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罰站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07-23 09:26      字數:4679
  一九八零年夏,柳曉楠、關小雲、柳其順即將初中畢業,這一年他們都是十六虛歲。也恰好在這一年,教育體製改革,農村高中並點整合,優化教師隊伍和生源。

  現時的學製是初中兩年,高中兩年,從小學六年級延續下來,分別稱作初中七年級八年級、高中九年級十年級。這意味著高中設置了很高的門檻,隻有少數人能夠邁過去,大多數人隻念了八年書便要回家務農。

  中考前的最後一天,最後一節課,該講的都把耳朵磨出老繭子了,班主任語文老師程義,仍在不厭其煩地講解考試的重點和注意事項。

  柳曉楠聽著聽著把頭扭向窗外,兩眼發直,心思飛到了《一雙繡花鞋》的情節裏。

  初中兩年,他一直擔任語文課代表,他寫的作文,常常被程老師當作範文在課堂上分析點評,語文成績一直很穩定,他一點不擔心。

  程老師一直強調要想寫好作文,必須增加課外的閱讀量。他自信沒人比他讀的課外書多,隻可惜手抄本《一雙繡花鞋》被穀雨帶走了,他還想再讀一讀。

  穀雨現在應該正讀九年級,她還會看那本書嗎?

  一截粉筆頭準確擊中柳曉楠的腦門,打得他渾身一激靈,慌亂中莫名其妙地猛地站了起來。同學們哄堂大笑,他如夢初醒地看著程老師慢慢坐下。

  程老師站在講台上,不動聲色地說:“既然站起來又何必坐下?你重複一下我剛才的講課內容?”

  柳曉楠重新站起來,漲紅了臉。他覺得程老師講的那些都是老生常談,沒有新意,他一句也沒聽進去。他回避著程老師的目光說:“我、我走神了,不記得老師講了什麽。”

  程老師的語氣中,幾乎帶著一種懇求:“你再認真地想一想,都是我以前講過的。這或許是我給你上的最後一節課,我希望你能認真回答我的問題,不給你自己留下遺憾,也不給我留下遺憾。”

  柳曉楠低下頭囁嚅著:“對不起,老師,我一句也沒聽進去。”

  程老師直視過來的目光,漸漸地嚴厲起來,他問柳曉楠:“那好,既然你覺得我現在所講的內容毫無價值,那你跟我們大家說說你的理想吧。我相信你的理想一定很遠大。”

  同學們竊竊私語。柳曉楠聽到了譏諷之聲,一時熱血衝腦,他大聲宣布:“我的理想是當一名作家。”

  同學們再次哄堂大笑,前仰後合。程老師擺擺手讓大家安靜下來,嚴肅地說道:“同學們別笑,這的確是一個偉大的理想。”

  他走到柳曉楠的麵前說:“你想做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你做好付出比別人多得多的艱辛和努力的準備嗎?你的理想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實現的,你暫且放到一邊,先反思一下你是如何從重點班掉到普通班、又從普通班重新殺回重點班的。請——”

  程老師大手一揮,不容分辨地把柳曉楠請上講台,麵向全體同學站在黑板的一側。

  柳曉楠羞愧難當,茫然地低下了頭。他還是第一次被程老師罰站,尤其是即將畢業的時刻,一點麵子都不給,何必呢?

  程老師高大健壯喜怒無常,衣著普通隨便,看外表絕不像個循循善誘的語文老師。課餘時間能跟男學生混在一起打籃球踢足球,到了課堂上,體罰學生又是出了名的。

  罰站是他的拿手好戲,視情節輕重分別對待。打瞌睡會罰你站一會兒清醒清醒;不認真聽講則要被請到講台上反省。

  程老師回到講桌前坐下,或許是真生氣了,一時無話可說。柳曉楠偷窺著程老師威嚴挺拔的脊背,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在臨近初中畢業時,鬼使神差地突然間想起穀雨。

  穀雨早已從柳曉楠的現實生活中消失。秋後,每天放學回家,柳曉楠都要和柳其順關小雲結伴,扛著四齒鐵耙子、挑著筐去翻地瓜翻花生。

  集體收割後的土地裏,殘留下來的五穀雜糧還是有很多的,隻要掌握好時機隻要夠勤快,總能有所收獲,貼補一下家中糧食不足的狀況。

  大人們要出工掙工分,撿玉米撿大豆、翻地瓜翻花生這些瑣碎而又不可或缺的活計,便成為這些半大孩子日常的主要勞動。除了能幫助家裏,也是他們獲取零食的主要方式。

  柳曉楠熱衷於這些即不累又有樂趣的簡單勞動,隻不過以前有穀雨牽扯著,他沒有自主行動的自由。現在沒人來約束他,父母也鼓勵希望他能為家裏分憂,他何樂而不為?

  即使是放了寒假,他也不會閑著,背著跟他一般高的草簍,草簍裏插著爸爸用鋼絲製作的摟草耙子,每天和關小雲結伴到山上摟草。生產隊分下來的草不夠燒,他每天摟草,能解決家裏燒炕取暖的大問題。

  爸爸為了獎勵他,用子彈殼給他和柳其順各做了一個摔炮。子彈殼底部側麵開孔,恰好能放進一個藥片大小的紙炮;子彈殼裏放置一小截光滑的鐵棍,頂部封口,拴上一塊紅布條。往天上一扔或朝地下一摔,鐵棍便會通過慣性擊爆紙炮,發出鞭炮一樣的巨響。

  這種摔炮是當時男孩子通用的玩具。後來,他和柳其順覺得不過癮,跟一些更大的孩子學做簡易的火藥槍。用紙炮當做引火,把鞭炮裏的火藥裝進子彈殼裏,用廢紙封住,一摟扳機,轟地一聲,能把樹上的家雀嚇得四處逃散。

  沒有人警告他們,簡易的火藥槍很危險。火藥越裝越多,甚至在子彈殼裏加裝了一截銅管,用來增加射程。

  有一回,柳曉楠把十個紙炮掰碎裝進槍管,用一截細鐵棍往裏塞紙團。塞第三個紙團時,由於用力過猛,反複摩擦發熱,直接將紙炮引爆。

  一聲巨響,他的右臂被震得發麻,右手黑魆魆的失去知覺,手掌被打掉了一塊皮,鮮血淋漓。試著動動手指,還好,沒有傷筋動骨。

  他端著遭到重創的右手嚇壞了,從那以後扔掉了火藥槍。

  到了七年級的下半學期,柳曉楠的學習成績大幅度下滑,掉到了普通班裏,跟關小雲前後座。

  程老師稍停了片刻,緩緩地說道:“這節課是我給同學們上的最後一節課,以後再沒機會給你們當老師,我說點題外話吧。柳青在他的《創業史》中寫過一段著名的話: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往往隻有幾步,特別是在人年輕的時候......”

  柳曉楠想,不需要幾步,一步就會決定人的一生。

  七年級的下半學期,“六一”兒童節照例要開運動會。各村小學的鑼鼓隊開場,彩旗飄飄鑼鼓喧天,中學的中長跑壓軸。

  中學女子八百米比賽,一名穿短褲的女同學跑在前麵,關小雲緊隨其後。轉過彎道,進入直道開始衝刺,跑在前麵的那名女同學突然踉蹌了幾步跌倒。

  一片驚叫聲中,跟在後麵的關小雲刹住腳步,蹲下去用身子護住那名女同學。緊跟著幾名女老師跑進場地,把那名女同學護送出場。

  正在為關小雲呐喊加油的柳曉楠看得清清楚楚,很多同學和老師也看得清清楚楚,是那名女同學腰間的短褲突然脫落絆倒了她。

  事後,各班的老師都反複強調,這是一次意外事件,同學們要有同情心,要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同學們要維護那名女同學的聲譽,不要再多加議論傳播,不能再傷害那名女同學的自尊。

  那名女同學的身上嚴重擦傷,再沒見她來上學,暑假結束後升到八年級,也沒見到她的身影。不久,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在校內傳開:那名女同學投井自殺了。

  盡管老師經常到她的家裏開導她,她的父母日夜守護著她,她還是不能忍受當眾掉褲衩的恥辱。瞅準時機,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關小雲告訴柳曉楠,罪魁禍首是短褲上的橡皮筋。不但老化失去彈性,而且是一截一截接在一起的,衝刺時一用力,橡皮筋繃斷了。

  一個花季少女,就這樣毀在一根一毛錢一尺的橡皮筋上。

  關小雲信誓旦旦,她以後絕不能受窮,更不能讓子女過窮苦的日子。

  柳曉楠問關小雲:“你才多大點,就想到子女身上?不害臊。假如是你遇上這樣的事,你會怎麽辦?”

  關小雲說:“我才不那麽傻,不就是當眾露出屁股嗎?又不是故意的,大不了不上學了,或者是轉學,有什麽呀?非得跟自己過不去?”

  多少年以後,當柳曉楠看到自己的子女一天天長大,他還會時不時地想起那名女同學。他無心指責那個女同學的父母,但他確信,貧窮會降低會限製父母對子女的關愛。

  說不清這件事對柳曉楠產生了怎樣的深刻影響,也或許是程老師到普通班上課時,看向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惋惜和斥責,讓他深受刺激。他覺得辜負了程老師的期望,知恥而後勇,終於在八年級的下半學期重返重點班。

  程老師說:“我給同學們講個故事吧。有一個農村青年,非常幸運地考上大學,展現在他麵前的,是一條光明的道路。

  “全體餓肚子的那三年時期,他飯量大,經常吃不飽。他忍耐了兩年,最終還是放棄了自己的夢想,用一件棉大衣換了幾個窩頭,自動退學坐上火車返回家鄉。

  “肚子填飽了,夢想丟棄了。哪怕他咬咬牙再堅持一年,形勢就會發生根本性的好轉,他也不會丟掉自己的前途,重新做回農民。

  “世上沒有後悔藥,人生不會重新來過,夢想是要靠堅定的意誌和不懈的努力去實現。可惜他意誌薄弱,懂得太晚。”

  同學們唏噓感歎,柳曉楠在想:自己真的可以把作家當成一生的理想嗎?

  程老師回過頭問柳曉楠:“你知道我講的是誰嗎?”

  柳曉楠知道程老師是民辦教師,是學校臨時聘用的。整天一副農民的形象,站到講台上卻是一個知識淵博的好老師。他猜測道:“是老師自己嗎?”

  “是我。”程老師轉身麵向同學們說:“這是我一生當中重要的轉折點,也是我一生當中最大的恥辱和遺憾。每天跟你們在一起,我是既羨慕又傷心。羨慕你們大好的青春年華,傷心你們的不思進取。

  “你們看看我,我是你們最好的反麵教材。我隻希望,你們不要到了我這個年紀時,還在追悔莫及。你們就要畢業了,老師沒什麽好送給你們的,送你們幾個字吧。”

  程老師站起身,在黑板上寫下八個大字:學無止境,堅守夢想!

  柳曉楠覺得程老師的這八個字,是寫給自己的。他不再因為臨近畢業的最後一節課被罰站而深感恥辱,不再在心裏對程義老師生出些許的怨恨。

  他確信因為被程義老師罰站,他會永遠記得這節課,記住程老師的臨別贈言。

  考試一結束,柳其順直接回到生產隊參加集體勞動;關小雲讓她爸關得玉做了一個大木箱,裏外糊上白紙,裏麵襯上一層棉被,綁在自行車後貨架子上,走屯串巷賣冰棍。

  柳曉楠在家裏幹些零活,等待最終的結果。這一年,柳二丫生下一個男孩,他有了一個弟弟了,他也因此得照看兩個妹妹,每天還得拔草喂豬。

  家裏養了一頭一百多斤重的豬,那頭豬是個運動健將,隻要是肚子餓了沒東西吃,便會把兩隻前蹄搭在豬圈牆上,立起身子,後腿一用力跳出豬圈。

  那頭黑豬隻要跳出豬圈,便如虎入山林,要想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裏找到它,把它趕回家,要花費很多的氣力。

  柳曉楠每天的首要任務,就是要保證那頭黑豬吃飽,不讓它跳圈。他頂著烈日冒著酷暑,鑽進密不透風的玉米地裏拔豬草,每天兩大筐。

  中午時,還要把豬放出來,讓它躺在水塘裏消暑,或是讓它自己尋找一些野菜吃。把豬放飽了,他才有時間跳進河水裏,遊泳釣魚,翻看穀雨留給他的那些書籍。

  偶爾也會有意外的收獲。這天他在玉米地裏撿到一整袋化肥,咬著牙彎著腰扛回家,足夠自己家自留地施肥用的。

  那袋化肥遺落在玉米地深處,他猜想可能是粗心的社員施完肥忘記帶走,也可能是某個人懶得施肥,故意扔在玉米地裏掩人耳目。

  中考後過了二十幾天,沒有任何消息,柳曉楠有些坐不住了。自我感覺考得還可以,可他並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考上高中。

  這次考試,是四個鄉鎮的中學放在一起排大榜,具體招多少名高中生,自己在大榜裏能排在什麽位置,心裏很是沒底。

  考不上高中該怎麽辦?是像柳其順那樣回生產隊幹農活?還是像關小雲那樣馱著木箱賣冰棍?這些都不是他所願意的和擅長的。

  心裏像塞著一團亂草,柳曉楠捋不出一點頭緒,找不到明確的方向。父母沒有給他設定目標,麵臨時代的變化做不出及時的反應,給予他必要的人生指點,他又能指望誰呢?

  他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麽,能幹些什麽。如果穀雨在,或許能幫他指點迷津,他不由得懷念起跟穀雨相處的那段充沛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