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
貝勒爺北巡未歸,府裏格外寧靜,因著天氣燥熱,後院的主子們基本不出門。
入伏的傍晚,馬廉屋裏擺上了幾道下酒菜,王欽應約而來。
“哎唷,王公公,您可來了,”馬廉起身相迎。
王欽隨意地擺擺手,“咱家來大管事這兒討口酒喝,本就不上台麵,大管事就別這般客氣了。”
“哪的話,”馬廉請王欽上座,“您能看上小的這杯薄酒,是小的榮幸啊。”
王欽笑笑,接過馬廉遞過來的酒杯啜了一口,“恩,好酒,上次嚐了一口就覺得特別,這麽長的時間肚裏的酒蟲是一直記掛著。”
“難得對上您的口味,”馬廉彎著眉眼,坐在圓桌旁為王欽布菜,“都是家裏自釀的米酒,算不上名貴,但用料是實打實的。這一壇剛剛出窖,家裏人一送來,小的就想起您愛喝,這才冒昧地請您來嚐嚐鮮。”
“勞馬管事惦記著,”王欽飲下一杯,吃了幾口涼拌肚絲,“這老格被撤職後,府裏的事兒多勞馬管事了,咱家私下裏也更願意跟馬管事共事。以後同一個屋簷下當差,咱們就當兄弟處著,有什麽事兒互相照顧些,日子也更舒坦些。”
“王公公說的是,”馬廉給王欽倒了酒,又端起自己的酒杯,“小的敬王公公一杯,以後這府裏的事兒還得王公公多多提點,若是王公公有什麽吩咐,小的也定赴湯蹈火。”
“好,馬管事實在,”王欽讚了一聲,端起酒杯與馬廉共飲。
月上中天,暑熱退了些許,馬廉的房裏兩人喝得正酣,王欽的臉由脖子紅到耳後,手裏還端著酒杯沒有放下的意思。
“我跟你說,”王欽壓著聲音,眼神飄忽,“在咱們府裏當差,不容易……別看那貝勒爺平時不聲不響,這一算計起來……”王欽皺起鼻梁,使勁晃了晃手指,“要人命啊……”
“唉,”馬廉拄著酒壺,打了個酒嗝,“咱們當奴才的,在哪兒都不容易……王公公是貝勒爺身邊的老人兒,總比我們這些包衣奴才強。我們這些人一犯事兒,就算沒死沒殘,被打回內務府,一家人一輩子也都別想過上一天好日子了。”
王欽胡亂地擺了擺手,“我哪兒比你們強?你們好歹有個地方回,我呢?我跟你說,馬廉,”王欽抓過馬廉的胳膊,指著自己道,“我,王欽!在四阿哥身邊二十六年了,你看現在,天天被一幫小的騎在腦袋上!”
王欽敲了敲自己的頭,苦喪著一張臉,“這府裏累的、不討好的差事都是我在幹,那得賞賜,得進封的一概輪不上。就那個蘇培盛,”王欽重重地指了指窗外,“當初就是個屁都不懂的小太監!在承乾宮時,我讓他跪他就得跪,我讓他爬他不敢站!還有那個張起麟,張保,都算個什麽東西!”
王欽仰頭灌下一杯酒,臉色愈加難看。
馬廉暗暗地抿了抿唇角,拍拍王欽的手,“王公公的事兒,小的也聽人說起過。這照理說,您可是在大行皇後身前當過大太監的,這論能力,論人緣比東小院那幫強了不知多少倍。隻是可惜,貝勒爺被那幫小人蒙蔽,事事壓您一頭。”
王欽歎了口氣,“我也知道,可那又能怎樣?我如今年齡大了,爭不得、搶不得,除了聽天由命,還能有什麽辦法?”
馬廉眼色一閃,往王欽跟前湊了湊,“王公公有能力,有人脈,何苦在一根樹上吊死?貝勒爺不重用您,這府外可有不少主子巴望著您呢。”
王欽凝眉看了馬廉一會兒,聲音壓到嗓子底兒,“馬管事的意思,咱家不是很明白……”
塞北鞍子嶺行宮,溫憲公主去世,康熙爺一連幾天不思飲食,太後也病了一場。
四阿哥全權安排溫憲公主的裝殮,最後向皇上請命,指派領侍衛內大臣,左右翼大臣各一名,侍衛十人,護送公主靈柩先行回京。
七月末,聖上回鑾,四阿哥的隊伍裏多了一名侍女,寶笙。
鑾駕大軍行至京郊,文武百官前來接駕,佟國維站在人首,行禮問安後,徑直跪下向皇上請罪。
康熙爺歎了口氣,擺了擺手,“溫憲的福分太淺,不怪你們。佟老失了兒媳,朕失了女兒,咱們是同悲同哀。”
“多謝皇上寬恕,”佟國維老淚縱橫,一連幾個頭叩在地上。
四阿哥在人後看著,一張臉冰冷地幾乎結了霜。
四爺府
貝勒爺回府帶了一名臉生的女子,當晚還安排進了東小院,府內著實暗潮湧動了一番。
東小院書房裏,四阿哥負手站在窗前,蘇偉端著熱茶邁進屋內,“主子,奴才把寶笙暫時安置在耳房裏住著了,明兒再送到李嬤嬤那去。”
四阿哥沒應聲,一雙劍眉狠狠地扭在一起。
蘇偉小心地湊過去道,“主子,寶笙說的基本都是公主的猜測,未必就是真的。佟佳氏再不待見跟您的關係,也沒必要戕害公主啊。”
四阿哥搖了搖頭,“未必就是佟佳氏幹的,溫憲吃的藥,是那劉大夫給的。那劉大夫是佟府雇傭的大夫,其後的背景未必幹淨,被人收買也很有可能。”
蘇偉眨眨眼睛,“那會是誰?敢對公主和佟佳氏下手,勢力一定不小。”
四阿哥歎了口氣,“不管是誰,溫憲到底是我的親妹,她既是被害死的,我就不能坐視不理……”
蘇偉點了點頭,抿抿唇角,“溫憲公主最在乎的就是額駙有沒有參與其中,如果當真不是佟家幹的,也算對公主的一點告慰吧。”
佟府
佟國維寒著臉坐在堂中,額駙舜安顏跪在屋內,“祖父,孫兒當真不知怎麽回事,孫兒與公主一直相敬如賓,斷斷不敢起戕害公主之心。”
隆科多坐在一旁,看向舜安顏的眼神帶著探究,“據太醫說,公主身體本來就虛弱至極,才會連驅熱的藥物都經受不住。如此這般,你竟一點兒都沒有察覺?”
“叔父,”舜安顏向隆科多行了一禮,“侄兒與公主一直嚴守君臣之別,未經召見不敢隨意求見公主。最近的一段時間,一直是擱著屏風問安,雖知道公主身體不適,但到底是何程度,都是聽丫鬟的一麵之詞。”
“哪個丫鬟?”佟國維揚起眉梢。
“公主的貼身侍婢,”舜安顏略頓了頓,“叫寶笙的。”
“那個寶笙現在在哪兒?”隆科多沉聲問道。
舜安顏一愣,“公主靈柩回京,侄兒並未看到那個丫鬟。”
隔天
四阿哥到了福晉院裏,福晉給四阿哥請了安,問起了溫憲公主的事兒。
四阿哥長歎口氣,“溫憲身子不好,去的也遭罪,額娘得知必定很是傷心,你得空就進宮去看看。”
“是,”福晉福了福身,抬眼看了看四阿哥,又緩慢垂下“妾身聽奴才們說,昨晚爺帶回來一名女子,不知可是咱們院裏要添新人了?”
四阿哥掃了福晉一眼,“不是,那丫頭叫寶笙,是溫憲的貼身侍婢。爺帶她回來,是因溫憲臨終托付,今兒個就讓蘇培盛送去李嬤嬤那兒了。”
“妾身魯莽,”福晉慌忙一俯身,“溫憲公主新喪,妾身不該想這些。”
“罷了,”四阿哥端起茶碗,“是你這院裏愛嚼舌頭的奴才太多了,以後多管束些,爺的事兒輪不到他們來參合。”
福晉身子一僵,微微頷首道,“是,妾身知錯。”
溫憲公主喪儀,皇上命諸皇子及文武諸臣為公主送葬,可謂隆重非常。
喪儀過後,德妃大病,福晉與四阿哥盡在永和宮侍疾,到了八月中旬,德妃的身體才逐漸康複。
四阿哥與福晉回府沒幾日,一個少見的人登了貝勒府的門。
“奴才隆科多給四貝勒請安,”正路會客廳裏,隆科多衝四阿哥行禮。
蘇偉站在四阿哥身後,無聲地咧咧唇角。
“舅舅不必多禮,快請起,”四阿哥靠在椅背上,語態安然。
“多謝貝勒爺,”隆科多弓身站身,蘇偉識相地搬來把凳子。
“舅舅怎地突然登門?”四阿哥笑了笑,“平日在朝堂下都很少見到。”
隆科多彎了彎唇角,“勞貝勒爺還叫奴才一聲舅舅,佟佳氏對貝勒爺當真是不夠盡心。”
“舅舅說的哪的話,”四阿哥接過蘇偉奉上的熱茶,“先皇後的養育之恩,胤禛永遠銘記在心。舅舅昔日裏對胤禛的照顧,胤禛心裏也有數。至於其他的,胤禛從未多想……”
“貝勒爺仁義,”隆科多輕歎了一聲,“實不相瞞,今日奴才登門,主要是替我那不爭氣的侄兒向德妃娘娘,貝勒爺請罪。佟佳氏沒能照顧好公主,即便皇上不追究,也難辭其咎。日前聽聞,德妃娘娘大病一場,近來才略有好轉,佟佳氏是更加羞愧難當了。”
四阿哥抿了抿嘴唇,嗓音微沉,“溫憲臨走時,我是唯一在場的,單薄的身子,久纏的病榻,好好一個女兒家沒了一點兒精氣神。太醫說,溫憲的身子是一早就被掏空了,才會連場中暑都熬不過去。如今回想這些,若說我對佟佳氏一點兒怨憤都沒有,當真是大言不慚了。”
隆科多一愣,慌忙起身下跪,“是佟佳氏的疏忽,一直執著君臣之禮,對公主的病情知之不多,才導致公主久纏病榻。家父心懷愧疚,佟佳氏一族更是無顏麵對聖上,如今也沒臉求貝勒爺寬宥。隻想貝勒爺能給佟佳氏一次機會,為公主的離去尋個說法,即便是額駙的責任,佟佳氏也絕不偏袒。”
“舅舅的意思胤禛不太明白,”四阿哥微蹙眉心,“皇阿瑪都沒有追究,又何來用我給機會呢?”
隆科多沉吟片刻,俯身道,“家父執意追究公主久病的前後因果,府內疏忽瀆職的人都要付出代價。奴才聽說,公主的貼身侍婢寶笙如今在貝勒爺府中,想必她是最知道內情的人。奴才鬥膽請貝勒爺將寶笙發還,容奴才與家父查個清楚。”
四阿哥彎了彎嘴角,輕笑一聲,“舅舅當真是好心思,繞了這麽一大圈,最後還是打著已故公主的旗號,來我府上要人。”
“奴才不敢,”隆科多俯首。
四阿哥抿了抿唇角,語氣透著微寒,“寶笙是溫憲臨終時托付給我的,舅舅打消了要人的念頭吧。”
隆科多一愣,四阿哥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若佟老當真要查,就去查查你們府上的劉大夫吧,據寶笙說,公主此前一直在吃他的藥。”
第151章 陷害
康熙四十一年
年羹堯的馬車行至四貝勒府門前時,正趕上張保送隆科多出門。
“佟大人好走,”張保向隆科多一躬身,正好看到下了馬車的年羹堯,“喲,年大人您來啦。”
“張公公,”年羹堯拾階而上,與隆科多擦肩而過,兩人都微微偏頭,年羹堯先行垂首示意。
一個正值而立之年,官至二品鑾儀使兼正藍旗蒙古副都統的皇親國戚;一個二十出頭,滿腹風華,初露矛頭,得皇上賞識的大員之子;兩人雖都在宮廷行走,此番確是頭一次麵對麵。
年羹堯多少是知道些隆科多的,佟國維的三公子,孝懿先皇後的親弟,當今佟佳氏貴妃的兄長,曾在皇上身邊任一等侍衛,不久就被提為正二品鑾儀使,即便在佟佳氏滿門權貴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了。
隆科多上了自家的馬車,臨行時,饒有深意地推開車窗,看了一眼隨張保進了四爺府的年輕人,一雙濃眉漸漸蹙起,“年羹堯……”
張保引著年羹堯進內院時,蘇偉正在為四阿哥順毛。不得不說因著佟國維的鬧騰,佟佳氏與四阿哥之間當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隆科多對四阿哥較佟府其他人是多有照顧的,但如今為了自家的安穩,還是下意識地看低了四爺的門庭。不怪乎四阿哥生氣,蘇偉雖然也憋屈,但還是不願四阿哥與隆科多鬧僵。
“主子,”張保弓身進門,“年羹堯,年大人來了。”
四阿哥抓下蘇偉在他太陽穴上亂摁的手,自己捏了捏眉心,“讓他進來吧。”
“奴才給貝勒爺請安,”年羹堯半跪於屋子當中,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
四阿哥眉毛微挑,轉頭瞥了搖著尾巴的蘇公公一眼,“起來吧,剛回京就見你遞了帖子,爺也是這幾日才倒出空來。”
年羹堯起身拱手道,“奴才知道貝勒爺近來事物繁忙,本不想登門打擾。但日前家父從湖廣送了請安的信件,還捎了幾桶鮮活的烏鱧來,奴才不敢耽誤,才冒昧遞了帖子。”
四阿哥彎了彎嘴角,“年老在外任差不宜,你回去囑咐他,以後就不要在這些吃喝的小事上費心了。”
年羹堯聞言弓下身子道,“年家深受貝勒爺知遇之恩,無以為報,隻能在這些小事上略表心意,還望貝勒爺不要嫌棄。”
蘇偉在四阿哥身後無聲地撇撇嘴,撫了撫胳膊上起的一層雞皮疙瘩。
年羹堯走後,蘇公公得意了,翹著小尾巴高興了一整天。事實證明,那天他的下馬威確實起了作用。無論年羹堯的實際心意是怎樣,他這一趟就是來表忠心的,這說明此時的年家還不敢脫離四阿哥的庇護。最起碼,年遐齡對四阿哥是絕對忠心的。
佟府
佟國維鐵青著臉,負手站在窗前。
“大人,”門人薑明躊躇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如今劉大夫失蹤,連家人都遷走了。基本可以肯定,公主的死沒有那麽簡單。皇上現在雖然不追究,但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將這件事捅出來,尤其是劉大夫背後的人。”
佟國維隆起眉心,深深地歎了口氣,“這是有人怕咱們佟佳氏擋路啊,是我疏忽了……”
薑明凝眉思索片刻,壓低聲音道,“大人以為是誰?雖然朝中與咱們府上有過節的人不少,但敢對公主下手,使出如此狠厲手段的人卻是不多了。”
“還能有誰,”佟國維露出一絲冷笑,“如今朝廷內外皆無大事,爭執最激烈的就是儲位人選了。索額圖、納蘭明珠都是半截身子入了黃土的人,這時候不爭一把,以後就隻能望洋興歎了。”
“大人的意思是?”薑明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