓那兩匹慢悠悠拉車的馬受驚了,撒開四蹄狂奔。

  車老板大喊大叫,揮舞著鞭子也沒能製伏馬匹,劇烈彈跳顛簸的馬車,在同學們的哄笑聲中絕塵而去。

  不知道最終是馬匹跑累了自己停下,還是車仰馬翻。

  第二件,今年開春的時候,九、十兩個年級組集體到山上植樹。山下平緩,山尖陡峭,石崖間隱隱的可見片片嫣紅,如天邊散落的紅雲,吸引著同學們的目光。

  中午休息時,柳曉楠和幾名男同學爬上山崖,發現是一種不知名的低矮的灌木叢。雖然還沒長出葉子,卻盛開著絹花一般嬌小紅豔的花朵。

  他們用手便可將那種灌木連根拔出,移栽在教室門前的花壇裏,沒想到不出幾日便枯死了。他們始終不明白,那種灌木為何能在貧瘠的山崖上生長開花,卻不能在肥沃的土壤裏存活。

  第三件,體育課上跳跳箱,豎跳人人能過,橫跳難度就大了。第一次試跳,柳曉楠心裏沒有多大把握,起跳無力,結果膝蓋撞在跳箱上。

  在老師和同學的鼓勵下,他再次助跑起跳,因心生恐懼直接從跳箱上頭朝下栽落,鼻子撞出了血,此後他再不敢跳跳箱。

  過了些時日,他偶然經過操場,看見跳箱依舊擺在那裏,似乎在嘲笑著他。

  四周沒人,不服輸的勁頭讓他停下腳步。如此簡單的障礙,尚且沒有勇氣跨越過去,人生的挫折又該如何麵對?狠狠心助跑起跳,結果一躍而過。

  接連跳躍了幾次,輕鬆而自信。他怔怔地望著那個五層高的跳箱,領悟到很多事情不是做不到,而是在沒做之前便心生恐懼,導致畏手畏腳,從而喪失信心停步不前。

  一場大雨過後,無所事事的柳曉楠走出家門,漫無目的地閑逛。走著走著,不知怎麽就來到生產隊的門前。

  山水嘩啦啦地從排水溝裏流過,一群群小魚搖頭擺尾逆流而上。幾個孩童赤腳站在水流裏,喧鬧著來回撲騰地抓魚,歡天喜地的好不熱鬧,讓人眼熱。

  他站在小橋上,饒有興趣地看著孩童們追逐嬉戲。孩童們每抓到一條小魚便會大喊大叫,身上濺滿了水珠和泥點而全然不顧,任意揮灑著無憂無慮的天性。

  他也曾有過這樣的童年,每個人都有,可時光不會倒流,再無可能獲得這種簡單的快樂。正如高考答題,書寫了答案,提交了答卷,一切已成定局,再無更改或重頭再來的可能。

  他抬頭望向生產隊的大院。正麵是二十幾間牲口圈,飼養著牛馬驢騾,外麵停放著馬車牛車和犁具;西側是一排豬圈,年年養豬,社員卻連個豬尾巴都見不到;東側是幾間高大的倉庫和辦公地點,社員每天在這裏集合,分配當天的生產任務;院子正中是一個大型糞場,占據了院子近一多半的麵積。

  正如關先生題寫的那塊石碑所記載,這個生產隊百分之八十的社員,都是那三位先民的後代。難道自己也要成為其中的一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辛苦下來,隻掙到可伶巴巴的幾十塊錢?

  柳曉楠的腳下,正踩著那塊石碑。石碑被大雨衝刷得幹幹淨淨,字跡清晰飛揚,顯露出它那獨具韻味的本來麵目。他蹲下身來,認真地揣摩,有多少年沒有光顧這塊石碑了?

  關先生的指點和奶奶的督促,已是過眼雲煙,是什麽讓自己放棄了最初的興趣?曆屆語文老師都說他寫的字獨具特色,但是缺少神韻。一筆好字是一個人的臉麵,神韻是字跡背後的精神內涵,神韻又是怎樣形成的呢?

  高考結束後,很多同學到書店買鋼筆字帖,他不用買,他有現成的字帖。

  以前隻是照葫蘆畫瓢,現在透過石碑上的簡單文字,他仿佛能看到另一番景象:柳氏兄弟三人,擔子裏挑著簡陋的家當,告別親人告別家鄉,漂洋過海闖關東。

  一路顛沛流離精疲力盡,走到潮頭村時,不由得停下遷徙的腳步。

  一條大河橫亙在麵前,緩緩流淌的河水,與洶湧的潮頭在這裏交匯碰撞。水流翻滾激蕩,發出低沉的轟鳴,湧起一層層連綿不絕的波浪。

  腳下踩著鬆軟肥沃平坦的土地,極目處人煙稀少鳥獸繁多樹木蔥鬱,棒打麅子瓢舀魚,野雞能飛到飯鍋裏。

  兄弟三人對視了一眼,放下壓在肩頭上的擔子,動手在河邊搭建起一座草棚,在土地裏撒下種子。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複州河日夜不停地流淌,旱澇保收的土地裏,埋下祖先的艱辛和希望。潮頭村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汗水澆灌,最終演變成現在的柳子街村......

  他像小時候一樣伸出手指,順著筆劃臨摹起來。區區不到一百個字,早已爛熟於胸,為什麽寫不出石碑上的風采與神韻?由此可見,自己隻是學到了一點皮毛,難道還缺少關先生那樣的胸襟與風骨?

  一雙手從後麵蒙上柳曉楠的眼睛,憑感覺那是一雙女性的手,除了關小雲不會是別人。他說:“侄媳婦,我數一二三,如果不放手,我就把你掀到水溝裏去。”

  “誰是你侄媳婦?”關小雲氣惱地狠推了柳曉楠一把,差點把他推倒在石碑上:“別人造謠你也信?”

  柳曉楠笑著站起身,躲避著關小雲的拳打腳踢:“全村人誰不知道柳其順看上你了?我那二嫂也是一門心思,想要你做她的兒媳婦。”

  “別人怎麽想我管不著,你不知道我從小就討厭他?”

  關小雲氣得臉色漲紅,轉身就走。沒人不誇她頭腦靈活勤快能幹,馬格思本著先下手為強後下手吃虧的原則,有事沒事都帶著柳其順到她家裏閑坐,東拉西扯一個勁兒地誇她裁縫手藝好。

  她把縫紉機踩得飛轉,有一搭無一搭地回應著馬格思雲山霧罩似的甜言蜜語。柳其順在一旁時不時地擼起袖子,在她麵前晃動著手腕上的手表。

  那塊手表是幾十塊錢買的,是大多數人家買不起的,可他偏偏找錯了顯擺對象。

  沒過幾天,關小雲用自己攢下的錢,買了一塊一百多塊錢的坤表,故意在馬格思和柳其順娘倆麵前上弦。這讓柳其順一下子泄了氣,再沒什麽可得瑟的。

  這可了不得,馬格思越發想把關小雲娶進家門,私下找關小雲父母糾纏不休,尋找突破口。關得玉不大管事,關小雲母親是小學老師,對待子女的婚事比較開明,事先要征詢子女的意見。

  關小雲毫不猶豫地表示,二十歲前不想談婚論嫁,柳其順也不是她中意的對象。

  可氣的是,馬格思把這件事四處傳播,村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想利用傳言,把一件沒影的事情變成既定事實。

  柳曉楠見關小雲真生氣了,才覺得玩笑開得過火,他叫住關小雲:“你怎麽又賣上冰棍了,不做裁縫了?”

  關小雲手扶自行車把手,沒好氣地說:“夏天做衣服的人少,我抽空賣冰棍掙點零花錢。誰像你這麽清閑自在,蹲在這裏看小孩子摸魚。”

  柳曉楠辯解說:“我是在琢磨你爺爺的書體。”

  關小雲看了一眼石碑說:“你不是批判過,我爺爺是孔老二的孝子賢孫嗎,還有什麽可琢磨的?”

  柳曉楠說:“孔老二平反了,現在是孔聖人,你爺爺是聖人的孝子賢孫,我這樣說也不算是玷汙了關先生的名聲。你爺爺是我和我爸共同的老師,很遺憾,我隻得到你爺爺不到半天的傳授指點。我那時小不懂事,沒能完全記住你爺爺的教誨,隻好從這石碑上的文字中,去回憶尋找你爺爺的精氣神。”

  自己都記不起爺爺的音容笑貌了,關小雲心頭一熱,可又莫名地湧起一股失落感,垂下眼簾說:“等你考上了大學,我送你一隻好鋼筆。”

  柳曉楠搖搖頭說:“我考得很糟,恐怕沒有多大希望,你買鋼筆的錢可以省下來了。”

  關小雲仰起頭脫口而出:“考不上大學,我給你做一套新衣服。”

  “真的假的?這又是為了什麽?”

  “你哪那麽多為什麽?我做事從來不需要理由,想怎麽做就怎麽做。”

  關小雲騎上自行車,哼著歌遠去,留下柳曉楠望著她搖曳生姿的背影發愣發呆。

  河水突然上漲,將一群年輕人阻隔在河南岸。附近沒有橋,可從村口到河南(人們習慣稱河的南岸為河南)有一條水下的路。那是在無數個歲月裏,人車通行硬踩出來的,河底堅硬,不過兩米來寬,彎彎曲曲地連接著兩岸。

  傍晚過河時,水深還沒過膝,挽起褲腿就趟河過來了。誰都沒想到半夜會漲水,現在恐怕得脫了衣服過河了。

  他們是到河南來看電影的。這段時期,電影《少林寺》在各村鎮輪番上映,年輕人追隨著放映隊的腳步,連看幾場都沒覺得過癮。

  那些龍騰虎躍的打鬥場景,朦朧甜美的愛情畫麵,慷慨激昂優美抒情的歌曲,無不吸引著他們看向另一個世界的目光。

  這不,有人得到了並不確切的消息,他們便結伴過河碰碰運氣。雖說如願以償地看到了電影,而河水卻給他們製造了不大不小的麻煩。

  老賈四哥帶頭脫了衣服下到河裏,小青年們紛紛效仿,暗淡的星光下,河麵上一下子喧鬧起來。隻有關小雲一個女孩子,柳曉楠陪著她躲在後麵。

  柳其順問關小雲怎麽辦,關小雲說你走你的吧,我不用你管。柳其順也不含糊,扭頭就走。

  河岸上隻剩下柳曉楠和關小雲。柳曉楠打開手電照向河麵,隻見河裏一溜光屁股的身影,河水淹沒在臀部以下,衣服團成一團舉在頭頂。

  有人笑罵了一聲,柳曉楠趕緊關了手電,他對關小雲說:“咱倆繞道走橋吧。”

  關小雲說:“那還不得天亮才能到家?等等看。”

  河麵上安靜了,對岸也悄無人聲。關小雲說:“咱倆過河,你在前我在後,手電交給我,你不準回頭。”

  柳曉楠說:“算了吧,我背你過河。”

  他把手電交給關小雲,脫下長褲係在脖子上,蹲下身來。

  求之不得。關小雲把褲腿高高挽起,偷偷抿嘴一笑趴在柳曉楠的後背上,雙手摟緊他的脖子。

  暗夜下的河水似乎凝固了一般,黑魆魆的看不出流動,倒映著點點星光。柳曉楠背著關小雲下到河裏,將粼粼的波光踩碎,呈波紋狀擴散開來。

  關小雲安靜地伏在柳曉楠的後背上,幾縷發絲輕拂著他的臉頰和脖頸,攪動著他心神不寧。

  走到河中央,關小雲側著臉問道:“你怎麽不說話?”

  柳曉楠說:“你把我的脖子箍得緊緊的,喘氣都費勁,哪裏能說得上話來?”

  關小雲鬆了鬆手臂,不滿地說:“你不願意跟我說話,還找什麽借口。真不知道你整天像個悶葫蘆似的,都在想些什麽。”

  柳曉楠說:“我在想,那些寫書寫電影劇本的人真是太厲害了,他們用文字和畫麵構建了一個個奇妙的世界。明明知道那是假的是虛構的,可還是強烈地震撼著人的心靈,讓人們在文字和畫麵當中流連忘返。”

  此話一出口,猶如電閃雷鳴突然刺破厚厚的黑幕。一道強光,瞬間照亮了在黑暗中徘徊了許久,找不到歸宿的心靈。

  這條河裏的淹死鬼,差點勾走他的魂魄,雖然被四哥救起活過來,雖然母親用竹竿敲擊著河麵叫回了他的魂兒,可他總覺得還有一半的魂魄丟棄在河水裏。

  他不知道自己丟棄了些什麽,隻是朦朦朧朧地覺得,自己的生命裏,缺少一種必要的元素。現在他找到了,那就是自己身上一直所欠缺的勇氣和膽量。

  他被心中突然湧出的念頭,驚嚇得停下了腳步,震驚不已地挺立在河中央:無論以後從事什麽職業,無論平坦還是崎嶇坎坷,無論成功還是失敗,為什麽不敢把寫作,當成自己一生的夢想?

  穀雨播下的種子開始萌芽,身體因興奮而絕非疲憊地微微顫抖著。

  關小雲貼著柳曉楠的臉關切地問:“你是不是背不動我了?要不我下來,大夏天的權當是洗澡了。”

  “我背得動。”柳曉楠雙臂用力,向上托了托關小雲,重新趟著河水邁開步子:“小雲,你活得比我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