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相知難相守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07-23 09:26      字數:3528
  二十幾天後,柳致心基本痊愈,回家休養一段日子就可以重新回來上班。他急著回家,這次工傷耽誤了預定的回家日期,家裏人一定心急擔憂瞎猜疑。

  林一丹擔心他身體尚未完全複原,路途較遠耗費體力吃不消,出現點意外可就得不償失,請了假陪護他一起回家。

  林一丹騎著一台飛鴿牌26女式自行車。這台車她騎了十年,因為有柳致心替她定期擦洗維修保養,還跟新的一樣。車身沒有一粒鏽點,錚明瓦亮,各個傳動部分沒有任何雜音,輕巧美觀。

  她輕輕晃動著身子,雙腿上下起伏,毫不費力地跟在柳致心的身旁。

  這條鄉間土路,相伴相隨走了十年。一個往返七十公裏,每月一趟,一年便是八百四十公裏,十年便是八千四百公裏,心路的曆程卻更加漫長。

  一路敞開心扉,每一次旅途都會有不同的感受,兩顆飽受創傷的心便會靠近那麽一點點。

  這條路走到今天,是否會走到盡頭?

  一路上,林一丹不斷地督促柳致心騎慢點,不停地詢問他的心跳是否加速。

  柳致心感覺良好,沒有什麽不正常的反應,他急切地想活生生地站在家人的麵前。

  林一丹側臉望著柳致心略顯心急的方正麵孔,取笑道:“我多給你開了半個月的病假,有的是時間去恩愛,用不著在路上心急火燎的吧。”

  一段較長的上坡路,兩個人下車步行。柳致心看著前方說:“我在井下工作二十年,經曆了多次險情,這次是離死亡最近的,可以說一隻腳已經邁進了閻王殿。這次事故讓我領悟了很多東西。人的一生什麽最重要?金錢地位還是聲譽?我覺得是親情最重要。假如我這次死了,一切都將化為烏有,如果泉下有知,我一定後悔活著的時候,沒能拿出更多的時間,好好陪伴家人。一丹,這也是我選擇看風井,放棄當食堂會計的重要原因。”

  “我能理解。”林一丹沉吟著:“致心,你可能會覺得我對嶽子凡的死活漠不關心,心腸過於冷酷。如果他能平反我當然高興,可我不會跟他複婚。”

  柳致心扭頭不解地問:“當初不是為了你和孩子不受他的影響,他才主動提出離婚的嗎?”

  林一丹沉默著,一向開朗樂觀的麵龐,浮現出少有的凝重和痛苦。往事似乎在她的臉上蒙上了一層灰塵,眉毛微蹙,嘴角呈弧線緊抿,神情黯淡。

  許久,她才淡然地說:“嶽子凡看起來高大英俊灑脫,結婚後我才發現他脾氣暴躁,有暴力傾向,心眼還特別的小。別的不說,有時我在家裏想起你的遭遇,跟他嘮上幾句他都不愛聽,無端地發火。都是同學,同情惋惜說說有什麽不可?他連你都嫉妒。不怕你笑話,結婚那幾年我並不幸福,我沒有任何的自由。說句不該說的殘忍的話,他出事了跟我離婚,對我來說是一種解脫。”

  柳致心說:“他能主動跟你提出離婚,讓你和孩子免受他的拖累,也並不是沒有可取的地方。”

  “這一點我感謝他。”林一丹輕輕晃晃頭,像是要擺脫往事的糾纏,恢複了平靜又樂觀起來:“在礦山工作的這十年,因為有你,我真的很快樂。”

  “我也是。”柳致心不敢直麵林一丹期望的眼神,他狠狠心說:“一丹,真的很抱歉,我隻能做到這一步。”

  林一丹不自然地笑笑說:“我明白你的心,你是想學你的關先生,對嗎?”

  柳致心輕吐一口氣:“我沒有關先生那麽高尚。”

  走到坡頂,兩個人上了自行車,剩下的路程大都沉默著。

  騎行到複州河邊,林一丹說休息一下。下了車,她摸了摸柳致心的脈搏,心跳略有些急促,囑咐了幾句注意事項。兩個人坐在橋墩上,靜靜地注視著河水緩慢地流淌。

  林一丹突然說道:“致心,這恐怕是我最後一次陪你走這條路了。一路上我想了很多,你說的很對,親情是最重要的。我女兒長大了,她缺失父愛,我不能再讓她缺失母愛,我要把她帶在身邊。我想好了,我要把她轉到礦子弟學校讀書。”

  柳致心說:“以後我不再到你宿舍打擾你。”

  林一丹說:“人的一生,或許正是由無數個遺憾所構成。”

  兩個人長時間緊緊相擁,相約這是最後一次,然後平靜地在複州河邊分手,一個向東,一個向西。

  複州河對於柳致心而言是一道分水嶺。礦上工作二十年,給了他安身立命養家糊口的資本,可始終給不了他骨子裏的那種親切感。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退休以後,最終還是要回歸到那片熟悉的土地當中去。那裏有他祖輩的榮光、祖輩的情感、祖輩的遺失;有他割舍不去的情懷、心有不甘的失落。

  柳致心不會忘記,他是如何在一個寒夜裏逃離柳子街的,他是個漂泊異鄉多年的流浪兒。

  越過複州河,踏上熟悉親切的故鄉的土地,他才會找到家的感覺,一顆躁動的心才會安定下來。

  柳致心到家的時候,薑長玲正在做午飯。聽到外麵熟悉的車鈴聲,煙熏火燎中,她揉揉發紅的眼睛長舒了一口氣,小聲嘀咕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男人沒能按期回家,而且拖延了將近一個月,薑長玲隱隱地預感到可能發生了事故。可礦上又沒有來人通知,她隻能耐心地等待,期待是別的事情拖延了男人回家的行程。

  以前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過,可這次為什麽心慌得厲害?她不願往壞處想,她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白天忙忙碌碌,隻在夜間獨自咀嚼著擔憂和思念。

  薑長玲起身想迎出門去,柳致心已邁進門檻。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自己的男人,陌生人一般,想問問清楚哽咽得開不了口,隻俯身接過男人手裏的工具包。

  早在路上望見自家那五間西廂房時,柳致心重生後百感交集的淚水,便抑製不住地湧出眼窩。隻差那麽一點便再也見不到故鄉和親人,這是命運的垂青老天爺的眷顧。

  騎在自行車上甩掉淚水,邁進家門時他已恢複了平靜。

  他看著忐忑不安的妻子,伸手替她撣去頭頂圍巾上的草末,笑著問道:“是不是以為我回不來了?”

  薑長玲低頭翻看手裏的工具包,理直氣壯地說:“我為你擔驚受怕,你總得給我和孩子帶點好吃的回來。”

  每當看到妻子像孩子一樣翻看自己的包,柳致心的心裏就會不由自主地湧起一股成就感。

  他脫下外衣,解下妻子腰間的圍裙係在自己的腰上,挽起袖子說:“我買了鱸子魚,中午咱燉魚吃,我來做。”

  夫妻倆合作做好了午飯,等柳致太收工回家,柳曉楠領著妹妹放學歸來,一家人坐下來吃午飯。柳致心看見兒子蔫蔫的,便問這是怎麽了。

  薑長玲說:“對麵老穀家搬回濱城了,咱兒子一大早下河抓螃蟹,送給那個穀雨。結果他自己凍病了,感冒發燒,這幾天剛剛見好。”

  小小年紀,還挺有情有義的。柳致心伸手摸摸兒子的頭,讚賞道:“既然做了就不要後悔、不要抱怨。”

  柳曉楠低著頭流下了眼淚。爸爸從來沒有這樣跟自己親熱過,從來沒有這樣表揚過自己。他抹了一把眼淚說:“我不後悔。穀雨把書都留給我了,我沒有東西送她,給她抓幾隻河蟹還不是應該的。”

  柳致太在一旁笑道:“這兩個小東西還挺有趣的。”

  柳曉楠怪不好意思的,用身子使勁撞了叔叔一下。

  柳致太對柳致心說:“哥,有件事你幫我拿個主意。有人想給我介紹對象,長得好不好看先不說,有癲癇病,抽羊角風。”

  柳致心看了一眼薑長玲說:“這件事我和你嫂子沒法給你做主,你得自己想明白了。”

  柳曉楠不明白叔叔相貌堂堂身強力壯,為什麽要娶一個抽羊角風的女人做老婆。他說:“叔叔,不能要。等我長大了當上作家,我一定幫你娶一個好女人。”

  柳致心朝兒子一瞪眼:“小孩子懂什麽?不要瞎說。你要是能當上作家,我早就名揚四海了。”

  柳曉楠垂下頭又不敢吱聲了。柳致太拍拍他的後背,爽快地說:“我還就聽我大侄子的。”

  回家後的第三天,柳致心才對薑長玲說了實情。薑長玲默默地流淚,從那以後再不跟男人頂半句嘴。

  柳致心在家休養了一個月。這期間他負責做飯,把山上自留地裏的地瓜收回家,滿山遍野地割草,留作家裏冬天取暖。

  守著一條大河、平整肥沃的土地,旱澇保收,家家戶戶的口糧還是不夠吃,草也不夠燒。一個壯勞力辛苦勞作一年,除了掙回口糧,隻剩下不到一百塊錢。

  他幹了六年生產隊會計,太明白其中的症結所在。除了深深的歎息,他還能說什麽呢?

  休養結束,柳致心按期返回礦上。他給林一丹帶回一點自家產的地瓜,林一丹宿舍的門,卻是一直緊鎖著。

  宿舍管理員告訴他,林醫生調走了,給他留下一封信。

  林一丹在信中寫道:致心,我走了。事情來得很突然,我剛返回礦上就接到調令,市醫院為我恢複了名譽,調我回去工作。本該當麵跟你告別,想想會很傷感,還是不見為好。

  客套感激的話就不說了,我隻想說說你。我給你一把宿舍鑰匙,你卻一次沒有用到正經地方上去,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呢?你能給人帶來溫暖,卻不能給人帶來改變;你有勇氣承擔苦難,卻沒有勇氣創造幸福。

  保重吧!我的好弟弟、老同學。

  柳致心看完信,久久地呆坐無語。半年後,他又收到林一丹寫來的信。林一丹告訴他,她再次結婚了,丈夫是部隊上的老幹部。

  柳致心沒有寫回信,之後便漸漸失去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