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作者:2月28日      更新:2020-07-11 04:04      字數:5822
  “是。”

  “你聲稱,無為子從小道處得知淩詒和偽造知非子之死後,讓你帶著清水門師祖傳下來的盒子逃出山去,而你逃至半道被淩詒和追上,不得已假意與他周旋,但被脅迫再次入山?”

  “是。”

  “你所說的,被淩詒和追上的地點,已經是深山之外。山道也寬敞,你如果真的想離開,為什麽不在淩詒和追來時逃走,反而與他一道又進入到深山之中呢?”

  “他們來的速度太快,我們逃不走。”

  “那你即帶了家將,又為何不誓死抵抗,反而在進入深山之後,才動手殺人呢?”

  湯豆眉頭跳了跳,抬頭看了他一眼,不露聲色回答:“我帶的人,不是劍士的對手。那些劍士應該是鑒天司門下護衛,他們是什麽水準,大人應該很清楚。”她頓一頓向上看去,盛喻麵色未改,內官到是抬眉看了他一眼。而國公府那位則是老神在在,不發一言,隻是靜靜地聽著。

  收回目光,她頓了頓才繼續說:“我所帶的家將,都不過隻是力氣大些,會耍些刀劍的粗人,在訓練有素的劍士麵前空有忠心,而無製勝的本領。再者,就算是當場反抗,他也大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我們就地撲殺,隻需汙蔑我們是凶手,說我們拚死不肯降,自己不得已而為之也就沒事了。所以,我再三思索,以為最好的選擇是先不要硬碰硬。寄希望於,他相信我的說話。可等入山之後,才知道隻有拚死反抗一路。”

  “你說,報信的小道士說自己親眼看到,知非子被執意要封幽府之門的淩詒和氣死,並殺死隨行的同門,偽造這一眾人的死因?”

  這時候國公府那位這時候突然抬眼看湯豆看來。

  湯豆低眉順眼:“是。”

  照湯豆這麽說,就是今上逼得師徒反目。

  真是好大的膽子,到底是無知婦孺。盛喻眼角眉梢都流露出躊躇滿誌,這下誰也不好再為她說話。挑眉正要開口。湯豆卻打斷了他的話,繼續說道:“但我覺得這不是真的。”

  “你說小道士說謊?”盛喻微微皺眉,沉聲追問。

  “不是真的,未必就是他撒謊。他說事發時,他離得很遠,所以才能跑脫。我想,他隻是‘覺得自己看到了什麽’,但未必事實真的是這樣。再者,我聽無為說過,清水觀主已有些意動,已經開始做封門的準備了。這一點淩詒和也早已知情。此次知非子進山,其實就是為了協助他的。”她以為自己會流露出些什麽,但並沒有——謊話說得比她想的更加平靜而坦然,就好像這是真的一樣。

  “那淩詒和為什麽要殺知非子?”

  “我不知道。但我猜,師徒幾十年,兩人之間總有些什麽吧?但那些事,怎麽會是我這個外人能知道的呢?何況我久居老家,哪裏會知道京都深山中的恩怨?”湯豆心平氣和“我隻知道我聽到了什麽,看到了什麽,這幾天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麽。其它的事,恐怕得要大人自己去找到答案了。畢竟,我隻是個去救醫的路人而已。”

  要是別人,盛喻恐怕早就拍桌而起。

  這個女子,好不狂妄。

  但他手隻是彈了彈,又慢慢地放回去。沉了沉心,又問“你既然說,你的家將是打不過劍士的,那你又是怎麽活下來的?你家將如果真如你說的那樣沒用,不足以帶著你逃脫,又怎麽能在劍士與淩詒和手中保你平安呢?”

  湯豆冷冷地說:“我被抬回來時是什麽樣子,大人是自己也見過。”她氣力不足,說話一直有氣無力。

  此時顫抖著伸手,把黃符掛在鼻端,數分鍾之久,隻有微弱的氣息從鼻中出入了一次,吹動紙張。其它時候隻有一片寂靜

  “大人把這稱為保了我平安?我能活著坐在這裏,不是我的家將厲害,是我運氣好,先是被殿下找到,後又為國公府大公子所救。能吊著這一口氣。”

  她懷裏揣著暖爐,指尖卻凍得發青,嘴唇發烏,臉頰上也沒有半點顏色“我能用路上學的三腳貓的頌言在關鍵時候拖延他片刻,得到這一線生機,大概是上蒼憐憫我母親所給的福報吧。”

  盛喻意氣上頭,厲聲說:“你以為就憑你一家之言,就可以汙蔑淩大人?他一生忠直,豈是你幾句似是而非的話就可以攀誣的?別忘記了,在場的不隻你一個!”

  湯豆心平氣和地說:“如果還有別人能給供詞,你又何至於來逼問我呢?早就拿了別人的證詞,甩到我臉上,硬叫我認罪。現在不是我說謊攀誣,而是你鑒天司官官相護!你與他隻是同僚,便自以為與他相知?便是同塌而眠的夫妻,也不敢說對自己的枕邊人無所不知!”

  盛喻被說中了,猛地站起身,一臉怒容。

  一直沒出聲的內官突然說道:“盛司監也不要生氣。奴家看呢,公良家這位五姑娘也實在是不知道什麽內情。本來身體就不好,自小就病著,好不容易上京都想治個病,卻又天降橫禍。她言語是不太客氣,可到底也隻是少兒不知天高地厚。頂多是因體弱父母嬌慣,有失教導,雖是驕縱,但實在也不會是什麽窮凶極惡之徒。”

  他說著好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信任淩詒和的,可五姑娘長這麽大,自幼養在她母親膝下,從來都沒來過京都,好生生為什麽要殺了清水觀滿門?她圖什麽呀?”

  盛喻說不出來,雖然對內官十分不服氣,想嘀咕一句什麽‘該當以重刑逼供出真言’之類,可話沒出來,到底又忌憚得很。緩緩地坐了回去“此事也定非淩大人所為!”

  內官笑一笑,但也並沒有再和他爭執,隻說:“事實真相是怎麽樣,那就是盛大人要去查明的事了。如今五姑娘知道的也全都說了,老這麽扣著人也不是辦法。”

  見盛喻冷著臉不肯開口,也不惱,隻拂拂衣視,慢聲細語:“自打五姑娘重傷卻不得回家,被扣滯在這裏,不說公良氏,也不說徐娘子了,上至宮裏的皇後娘娘都很掛心得很。娘娘與徐娘子自□□好,已是多年摯友,聽聞五姑娘重傷吊著一口氣而已,難過得吃不下、睡不著。隻想著不能妨礙水大人執行公務,是以未曾有多半句話。隻是叫你們不能苛待她而已。如今奴奉命來了這裏,也隻是旁聽,從不曾插嘴。

  但這件事說到如今,已明明是與五姑娘無關了,盛大人卻始終不肯鬆口。奴卻要鬥膽問盛大人一句了。你言語之中,句句無端認定了淩詒和是冤枉的,分明已是存私。為私情冤枉良民,這就是你的為官之道嗎?你就是這樣回報陛下的信重嗎?”

  說著冷笑:“你今日把人放了還好,若你固執己見,非要把這樁事栽贓到五姑娘身上,可不要怪皇後娘娘與你把這官司打到陛下麵前去!要請陛下主持公道了!那你可要去與陛下說說清楚,小小一個萬裏之外長大的弱小女子,是為了什麽深仇大恨,要千裏奔襲莫明殺了清水觀滿門!難道你要說,是鬼上身不成?”

  說著他看向一邊的國公府大公子:“正好,大公子在這裏,來請大公子說一說。他既然幫五姑娘治了傷,吊著這條命,有沒有鬼上身是再清楚不過了。”

  盛喻一言不發,看向大公子,見對方並沒有給出自己想要的答案,顯然是怒極,可也確實有些茫然,如果真是湯豆,那確實得有動機。

  內官看了看他的神色,隨後口風一轉“其實,朝中上下,誰不知道淩大人與知非子情同父子?可你咬著一個無辜女子,於還淩大人清白有何益處?你把這麽一個無關人氏做嫌犯呈遞上去,又半點證據都拿不出來,合理的說法都沒有。就不怕被人笑死嗎?”

  盛喻強令自己冷靜了下來,看了看湯豆……最後隻沉著臉,說了一句“這件事還沒有完。我總能找到證據的!”拂袖而去。

  但走到國公府大公子身邊陡然停下步子,隻問他“你也以為是淩大人犯下此大案?”

  大公子垂眸沒有回答,是或者不是,隻是說:“他不是奸惡之徒。”

  盛喻表情微微緩和了些,隨後說:“鑒天司監本該由大公子才能勝任。但大公子身體不便,如今實在無人可用,以至於司中竟一個懂得術法的人也沒有了。萬一遇到些……”

  大公子坦然道:“在所不辭。”

  他微微歎氣,對著大公子禮一禮,冷冷地掃了湯豆一眼之後,這才轉身大步走了。

  內官慢騰騰站起身,雙手攏袖隻淡笑著看著他的背影。

  等他走了,下台階來向大公子禮一禮,又向湯豆一禮。對湯豆說:“您那個小丫頭還昏著呢。其它人麽……”隻是微微歎氣。

  那就是一個也沒活下來的意思。

  湯豆怔了怔,想到宋嫫和家將們,眼睛發熱。隻掩飾說:“多謝大人。”聲音虛弱極了。剛才那些說話,對現在的她來說,實在是太費力氣,現在有些支撐不住了。

  內官推讓:“不敢。奴這也沒做什麽。”

  湯豆想說一句謝娘娘的話,但也沒有力氣。

  內官示意她不用再說:“娘娘知道的。”說著往大公子看“那我就五姑娘送回去……”

  一直沒說話的大公子伸伸手,讓隨從扶著自己站起來,打斷他的話,說“她拜了淩詒和為師,不論是不是倉促而成,事出有因。拜了就是拜了。再說,師門凶案到底是何內情,誰也不得而知,案即未斷,是不是叛逆便先按下不提。是以,她還算做是清水觀的弟子。傷即沒有好,自然還是得由師門來照看,沒有這時候不顧人命,遣回家去的道理。”

  內官眼神有些閃爍。

  大公子問:“難道大人信不過我嗎?”

  內官連忙說:“不敢。大公子從來正直無私。”這句話到是說得真心實意。

  雖然大公子對盛喻的態度可以說是很友善,但現在對這邊也似乎並不念什麽怨氣,不然治傷救人不會這麽盡力。

  大公子聽了,沒有再說,隻是表情沉靜,扭頭看向湯豆“你的傷不是小事,絕不能怠慢。等病好些再返家去。也省得你母親操心。我會叫人往你公良府送信,幫你報個平安,之後也讓你母親過來探病,反正觀裏一時也回不去,總歸是呆在城裏的,來去兩相便宜。”

  湯豆虛弱地點點頭“多謝二師叔。”

  大公子點點頭,兩邊這就算是認了。

  湯豆也知道,現在除了大公子,估計也沒人能治她的傷。

  清水觀雖然還有一個老三,但一早小道士就說了,老三行蹤不明一直在外行走,不曾回來過。

  其實。這位大公子不說認她為清水觀弟子的話,她為了看莫溫留在盒子裏的東西,也是要賴在清水觀的。

  再說,淩詒和死前還有什麽未盡之事,隻能從他常居之處來查證,他沒有父母,自幼是在清水觀長大,自然不會有家眷來收他的遺物,現在大公子也說,還沒有坐實了他就是叛徒,那他遺物、居住處,清水觀的人去查看是明正言順。就算鑒天司阻攔她,也不會攔大公子。

  既然說好了,內官便帶著人回宮裏複命去了。

  大公子這邊,著人先去公良府送信,隨後便著人將還在昏睡的春夏帶上,又把原被扣壓的一些湯豆隨身的東西也都取回。便浩浩蕩蕩地帶她們離開了鑒天司。

  出了大門,便有個內官在門口守著,進到大公子的車出來,上前來問。說是替那麽殿下來打聽情況“自己還不好,卻還是擔憂著這一位的安危。”

  湯豆確定文文還活著之後便有些昏沉。將睡將醒的,精神非常不濟。也聽不清說了些什麽。

  不多會兒,車子又重新動起來。

  一直到了大公子府邸時,徐娘子卻早在那裏等了,也等不得車子入府,急急地上車來看女兒。

  見湯豆精神不好,全身符掛得像柳樹,一口氣遊絲似的,她心痛得想哭也不敢哭,生怕哭了會晦氣,招來不好的事發生,隻強忍著一再地說“托大公子鴻福。徐氏做牛做馬也無以為報。”

  對著勉強睜開眼睛,卻沒什麽力氣說話的女兒,帶著哭腔細聲叮囑:“阿豆要聽大公子的話。不可頑皮,不要惹大公子生氣。”

  本來是舍不得就走,但一聽大公子說湯豆身上的符要換了,再舍不得也不好耽誤,留了兩個丫頭來貼身照應後,便下了車來將備好的東西也叫兩個丫頭壓車,送進府去。

  隨後目送女兒坐的車子進去之後。徐娘子出神好半天,說:“這一段,我總覺得她有些不同了。性格有些大變,但如今一想,有什麽要緊?隻要能生龍活虎就好。可這一點也求不得嗎?”

  隻要活著……能康健地活著就好了。這個要求很過份?難道這也不行嗎?

  “我一世,卻從沒有過惡行的呀!”她怕不吉利不肯哭,隻捂著臉,許久都不動一動,隻無聲地站著。

  第69章 師叔

  湯豆還沒被抬下車,便失去了意識。剛才說那麽多話,實在是超出她的承受能力。

  再醒時,正是夜裏,窗戶大開著,能看到外麵沉沉夜色,大公子正坐在塌前的桌邊看書。身上的袍子隨便地垂在地上,看著像是出神了,不知道凝眸望著院中夜色下的花樹發什麽呆。

  而守在塌前的服侍湯豆的小丫頭打著瞌睡。

  湯豆叫了一聲“師叔。”

  大公子回過神,起身先是看了看她的脈息,又伸手捏捏她的臉,看了看她臉上回血的速度有多快。

  他手暖得很。手指修長,關節突出,雖然清瘦可十分有力。

  查看完之後,隻說:“好些了。雖然不多,但至少已有了點血氣。”見塌邊的小丫頭在打瞌睡,也不高聲說話,走路到有些放輕手腳的意思。隻是他隻有一條腿,手裏的拐難免會弄出響動。

  小丫頭醒來,窘迫地連忙從塌沿上爬起來,立到旁邊去。見兩個人都沒有責怪的意思,這才微微鬆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受過提點,怕兩個人要說什麽師門中的話,連忙退到門口侍立。

  湯豆問“師叔。春夏如何了?”

  大公子似乎也不能適應師叔這個叫法,頓了頓才說:“她不過是些小事,你還是選顧著自己吧。”說著坐回桌邊,拿起筆卻久久難以落下。似乎難以抉擇。

  湯豆努力欠了欠頭,看到桌上鋪的是黃符紙。

  這間屋也並不是正經的臥房。看上去更像是在書房裏的放了張小憩的塌床。除了床,就是書,還有個丹爐放在外間,有下仆守在旁邊,裏麵不知道在燒什麽。

  “我看到無為有沒寄出來的信。說你用過祭天地文。”大公子放下筆,問:“與你師父相鬥時,還用了什麽?”

  湯豆還不太適應,一時沒想起師父是哪位,反應過來說的是淩詒和,說:“我不懂太多。淩詒和說,我當時用的是默頌。”

  大公子大概覺得她有點不知禮數,與師長說話竟不自稱為弟子,開口就是師父的名諱。但張了張嘴,看她麵無人色,最後沒說什麽。隻問:“之後可又做過什麽?”

  湯豆便把自己與淩詒和相鬥的時候,發生的事情說了“這之後便不好了。”

  “什麽‘便’不好?這還叫便?”大公子歎氣“你該說,都做了這些你才不好。也難怪無為要給師父寫信,再三地說,讓師父怎麽也要把你留在觀中。他還給我寫了信,通篇都是溢美之詞。什麽千古難見而不自知!”

  湯豆回想起來,無為在她麵前到是沒有流露出太多。反問:“我做這些有什麽稀奇?”想在大公子身上多得到些信息。

  “有什麽稀奇?”大公子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指“也不知道是什麽混帳教你的這些。若是別人。單是一個祭天地文就能要人命了。你以為,天地是什麽人都祭的?”

  湯豆好不怕死,問:“那天地是什麽人才能祭?”

  大公子望著窗外的夜色,許久才說:“先時,觀中有不懂事的弟子,偷看雜策原冊之後不知天高地厚,就試了試祭天地文,但用頌文剛念完‘念天地蒼生’這五個字,就橫死當場了。要祭奠天地萬靈,就得要真的知道它們苦,真心實意地願意解眾生之苦。不然是要死在它們手上的。”

  湯豆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