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作者:2月28日      更新:2020-07-11 04:04      字數:4571
  她的身軀已經無法再維持形狀,一會兒是春夏的樣子,一會兒是席文文的樣子,融合體牢固地嵌合在她的意識體中,它已經非常的壯大,使得她像雙頭四手四足的怪物。因整個人不停在實體與意識體之間轉換,看上去像是閃爍的星辰。

  “文文!”湯豆叫了一聲,但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耳中隻有無盡的轟鳴。她掙紮著,想向席文文爬過去,但是她身上一點力氣也用不出來,從頸間噴出的血,不一會兒就浸濕了地麵,她有一種自己漂浮在紅色溪水上的幻覺。

  黎川似乎也已經沒有餘力,他身上沒有傷口,但每一寸皮膚都在向外滲血,他掙紮著向門爬過去,湯豆用盡一切力氣也隻是抓住他的袖口。

  她想做得更多,但已經不行了,身體感覺不到任何東西,除了寒冷。就仿佛心肝脾肺腎都是冰雕的,骨頭縫裏都在冒寒氣,意識也變得模糊。隻是死死地抓住那一片袖角,不肯鬆開。而在她眼角的餘光看到,遠處席文文撲倒在了地上。

  大靈與符咒幾乎是同時到達門邊,在它們觸到門的瞬間,整個世界突然安靜下來,一切聲音都消失了。然後,猛然之間刺目的白光從門上迸發而出,不過一瞬間,便覆蓋了天地。世間萬物都消失了。

  除了這茫茫的白。

  湯豆睜開大眼,但什麽也看不見。她感覺自己像一粒塵埃那麽渺小,被風吹拂便隨風飄蕩。又覺得自己無比龐大,輕易就吞下山何。

  世間一切在這片白中漸漸現顯,萬物在飛快地生長、死亡、腐敗,舊的生命每一個呼氣間都在死去,但新的生命在每一個吸氣間都在盛開。山川變高又變矮、河流由磅礴至幹枯。時間在不停地向前去,又在不停地後退。人在出生,也在死亡。

  她甚至看到了龐郎人。

  它們的世界那麽小。比我們的世界相比,隻有一顆珍珠那麽大。這顆黑色的珍珠就在鎮邪陣中心。每個人都看到過它,但每個人都沒有看到它。它像是被人無意遺落在那篷生機勃勃的青草之間。

  但它們的世界又那麽大,有著無盡的看不見的能量,容納著無盡的靈魂,那些意識體在能量的滋養下,每一秒鍾都在新生、繁衍。湯豆以為自己去到那個世界時,那裏的種族已然衰敗,可並沒有。

  那些意識體飄蕩在那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它們大時,能脹滿每一個世間,就算有萬千的新世界也不夠它們舒展,小時能全部躋身在一粒塵埃之中,卻並不會覺得擁擠。它們看著生命短暫的龐郎人朝生暮死,就像人看著螞蟻,神看著蒼生。當生靈拜伏祭奠它們,它們偶爾會有回應。更多的時候隻是視而不見。

  她看到了龐郎人失智的意識體。那些凶惡的靈魂,遊蕩在地城周圍,是求道勝地的守護者也是囚徒,它們無法離開,無法死亡,那裏仿佛是有罪者永遠不滅的牢籠。那便是它們蔑視生命的的下場。

  她看到這個世界中,以人類麵目生活著的龐郎人們。他們向‘神明’乞求長生之法,以為得到的是饋贈,最後自己都忘記自己的存在,結局的也不過是在毀滅的邊緣掙紮。

  然後她看到了‘他’。從他幼時,到他長成。

  他受過辱罵與輕視,企圖得到一個家與家人,一身是傷坐在樓梯口哭,端著那碗麵吃著默默地掉淚,不得不回到毫無希望的生活中去時,小聲地問:“我能做你的孩子嗎?”他那麽小,麵容瘦弱,頭發枯黃,眼中還有些光亮,與希翼。

  後來他還活著,但已經死去。

  他沒有自己的名字,一世都希望成為別人。

  成為任何人……成為黎川……

  他那麽聰明,每日同進同出,巧妙地誤導所有人,混淆兩個人的身份,他也那麽冷酷,在黑暗的街道上殺死了提著行李、曾與他像兄弟一樣的少年。

  成為黎川。

  這樣就可以當作自己沒有經曆過那些痛苦的過去,當作自己有並不富裕但溫馨的家,有並不完美但慈愛的父母。成為一個普通的孩子,結交朋友、受人喜歡。

  當他站在樓上的陽台,看著對麵陽台上微雨中的少女,和她一起站在黑暗的夜色中,也感受過短暫虛無的寧靜。

  當他在車上,與懷著孕的湯母同行,靜靜地注視著那個女人微笑的側影,審視著她突起的腹部,疑惑著自己的母親是否在自己還未出生時,也像這樣飽含愛意。

  她看到爸爸跪在家祠裏,雙手舉過手頂,接過爺爺手裏的提燈。二叔站在一邊嘟著嘴,大概深以為這樣的重任應該交給自己才對。

  “自古,我們水家一代代守護著她。現在輪到你們。”爺爺是這麽說的。

  案幾上有爺爺和她的合影,照片上,爺爺還非常的年輕,跟她站在一起,像兄妹。爸爸和二叔還很小,不到她小腿高,一邊一個牽著她的手。二叔紮著辮子,辮尾有兩朵梔子花,手裏拿著大大的棒棒糖,缺了門牙,笑得燦爛極了。

  她看到水家上幾輩,看到他們發現門的情況有異,是怎麽奔走在各個玄學派係之間,怎麽調合最強大的幾個家族出力,每代派人鎮守在村中。

  也看到村中那些人曾經那麽鮮活地生活著。

  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以為自己守的是‘幽府之門’。哪怕門引發能量混亂,造成傾覆天地的大型爆炸,毀滅了那麽多的城市時,也是他們螳臂當車,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才保得一線生機。

  看著他們中最有天賦的一些人,是怎麽自願被種成種子。

  二叔死了,他們也死了。幾姓之中,最大的諸姓,也隻留下一個一知半解的諸世涼。

  她看到諸世涼,孤身一個喘息著在焦地上狂奔。他的鏡片已經丟失了,同伴已經死去,被看不見的敵人追逐,最終睜著眼睛倒在無人的曠野,再無聲息。

  更看到母親哭著一耳光扇在父親臉上“你說你沒有出軌,那是哪裏來的這麽大的女兒!你說啊!”

  “別難過,她會當你是親生的母親。”爸爸是這麽說的。

  有掙紮、爭吵、冷戰,但最後盲目的愛戰勝一切。

  當她回到家,笑著撲向媽媽懷裏,她沒有察覺對方的僵硬。在她心裏,這裏就是自己的家,這就是養大自己的母親。但對湯母來說,這是第一次見麵。

  後來呢,也許媽媽也發現了什麽端倪。

  但是她什麽也沒有說。

  “我女兒,是世上最好的女兒。”媽媽和她一道,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曾得意地這麽說。

  “不要怕,媽媽會保護你。”當地下室爆發矛盾,所有人都變得居心不良,媽媽曾這麽說。

  在擁擠的居住區,媽媽給她重新建造了一個家,就算爸爸已經不在,媽媽仍然堅守著最後分別時,答應過爸爸的事。

  但最終,看著女兒從來沒有改變過的容貌,做母親的也明白,女兒永遠無法像自己所期望的那樣,在注視下,像一個普通人那樣過完一生。

  她的人生,太漫長。

  每個陪她走過的人,都已經老去、死亡,他們經曆了人生的悲歡離合。隻有她茫然無知地活著。沒有憂愁地永恒地活著。一代又一代的殘存的水氏族人,以各種方式,守護著最後一個人類。

  這是他們唯一能做的。

  這就是一切的真相。

  當她看到這些。

  那些安靜的意識體似乎也在看著她。

  它們在珠中的世界,透過時光靜默、無聲,眼中沒有憎恨,也沒有欲望。眠於花朵,或伏在貧瘠土地之上,靜靜地看她。

  第81章 結局

  之後突然一切光都消失了。

  湯豆似乎聽到了一聲佛號,有人急奔過來:“人怎麽樣?我們來遲了嗎?唉呀,我就說要趕快!你說不要急!這下好,出大事了!燈呢?快把燈拿來啊!”

  她掙紮了睜開眼睛,原本黎川倒在她旁邊,但現在那裏隻有一片空地,就好像從來沒有人存在過。人呢?她扭頭向說話的人看過去,隻恍惚看到一顆光頭,和寬大的僧袍。

  這個大和尚她似乎是見過,但又似乎是沒有見過。她想說,但卻猛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感覺不到。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隻是過了一會兒,她才又重新恢複了知覺。

  四周不知道是什麽人,在念經文。

  許久又聽到有小孩在打鬧,笑著你追我趕。

  大人跟在後麵責罵:“這裏是玩鬧的地方?還不出去!”

  小孩果然不再亂跑。但也沒有出去。隻巴著大人問:“水白鶴,睡著的這到底是誰啊?”

  大人不理他,他就一直問。

  大人被煩得沒了脾氣,沒好氣地說:“這是姑奶奶!”

  小孩才不信:“你胡說!哪有人名字叫姑奶奶的!”

  湯豆睜開眼睛,室內並不是很明亮,她隻適應了一下,便不再覺得光線刺目了。小孩黑葡萄一樣的眼睛看著她,充滿了好奇:“你姓姑啊?你怎麽一直躺著?你不用吃飯嗎?”另一個小毛頭也趴過來,他是人的樣子,但長了兩隻毛耳朵,有點像狗,

  穿著T恤牛仔褲的少女,背對著他,正在給祭台上的提燈添油,聽到他說話,氣到翻白眼:“行了行了,快出去吧,別在這兒吵人。姑奶奶要睡覺。”

  小孩不理他,大著嗓門:“姑奶奶,你還困嗎?別睡了,今天山上來人了,清水觀的那位師尊也過界,來了這邊,咱們家要開大席,有好多好吃的。你吃了再睡吧。”

  少女長長地吸了口氣,猛地轉身大罵:“水木生,你要死了啊!一早上就沒安生,從睜眼睛叨叨叨叨到現在,叫你不要來祠廟,你非要來,叫你不要在祠廟裏跑,你非要跑,叫你不要說話,你非要胡說八道。你等著看我一會兒怎麽跟你爸說吧,你這個小……”

  突地與湯豆對視,聲音嘎然而止,像被什麽噎住似的打了個嗝。

  湯豆也怔怔地看著少女,她總覺得這個女孩自己雖然從來沒見過,但神色說話卻很有熟悉的感覺。

  水白鶴回過神一句話也沒有說,轉身就跑。

  叫水木生的小孩,衝她嚷嚷:“水白鶴!你不是說祠廟不能跑嗎?你幹嘛跑?我一會兒要跟爺爺講,看爺爺罵不罵你。”扭頭又拉湯豆,想幫她坐起來:“真的有很多好吃的,我不騙你。”

  湯豆試著動了一下,但動不了。她身上有知覺,身軀也保養得很好,但要讓身軀聽頭腦指揮並不像以前那麽容易。等她終於坐起來,已經花了不少時候。兩個小孩也忙活得滿頭大汗。

  水白鶴又喘著氣跑回來了。進門沒頭沒腦地說:“家裏沒人。都去周年慶了。”說完看著湯豆。頓一頓:“要不,我給他們打電話去。”轉身又跑。

  水木生指著放提燈的祭台喊:“你手機在這兒呢!”

  水白鶴一摸口袋,又跑回來,拿起手機,手都在抖。通訊錄按了幾次都按錯,終於接通了,第一句話幾乎是用喊的:“祠廟裏的姑奶奶醒過來了!”

  ……

  “就剛才。”

  ……

  “她正看著我呢!”

  …………

  “是真的!水木生把她弄起來坐著了!不是,不是他胡鬧,是真的醒過來了!眨眼了!”

  ……

  “又眨了!”

  湯豆:…………

  “試有沒有呼吸?她看著我呢我怎麽試?”水白鶴是崩潰的,老遠就伸出一個指頭,一步一步蹭過來,在湯豆的注視下,伸到她鼻子下麵。試完飛速彈開:“有!有呼吸!”聲嘶力竭。

  …………

  水木生非常同情看著她,對湯豆說:“她是我姑媽。不好意思啊,她腦子有點問題。”和小大人一樣。

  湯豆想說話,但太久沒說話,發不出聲音來。掙紮了好久才問出:“你是誰?”

  水木生話很多:“我爸爸叫水白龍,我媽叫李觀風。”

  李觀風?是陌生的人名。

  水木生指著旁邊的小狗人:“這個是我好朋友,周小平,我們都叫他阿汪。我們在一個學校上學,讀三年級。不過四年級我就不在這兒讀了,我們龐郎人是要修道的。”

  阿汪輕聲細氣:“我要做科學家。”

  “你做不了科學家,隻有普通人才做科學家。我爺爺說了,龐郎人是要修道的。”

  “可以的。”

  “不行!”

  阿汪很委屈,耷拉著耳朵,但非常固執:“可以的。我問了老師。又不是每個龐郎人都非要修道不可。那,那九年級的張麗麗也是龐郎人,她就沒去清水觀入道。還有,還有……那個,之前那個上天的宇航員,也有一個龐郎人。”

  水木生翻白眼:“修道修得好,自己就能上天。想飛哪就飛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