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日之師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07-23 09:26      字數:4720
  “關小辮、關小辮,拖著辮子去要飯......”

  一群頑童跟在瘦削駝背、步履蹣跚的關先生身後,他腦後的那根灰白的小辮子引起他們極大的興趣,同聲喊起了順口溜。

  關先生轉過身來,緩慢地向頑童們走來,須眉皆白溝壑縱橫的麵孔令頑童們心虛膽寒,一哄而散遠遠地跑開,隻剩下一個小男孩站在原地。

  關先生走近小男孩問道:“你叫柳曉楠,我認得你,你為什麽不跑?”

  柳曉楠怯怯地說:“順口溜是我編的,爺爺,我錯了。”

  關先生咧開沒剩下幾顆牙齒幹癟癟的嘴巴,嘿嘿幹笑著:“編得不錯,挺順口的,隻不過我從沒要過飯。”

  見關先生不但沒有生氣,反而誇讚了自己,柳曉楠又大著膽子問:“那你為什麽這麽瘦,像根木棍一樣?”

  關先生摸著柳曉楠的腦袋瓜說:“這是風骨。”

  柳曉楠哪裏懂得什麽風骨,隻是好奇地問:“那你為什麽梳著小辮子,男人沒有留辮子的。”

  關先生答:“這也是風骨。”

  柳曉楠繼續發問:“什麽是風骨?”

  關先生再次憋著嘴笑了:“問題還不少,有點你爸爸當年的樣子。”

  關先生自然知道無法跟一個七歲的男孩講明風骨。他把柳曉楠領到生產隊旁的排水溝邊,指著那塊被當成墊腳石、沾滿泥土和汙垢的石碑說:“你把它清洗幹淨。”

  柳曉楠赤腳站在水溝裏,找了一塊破瓦片往石碑上潑水,薅了一把青草不斷擦洗。石碑清洗幹淨後,上麵呈現出一排排雕刻的文字。他還不識字,可那刀刻斧鑿的文字,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把他牢牢地吸引在那石碑上麵,不自禁地伸出細小的手指順著筆畫描寫起來。

  關先生立在一旁指點著說:“你如果感興趣,不妨天天來臨摹一遍,將來必有益處。等你認全讀懂上麵的文字,便會知道什麽是風骨。”

  柳曉楠從石碑上抬起頭來問:“這些字是爺爺寫的?”

  關先生仰頭感歎:“是我寫的。你家祖上缺少一個讀書人,你爸爸有讀書的天賦,可惜時運不濟,不知你將來能否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說完一晃三搖獨自走了。

  從那天以後,柳曉楠再沒見過關先生,聽奶奶說關先生病倒了。過了沒幾天,奶奶在家暗自傷心流淚,哀歎關先生仙逝了,關先生之後再無先生。他從沒見過奶奶像個失去依靠的小姑娘一樣哭哭啼啼,他不明白奶奶為什麽會這麽傷心。

  奶奶帶著柳曉楠跪在關先生的靈柩前,讓他磕了三個響頭。

  關先生下葬後,柳曉楠問奶奶:“關先生不是有風骨嗎,他怎麽會死呢?”

  奶奶抱著柳曉楠含淚笑了,為他講述了關先生的“風骨”。

  奶奶說,關先生很固執,固執的像山頂上的巨石,風吹不搖雷打不動。民國以前的男人都是留大辮子的,民國以後全都剪掉了,可關先生偏偏留著一根小辮子。

  他可以為了一個人從城裏跑到鄉下教書,誰勸都不肯回頭,一輩子無怨無悔,固執的讓人心疼心酸。

  奶奶的話含蓄模糊,柳曉楠沒聽懂,可下麵的故事他記住了。

  四八年拉鋸戰的時候,一天夜裏,村裏二十幾個青壯年在柳致富的帶領下,到村口公路上去挖深溝,阻止城裏的國民黨開著汽車進村圍剿,不料被人家夜襲全部抓住。

  國民黨讓村民交出鼓動他們的人,不交出來就要把挖溝的村民全體埋進溝裏,可鼓動他們的人早跑得沒影了。

  生死關頭,關先生聞訊趕來,跟當官的慷慨陳詞:“百姓何辜?濫殺無辜恐與中山先生之三民主義精神不符......”

  關先生用項上人頭擔保,挖溝的村民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誰來了還不都得聽從指使?

  關先生據理力爭,最終以一人之力,救下了村裏二十幾口人的性命,把溝填上並保證以後不再破壞公路了事。

  這是村民至今仍舊尊稱他為先生,容許他在新社會繼續留著小辮子的重要原因。

  關先生成為柳曉楠的一日之師,奶奶也經常督促他去臨摹石碑上的文字。過了不到一年,疼愛他的奶奶、經常給他講民間故事的奶奶也病逝了,而石碑上的文字卻長在了他的心裏。

  為了認全讀懂石碑上麵的字,柳曉楠不知不覺地迷上了看書,小人書大人書什麽書都看,看懂看不懂也照樣看。

  母親有一本夾著鞋樣的生物書,不知是那個年代的,繁體字,有各種各樣動植物的圖片,他也時常拿出來翻一翻。

  直到上小學四年級,柳曉楠才認全石碑上麵的字:大清雍正年間,山東府棲霞縣李家莊柳氏三兄弟,因家境貧寒漂洋過海,遷徙至遼南複州城潮頭村繁衍生息。勤勉克己、知禮守法、節儉持家,柳氏漸成潮頭村第一望族。遂於民國三十三年光複之日更名為柳子街村,立碑為證。

  柳曉楠大失所望,這些文字對他而言沒有絲毫意義,他覺得自己受到了關先生的蒙騙。

  此時的柳曉楠已經有了自己的小主意,他認為關先生向自己灌輸的是封建思想的流毒,他腦後的那根灰白的小辮子便是最有力的證明。

  可是,愛讀書的習慣已經養成,隻是書不太容易弄到。叔叔給他找來了一本有皮沒有毛、缺章少頁的《三國演義》,他一頭紮進去,照樣看得津津有味。

  奶奶去世後,他跟叔叔睡在一鋪炕上。叔叔也會講故事,多是七俠五義之類的,家裏家外護著他,從沒嗬斥過他,他覺得叔叔遠比父親可親可敬。叔叔有時也對他感歎,你這樣愛看書,能看出什麽名堂來。

  那陣子柳曉楠很得意,老師表揚了他,同班的甚至高年級的同學都羨慕他,穀雨成了他的好朋友,他更希望得到父親的肯定和表揚。

  從他記事時起,父親不是訓斥他便是限製他的自由,從沒誇獎過他。

  父親回家後,他主動跟父親提起自己的得意之作,仰著小臉等待父親的表揚。沒想到他等來的是父親的一記響亮的大耳光,如果不是母親和叔叔在一旁攔著,還不知要挨多少下。

  父親嚴厲地警告他,以後不準再寫那樣的東西。

  父親一個月才回家一次,回家便嚴厲地給他下各種各樣的規定,父親對他而言是個陌生人。他心裏是十分懼怕父親的,他無法像柳其順關小雲等同齡小夥伴可以由著性子胡玩胡鬧,漸漸地養成了內向的性格。

  父親倒是不反對他看書,看書就缺乏鍛煉,個頭不比別人矮身子卻沒力氣,細高挑的個子始終不強壯。從小到大每次摔跤都摔不過柳其順,如果不是柳其順要經常抄寫他的作業,他會被柳其順欺負死。

  柳曉楠覺得這些都是讓關先生給害的,他在那塊石碑上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他再也不去光顧那塊石碑。

  不僅如此,關小雲也跟柳曉楠翻臉了。關小雲上有兩個姐姐,下有一個弟弟,父母放任自由,敢打蛇敢掏鳥窩,能爬樹會遊泳,常跟男孩子打架摔跤,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頭。

  她不喜歡柳其順,從不跟柳其順一塊玩。說他仗著他爺爺是村支書、他爸爸是生產隊長,欺負人成性,太霸道了。

  關小雲跟柳曉楠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兒,一個潑辣一個隨和,格外合得來,上學挖野菜甚至遊泳總是在一起,幾乎形影不離。

  有一回關小雲耍賴,非要柳曉楠背著她,不巧被柳其順看到了。柳其順罵他倆是豬八戒背媳婦,死不要臉。

  柳曉楠趕緊放下關小雲,關小雲卻重又跳到他的後背上,還示威似的唱起了歌。柳其順被氣得夠嗆,告到老師那裏,結果倆人被老師批評了一頓不說,還罰他倆在教室外站了一節課。

  柳曉楠懊悔地規規矩矩地站在教室外,垂著頭見不得人。關小雲卻不停地衝著他吐舌頭扮鬼臉,根本沒當回事兒。

  少年時期的友誼說牢固也牢固,說不牢固轉眼就能撕破臉,誰還沒有點小性子?柳曉楠的這份批判稿便把關小雲得罪了,她說她爺爺已經死了好多年。從此再也不理會柳曉楠。

  柳曉楠陷入了孤單,穀雨卻在這時悄然地走進了他少年時期的生活。

  穀雨她家是從濱城來的下放戶,今年年初搬進東廂房裏,跟柳曉楠他家門對門,中間隻隔著一個院子。開始彼此陌生,又不是同年級,互不來往。

  穀雨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子,白淨漂亮,會唱歌能跳舞,登台演講嗓門放得開,聲情並茂。穿一身綠軍裝,左臂戴著紅袖箍,梳著兩隻羊角辮,風風火火見多識廣,說話像放機關槍,有理有據,不給人任何反駁喘息的機會。與生俱來的高傲的氣質與風範,使得她在農村鮮有對脾氣的好朋友。

  剛來農村的時候,穀雨被農村各種新鮮事物所吸引,也願意跟農村孩子玩在一起,她的身邊常常聚集著一大幫同齡上下的男女學生。

  時間一長,她發現這些農村孩子說話做事跟不上自己的節奏,所思所想根本不在同一個軌道上,漸漸地疏遠他們。那些農村孩子或主動離開或被她排擠四散而去。

  穀雨拿著柳曉楠的那份批判稿回家背誦,隻覺得批判稿寫得不同凡響,那些字也好像是刻在紙上的。父親聽到後問她是誰寫的,她說是對門的那家小男孩。

  父親拿過批判稿看了半天才告訴穀雨,無論是字跡還是語言,都不像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寫的,他有資格成為她的新朋友。

  穀雨開始主動接近柳曉楠,讓柳曉楠護送她回家。柳曉楠家養著一隻火紅的大公雞,走路昂首挺胸,雞冠子亂顫,專門欺負小孩子,常常從背後襲擊,冷不防地躍起撲扇著翅膀亂啄一氣。

  她和柳其順都不敢從院子裏回家,走柳其順家的後門,再穿過前門溜回自己的家裏。

  柳曉楠每天放學回家都得提前做好準備,隻要看見大公雞領著一群小母雞在街上溜達,手裏便要拿著一根長木棍,邊走邊回頭張望。

  一旦看見大公雞耷拉著翅膀小跑著跟在他的身後,脖子上的羽毛像朵鮮紅的花一樣綻放,便知道大公雞要發起攻擊了,舉起長木棍先跟大公雞搏鬥一番。

  在大公雞不斷飛起躍下的攻擊下,柳曉楠一手揮舞著長木棍一手捂著腦袋,大聲喊叫著邊打邊撤,頭上頂著幾片雞毛,甚至手上臉上帶著抓傷才能回到自己家裏。

  滑稽的一幕,常常令躲在家裏的穀雨笑得前仰後合,她決定和柳曉楠一起冒險。

  穀雨撇下柳其順,跟柳曉楠各持一根長木棍從院門回家,一旦遭到大公雞的襲擊,便揮舞著木棍共同抵禦。

  實際上多數是她躲在柳曉楠的身後,讓柳曉楠正麵迎擊大公雞,在他的掩護下安然回家,驚險刺激。

  柳曉楠的媽媽害怕大公雞啄壞城裏來的小姑娘,便把大公雞給殺了。

  失去了大公雞的威脅,柳曉楠對穀雨又愛搭不理的。穀雨發現這個農村男孩子不大愛說話,看起書來卻很入迷,便用手裏的小人書吸引他。

  穀雨有整整一木箱子的小人書,她常常拿出一摞子小人書坐在門口看。這讓柳曉楠十分眼饞十分羨慕,磨磨蹭蹭地向她的身邊靠攏。

  他至今還沒有一本隻屬於自己的書籍,不然,他才不會跟一個蠻橫不講理、嬌裏嬌氣的城市來的女孩子玩在一起。

  上院的村支書柳致富來家裏找穀雨的父親,建議穀雨的父親不要讓她跟柳曉楠在一起玩。他家成分高,特別是他叔叔柳致太,那是一個流氓犯,跟著這樣的叔叔能學好?別給她帶壞了,他孫子柳其順能保護好她。

  穀雨的父親並不十分在意這些,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願意跟誰玩不願意跟誰玩由著他們自己去。

  穀雨聽了暗自覺得好笑,她用得著柳其順保護嗎?除了打架欺負同學,張口吐髒話罵人,他還會幹什麽?她覺得柳致富別有用心,越發地疏遠柳其順,示威似的跟柳曉楠越走越近乎。

  商店進了一本長篇小說,標價一元零五分。柳曉楠不想老去跟穀雨借書看,借一次就得聽從她指揮擺布好些日子。他跟母親撒謊說鉛筆盒壞了,得買一個新的,要了兩塊錢,把那本書偷偷買回家。

  看了不到兩天,被母親發現了,那可是一個星期的油鹽醬醋錢。把他訓斥了一頓不說,還把書拿走退給了商店。

  柳曉楠好多天都是苦喪著臉,這件事也留在他的記憶裏。書名早已忘記,他隻記得其中一個細節:一個男人上衣口袋裏插著兩支鋼筆,一看就是個喝過很多墨水的人。

  當時他很不理解,墨水能當水喝嗎?是不是精神病?長大以後才知道,那是泛指有文化的人。

  穀雨這才知道柳曉楠看小人書並不過癮,便偷偷拿了哥哥姐姐手裏的書借給他看,條件是一旦學校有活動,他得替她寫演講稿子。

  柳曉楠終於不愁沒書看了,這一時期得以大量閱讀諸如《苦菜花》、《敵後武工隊》、《烈火金剛》、《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之類的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