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生死一瞬間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07-23 09:26      字數:4402
  事故發生後的第三天早晨,柳致心才算完全清醒過來。自主地睜開火辣辣的眼睛,轉動著不太靈活的眼睛,四下望望,看清自己是躺在礦醫院的病床上,吸氧輸液插著導尿管,心裏明白這是跟閻王爺打個照麵又回來了。

  柳致心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天,隻依稀地記起,那天下井接班後,例行檢查機械設備。他從一號泵房走向二號泵房,發現一根本來是懸掛在頂梁上的千伏電纜線落到地麵,浸泡在腳脖子深的泥水裏。

  這是上一個班的工人的失職,如果被大型設備碾壓,電纜線漏電,後果不堪設想。

  經過近二十年的發展和建設,礦井下的機械化程度大幅度提高,柳致心早已從采煤工轉崗幹上了水泵工。勞動強度降低了,危險係數絲毫沒有降低,安全生產始終是礦工麵臨的最大考驗。

  他剛要大聲提醒同班的工友先不要送電,把高壓電纜線恢複到原位再泵水,眼前耀眼的火花一閃,之後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事後柳致心才了解到,同班的一名工友發現井下水位已到了警戒線,一時疏忽心急,沒等指令便推閘送電。那根浸泡在泥水裏的電纜線已經破皮漏電,柳致心瞬間被上千伏的高壓電擊倒。

  幸虧另一個工友發現及時,果斷迅疾地拉下電閘,這才救下他的一條性命。

  柳致心在礦井下工作快二十年了,經曆過數次險情,冒頂、透水、瓦斯泄漏,大都有驚無險。

  兒子剛滿周歲時,井下發生塌方事故,他被打斷兩根肋骨,養了一個多月。

  他是幸運的,那次事故造成兩名礦工死亡,五名礦工不同程度受傷。礦上通知了家屬,薑長玲帶著剛滿一歲的兒子來礦上探望照看他。

  薑長玲哭成了淚人,礦工家屬哪有不擔驚受怕的?職工宿舍住著幾百名礦工,大多數都是家住農村,夫妻長期兩地分居,把家裏的一攤子撂給妻子和老人,隻在過年過節時才會有短暫的相聚。

  柳致心算是離家比較近的,就算這樣也很難照顧到家裏。結婚三天便離開新婚的妻子,以後的日子裏也是聚少離多,一個月當中隻在大倒班時,有一天多的時間相互傾訴離別之苦。

  這次事故,倒是給他們創造了難得的長期相聚的機會,薑長玲也是第一次有機會來到丈夫工作的礦山看一看。

  柳致心的傷勢並不算太嚴重,幾天後已能下地慢慢行走,薑長玲便經常攙扶著他,領著兒子到外麵走一走。

  礦醫院建在一座小山坡上,站在礦醫院的院子裏能望見礦山的全貌。到處是荒山禿嶺,沒有肥沃的土地也沒有小河,窮山惡水很難讓人留戀,周圍老百姓到礦區排長隊拉水的場景,倒是給薑長玲留下深刻的印象。

  因為礦井日夜不停地抽水,礦區四周地下水位下降,老百姓家的水井大多枯竭,吃水用水嚴重困難。每家每戶都備著一台雙輪手推車,裝上用汽油桶改裝的水箱,每隔一天到礦上專設的水房拉水。

  拉水已成為周圍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柳致心瞭望著礦區問薑長玲:“如果有機會把戶口轉到這裏來,結束兩地分居的生活,你願不願意到這邊生活?”

  為了安撫礦工,礦上把這次事故死亡礦工家屬的戶口遷到礦上,轉為城鎮戶。受傷礦工如果本人提出申請,也可把戶口遷到當地農村,解決兩地分居的問題。

  薑長玲毫不遲疑地說:“我寧可兩地分居也不願意離開柳子街,守著那樣一條大河,要什麽有什麽。到這裏來生活光吃水用水就夠人愁得慌。”

  這幾天,薑長玲已經嚐到了缺水的苦頭。就算是醫院,也是按時供水,常常是半夜裏才能洗上衣服。

  這和柳致心的想法高度一致,柳子街雖然給他留下慘痛的記憶,他還是舍不得完全脫離那塊土地。那塊土地是他的根,牽著他的魂。妻子能跟他心意相通,他很是欣慰。他拉著兒子的手,心中首度湧起身為父親的責任感使命感榮譽感。

  兒子是來到醫院的第三天才會叫爸爸的,兒子早就會叫媽媽奶奶叔叔,一直不會叫爸爸,這怨不得兒子。從兒子出生到滿周歲,他長期不在兒子的身邊,無法完全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每次回家兒子跟他都很生分,剛剛熟悉又不得不分開。

  這幾天的朝夕相處,父子間的情感紐帶才算完全建立起來。他無法設想兒子的將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無論如何不能再讓兒子當礦工。

  柳致心忍受著胸口上的疼痛,憂慮地看著薑長玲說:“家中老的老小的小,還有一個不省心的小叔子,兩地分居你會多吃苦多受累的。”

  “吃苦受累我倒是不怕,隻是擔心你,工作的時候多想想我們母子倆。”薑長玲挽著丈夫的胳膊,心滿意足地沉浸在無言的幸福當中。

  從談對象到結婚生下兒子,夫妻相聚的時間最長沒有超過七天,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可以當眾親熱地手挽著手。丈夫是家中的頂梁柱,她一直依賴著他仰仗著他,忠誠地為他守侯著那個家。

  每個月短暫地相聚一次,成為她長久的期盼和快樂的源泉。丈夫意外受傷,擔憂歸擔憂,心疼歸心疼,可也為她提供了盡心盡力伺候丈夫、履行一個妻子責任的機會,多少彌補了一些心中的缺憾。

  薑長玲說:“我不用你操心。要是有機會,給致太在礦上找個工作。”

  柳致心說:“現在礦上不招工,這恐怕很難辦到。致太怎麽了?經常惹你生氣?”

  “那倒沒有。我隻是覺得他跟柳二丫關係不大正常,害怕他倆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來。”

  “不能吧?論輩分,一個是叔叔,一個是侄女,兩個人從小就要好倒是真的。怎麽個不正常法?咱媽知道嗎?”

  “我沒敢對咱媽說。我也沒有抓住把柄,隻是覺得他倆你看我我看你的眼神怪怪的,就像咱倆當初那樣。我敲打過他倆了,一個叔叔一個侄女,小時候在一起玩玩倒是可以的,長大了不能走得太近,讓別人說閑話。”

  “你做得很對。等養好了傷回家後,我警告警告致太。”

  傷愈出院回家休養,還沒等柳致心跟弟弟談話,柳致太和柳二丫的事情已經敗露了。

  包括柳致富在內,所有人都以為,柳致太和柳二丫,論輩分一個是叔叔一個是侄女。雖然年歲相當,雖然出了五服,平時再要好也好不到哪裏去。

  問題就出在這兒,所有人的疏忽,給了兩個年輕人膽大妄為的機會。等柳致富兩口子發現柳二丫懷孕,已為時已晚。

  柳致富讓民兵把柳致太抓到大隊部,嚴刑拷打,逼迫柳致太承認是他強奸了柳二丫。

  柳致太咬緊牙關不鬆口,隻說兩個人你情我願,正準備向兩家老人請求結婚的。

  柳致富一個大耳光扇過去,打得柳致太鼻孔竄血,口中罵道:“你是個畜生!”

  柳致太雙手被反綁在柱子上,吐了一口嘴裏的血沫子,不服氣地反問:“是誰說的兩家早就出了五服,沒有血親了?”

  結果招致更狠更猛烈的毒打。

  柳致心和薑長玲一同去找關先生,懇求關先生出麵,跟柳致富替柳致太說情。如果把柳致太抓進監獄蹲大牢,他這一輩子就算完了。

  關先生小辮子亂顫,怒罵道:“傷風敗俗,辱沒先人,罪有應得。我不管這等丟人現眼的事兒,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任憑柳致心和薑長玲怎麽苦苦哀求,關先生始終不為之所動,一直痛罵不止。

  柳致心兩口子搬不動關先生,隻好讓母親親自去求關先生。

  母親太了解關先生的脾氣秉性,她沒有去找關先生,而是直挺挺地給柳致富跪下,哀求著:“兩個孩子小不懂事,不如將錯就錯,成全兩個孩子,免得兩家傷筋動骨丟了顏麵。”

  柳致富大罵道:“你教子無方,我替你給他找個地方好好修理修理去。你別做美夢了,就算我把二丫漚到糞坑裏,也不會讓她嫁到你家去。”

  母親說:“再怎麽說,致太也是柳家致字輩最小的一個,身為致字輩的老大哥,看在同一個祖宗的份上,你原諒他一回吧。”

  “我呸!”柳致富在母親的麵前,吐下一口濃痰:“你少拿祖宗來壓我,我認識祖宗是誰。”

  母親站起身,拍拍膝蓋上的塵土,抱起還不懂事的柳曉楠,平靜地說:“我的乖孫子,你記著,等你長大了萬不可輕易求人,免得自受其辱。”

  最終救下柳致太的是柳二丫。柳二丫被關在家裏,不哭不鬧,隻對柳致富說了一句話:“柳致太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柳致富害怕了。他是晚年得女,平日裏嬌慣得不得了,更知道二丫說得出做得到。二丫用打掉孩子遠嫁他鄉為條件,換取柳致太無罪。

  柳致富反複平衡利害關係,萬般無奈答應了,讓柳致心拿出五百塊錢的營養費了事。

  五百塊錢不是個小數目,對於普通人家來說甚至是一筆巨款。薑長玲回娘家湊了一點,兩個當兵的哥哥給母親寄回來的養老費,都被她要了出來。

  柳致心返回礦上,跟車間和工友們挨個借錢,勉強湊夠了數。

  關先生知道結果後,帶著家中僅有的一點積蓄親自登門,愧疚地把錢放在母親的麵前。

  母親把錢揣回關先生的口袋裏,冷著臉說:“我可不敢用你關先生的錢,也請你關先生以後別再登我家的門。我家門風不好,免得辱沒了關先生的一世清名。”

  受人尊敬的關先生,被母親連諷刺帶挖苦,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年近八十的人了竟然漲紅了臉,滿腹經綸卻無力為自己辯白,俯首低眉的樣子令人同情。

  柳致心跟關先生說明已經籌夠了錢,陪護著關先生回家,一路上都在替母親向關先生道歉。

  關先生突然停下腳步,問柳致心:“問世間情為何物?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生清清白白惺惺相惜無怨無悔,你能懂得嗎?”

  這是柳致心第一次從關先生的口中,聽到有關他和母親之間的感情曆程。他體會不到那是怎樣的一種心境,怎樣的一種情感。但他相信,那一定是至真至純至善至美的,是俗世間少有的一種特殊情感。

  他輕輕搖搖頭說:“我隻知道母親心裏一直有您。”

  關先生長歎一聲:“你母親一生悲苦,她心裏有怨又能對誰訴說呢?”

  柳致心問:“先生和我母親很早就相識?”

  關先生隻是說:“我害了你母親,願用一生去償還,不說也罷。”

  柳致心不好再追問,回家後,他替關先生跟母親抱屈:“媽,你是不是有點不講道理了?關先生堅守他做人的原則沒錯吧?”

  母親卻拿出小女人的姿態說:“我跟任何人都講理,偏跟他不講理。自以為是情聖,關鍵的時候幫不上一點忙,見死不救,虛情假意,死抱著陳腐的道德倫理不撒手。看他以後還有什麽臉麵麵對我?”

  柳致心難以懂得關先生一生癡情到底苦不苦?母親在七老八十的年紀上,還可以對一個男人任性耍小脾氣,那又是怎樣的一種幸福感覺?

  柳致心把五百塊錢交到柳致富手上,從大隊部裏攙扶著滿身傷痕的柳致太回家。事已至此,他沒有過多地埋怨弟弟,隻是說:“吃一塹長一智,以後遇事多想想前因後果。”

  柳致太倔強地說:“我沒錯,我們是真心的。”

  柳二丫被迫偷偷地做了人工流產,身體恢複後悄無聲息地遠嫁他鄉。柳致太痛哭一場後變成另外一個人,沉悶不語幹活出死力。

  母親去世前,一再囑咐柳致心,一定要給柳致太說上一門親,不能讓他打一輩子光棍。因為名聲不好,柳致心一直沒能了卻母親的心願。

  此時的柳致心,依稀想起林一丹說過的話“......好好活著,我們已經看到了希望。”

  是的,從鬼門關裏走了一遭,他看到了生的可貴,他也死不起。弟弟至今單身,兒女漸漸長大,和薑長玲以後的日子還很長,閻王爺都不肯收留他,他更得好好活著。

  他側頭望向病房門,熱切盼望著那個輕盈的腳步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