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懷錦從來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

  自從她有記憶開始，世界中便隻有淩霄直入雲霄的群峰，與穿梭其中、比星辰更加耀眼的劍光。

  那天，才初具少年模樣的紀晗小心翼翼地抱著師妹，聽著她咿咿呀呀地叫著，還不時伸出小小的肉手向空中抓去，他也順勢抬起頭，想看看是什麽讓師妹如此興奮。

  當眼中映入一點白光時，他笑起來，將柳懷錦舉高了些，“那是劍，”，紀晗手一招，一柄銀白長劍出現在他手心，“等小錦長大了，師兄給你鑄一柄最漂亮的劍，好不好？”

  柳懷錦懵懵懂懂地聽著，當她慢慢將視線移到那狹長的鐵條上，又揮著拳頭，咧開嘴露出無齒的牙床，“jia……jia……”

  紀晗愣了下，險些被她的口水滴在身上，他抬手擦去師妹嘴角的口水，笑得更加開懷，“小錦，這是劍。”

  “jia……jia……”，柳懷錦伸著爪子，想要去抓劍身，紀晗卻躲了過去，他舉著劍看著師妹，臉上的笑容硬是帶了幾分不懷好意。

  “是劍，小錦，是劍。”

  “jia、jia……”

  “你如果叫不對，就不能摸它哦。”

  …………

  當柳懷錦如願地抓上劍柄時，已經能將“劍”叫的清清楚楚了，紀晗抱著她往掌門的洞府走，他想告訴師尊，師妹會說話了，說的第一個字，便是劍。

  然而在之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

  紀晗：“叫師兄。”

  柳懷錦拍著巴掌，“劍……劍……”

  掌門：“叫師尊。”

  柳懷錦在床上滾了一圈，抱住了比她還長的劍身，笑得沒牙沒眼，“劍……劍……”

  ……師徒倆麵麵相覷，開始懷疑是不是哪裏出了問題。

  …………

  淩霄劍派有一條尋劍道，隻容一腳的窄道從峰腳蜿蜒而上，隱入峰腰的茫茫雲氣，不知所蹤，不知所終。

  想入淩霄者，先過尋劍道。

  誰都不例外，哪怕是自幼便被掌門抱回來的柳懷錦，也要在五歲時補走一回。

  自從知道了這一點，她便常常來到盡頭，伸長脖子望著峰下，目之所及，隻見雲霧，不見起始。

  從窄道的那頭走來的人，會是什麽樣子的？柳懷錦沒見過，也不知道，她躺在道口旁的一棵老樹上，眼中倒映著一傾碧藍，有些委屈地癟癟嘴。

  這裏的劍都少的可憐。

  就在她上下眼皮打著架，眼看就要合上時，“沙沙……”，聲音不大，卻清晰的讓人知道並非幻覺，柳懷錦打了個激靈，整個人都清醒過來。

  她揉著眼睛，從枝葉後探出頭，下意識的向尋劍道望去，卻一下子呆住了——

  從雲氣氤氳中，走來一個人。

  是一個小小的女童。

  還未張開的身形，淺色的衣服上有幾塊赭紅印跡，帶著嬰兒肥的臉一片蒼白，發被汗水打濕，一縷一縷的黏在她臉上、脖子上，還有短短的一小股向著她眼中探去。

  女童一聲不吭，默默用手撥拉開那縷發，柳懷錦清晰地看到她紅腫的手心滿是水泡。

  她下意識的捂著嘴，將未出口的驚呼吞回肚子，枝葉卻免不了發出些動靜，女童聞聲看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瑞鳳眼亮晶晶得，驚人的好看。

  隔著翠綠的樹葉，柳懷錦也看到了那雙眼，許久，她揉了揉眼睛，直到刺痛感消失才停下來，心中隻剩下一句話：

  她眼中有劍。

  柳懷錦心中湧出一種陌生至極的渴望，她渴望認識這個眼中有劍的女童，可惜，等她重新睜開眼，對方已經不見了。

  撇了撇嘴，她轉身爬下老樹，邁著小短腿往尋劍峰的方向跑，還不忘死命地吹紀晗塞給她的哨子。

  清脆的哨音飄蕩在雲煙之上，翠色的鸞鳥張開翅膀，引頸應和。

  …………

  “從尋劍道走出來一個女童？”，聽完了師妹的描述，紀晗愣了下，低頭思索。

  柳懷錦用力的點了點頭，又補充道：“她眼中有劍。”

  “眼中有劍……”，紀晗腦中突然劃過一絲靈光，他笑起來，抬手摸了摸師妹的小腦袋，聲音溫和，“那是紫鈞峰無塵師叔的弟子，名叫顧惜湛，小錦要叫她師姐。”

  這個時候走尋劍道，還是個女童，也就隻有顧氏那個了，他記得，她前幾天剛滿五歲。

  紫鈞峰？柳懷錦咬著手指，眼睛中有一種奇異的神采。

  …………

  顧惜湛想不明白，自己自從來了淩霄，隻在爬尋劍道時出了一次峰，怎麽就被這小丫頭纏上了。

  此時，她抿著唇，一遍又一遍地揮動手中的鐵劍，一言不發，任憑那丫頭在身旁絮絮叨叨。

  “師姐，你的劍真好看。”

  “師姐，你什麽時候能結束？”

  “師姐，你為什麽不理我？”

  “師姐……”

  她還不太能說的清楚話，但這幾句卻說的無比順暢，顯然已經講過了無數遍。

  “師姐……”，眼前突然出現一小片陰影，她抬起頭，隻見方才還在練劍的人走到了她麵前。

  柳懷錦笑起來，露出一口小小的白牙，“師姐……”，她想說，師姐，你眼中的劍真好看。

  然而……有風聲響起……

  “哇！！！！！”

  撕心裂肺的哭嚎聲驚飛了無數鳥雀，顧惜湛神色冷淡，抱著劍轉身離去，徒留下身後一片的雞飛狗跳。

  這一日，顧惜湛嫌棄柳懷錦太吵，將她給打了。

  然而與她所想的，從此耳根子就能清淨下來不同，第二日柳懷錦就又跑來了紫鈞峰，依然蹲在她旁邊絮絮叨叨。

  她抿了抿唇，這丫頭真煩。

  “師姐……”

  於是，柳懷錦鍥而不舍的，整整纏了她三年，直至她過了尋劍道，開始修煉，顧惜湛才覺得身邊安靜了不少。

  半大的少女眨了眨眼，還劍入鞘，她抬手擦去額上的汗，轉頭看見空蕩蕩的巨石，才意識到，那丫頭今天也沒來。

  她好像已經很久沒來了。

  …………

  顧惜湛最後一次見柳懷錦，是從無塵尊者那裏得知，掌門師叔的小弟子天資過人，卻沒有劍修天賦。

  她愣了愣，用力握緊鐵劍，之後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離開了紫鈞峰。

  這是她來淩霄之後，第二次主動出峰。

  當她在尋劍峰的一處亂草堆裏找到柳懷錦時，對方還在哭，眼淚鼻涕糊的滿臉都是，雙眼通紅，整個人一抽一抽地，看上去好不可憐。

  “師，師姐……我，我做不了劍修……劍，劍不喜歡我……”

  顧惜湛沒說話，她盤腿坐在旁邊，安安靜靜地聽著她斷斷續續的發泄委屈。

  等對方平靜了些，抬頭看向她，眼中還有將落未落的淚珠子。顧惜湛一時也沒了主意，天賦這種東西，連掌門師叔都解決不了，她又能怎麽辦？

  最後，她想起來柳懷錦常說的那句話，“你眼中有劍。”

  她似乎一直都很喜歡自己眼睛裏的“劍”，顧惜湛若有所思，既然這樣，那麽……

  “小錦，看著我。”

  顧惜湛微微低頭，表情嚴肅，“我眼中有劍。”

  “哪怕當不了劍修，隻要你能在這條修途上走下去，便能看到它。”

  “如此可好？”

  …………

  一別多年，柳懷錦終於又見到了這位眼中有劍的師姐，而那柄劍，看上去比當年還要奪目。

  嘴裏含著再多的千言萬語，最後出口的也隻剩一句，“恒錦見過恒明師姐，一別多年，師姐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