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大丫鬟奮鬥日常 第52節
作者:太極魚      更新:2020-07-11 02:14      字數:8163
  鳳姐事多任重,老太太和太太們還能自便休歇,獨她,又要收拾一應動用之物,又要照管老少,必得忙的不可開交才是。誰知鳳姐眼見熱鬧轉瞬成空,心裏不知怎的,忽就悲涼起來,支撐著的精神氣一沒了,這氣色立時就顯露出來。灰慘慘的形容,黃著一張臉兒,她一向年輕健壯,這會兒卻比賈母和王夫人還不如。唬的身疲力竭的賈母都以為累壞了她,忙命她自去歇著,不可逞強。

  反倒是尤氏,接過這一大攤子事情,她當家是做慣了的,除了管不住賈珍,寧府中饋倒也打理的妥當。又有王夫人命李紈從旁協理,為省親收尾的事做的倒還算順當。

  鳳姐撐著平兒的手,顧不得下人褒貶說嘴,一徑隻往自家去了。到了屋裏,身子一軟就倒在炕上,唬的平兒忙道:“我去尋二爺回來,給奶奶請個大夫看看。”

  鳳姐知道這是心裏的病,忙有氣無力的擺手道:“娘娘才省過親,剛走我就請大夫,可叫外頭怎麽看呢。況且老太太和太太被冷風吹凍了這半日,也還沒叫請太醫呢。”

  少時賈璉家來,亦是一身的風塵疲憊,眼看王熙鳳這模樣,也嚇一跳。

  鳳姐屏退旁人,拉著賈璉的手哭道:“這終究是什麽情形,二爺給我露個實底子,叫我死也死得明白!這大半年,我忙裏忙外,恨不得一個人劈作兩瓣兒使,連咱們姐兒都顧不上,這為的什麽?還不是為了討娘娘討皇家的好兒,不求娘娘能拉拔府裏,縱然不加官進爵,叫府裏的爺兒們能補個實缺也罷了,可這回娘娘歸省,叫我看見什麽了?爺先前還罵我多心,我不信你看不出來!”

  賈璉垂著頭,一時也沉默不能說話。

  就聽鳳姐又哭道:“這宮妃省親,宮裏早就安排的一絲不亂,什麽時候起駕,早早的就定下來,可就這麽一個消息,咱們白在冷風裏凍了半天,才有個太監愛答不理的告訴!這算什麽,這是娘娘身在妃位,卻連個沒根的太監都不拿著當事,你還哄我!怎麽進宮這些年都沒動靜,忽喇巴的就封妃了呢,原來奢想什麽盛寵,我呸,咱們真是銀山銀海的把自己當傻子哄!”

  最讓鳳姐驚懼的是:“我聽說娘娘受封有甄家的助益?還有平安州什麽事。那甄家……甄家像是不好了?”還有蓉兒媳婦秦氏死時夢見她來作辭說的什麽瞬間的繁華、盛筵必散之語,本已忘了的,誰知那日往羅翠塢一趟,跟朱嬤嬤說了一會子育兒經,好不容易帶著大姐兒睡一宿,不知怎的又想起來了。

  賈璉神色一緊,忙低聲問:“你聽誰說的!”

  鳳姐看他神情,就知這些未必是假的,更是鬱氣難平,恨道:“好你個璉二!什麽你都瞞著我,那些個偷雞摸狗的事情也就罷了,這種……你也瞞的死緊,果真不是一條心!”

  賈璉忙道:“這裏麵的事深著呢,就是我,也隻聽珍大哥哥醉話露過一鱗半爪,根本說不出甚麽來,要我告訴你什麽!倒是你,從哪兒聽來的?”

  鳳姐胡亂擦擦淚,“太太偷偷收了甄家送來的六個大箱子,雖做的機密,可也瞞不過我去。我心裏納悶,少不得暗地裏打聽。那金釧兒,不是,老爺的白姨娘倒是個有心人,她偷聽太太跟甄家的人說話,悄悄告訴了我知道。甄家仙去的老太太可是老聖人的乳母,甄家煊赫這麽多年,甄太妃還健在呢,難道甄家真就能敗了?”

  賈璉神色難看,半晌方道:“那平安州什麽的你別打聽,聽珍大哥的口風,似乎牽扯什麽大事。有老太太在,珍大哥雖尊著這邊,可到底東府才是族長……咱們隻安生過日子,千萬別露頭。至於甄家,他家盤踞江南多年,聖上的錢袋子倒成他家的了,到底礙了眼。不過這事還壓著蓋子呢,原是林姑父家的大管家,悄悄提醒我一嘴,怕咱們摻和進去,我才知道。”

  鳳姐捉著賈璉袖子的手跟脫力一般,啪的掉下來,似哭似笑,勉強道:“不會帶累咱們家罷?”榮國府和甄家都謂老親,相互之間外事內宅牽扯不清,甄家在江南作威作福,賈家、王家可都是出了力的,就連現在見勢不好,甄家轉移財物都先想著藏匿到自家來。若是甄家倒了,焉知不會牽出榮國府去。

  鳳姐再不識字沒讀過幾本書,可後宅的彎繞道理卻門清的,突然抬舉晉封娘娘,這跟她從前收拾賈璉的通房丫頭和自己的陪嫁丫鬟是一個道理:抬舉為的是暫且安撫住,好能一個個收拾,等空出手來,這抬舉的多高下場就多慘。

  鳳姐把這話告訴賈璉,賈璉心道,看不出這醋罐子胸中還有些溝壑。

  他自己也是在林家提醒後,心裏不安,特地再三再四去請馮紫英吃酒,馮紫英的老子神武將軍乃是當今的心腹愛將,馮紫英早年亦是他們這群年輕風流子弟裏頭的貨,隻是當今繼位後,這位家裏越發顯赫受重用,他倒漸漸的不同往日舊友一起了。賈璉與他交情還有一些,馮紫英受不過盛情,看在以往的份上,模模糊糊的提點了一些話。賈璉心裏驚駭,卻全不敢表露,這亦是他在修建省親別墅時下死手貪墨的因由之一。

  鳳姐黃著一張臉,慌道:“這等大事,你怎的不告訴老太太、老爺……”話未說完,她自己都覺不妥,訥訥的掩住口。告訴了又怎樣,事已至此,縱然老太太知道,那龍案上的條陳罪狀難道就能消了麽,況且老太太偏心,有寶玉在,她許是會推大房出去擔罪……

  好半天,賈璉才道:“有一日咱們受用一日罷了。大老爺半年也不出家門一趟,老爺隻醉心清客相公們清談,縱然有事情,大頭也在東府裏,隻要咱們清白不掉裏頭,想來最多不過是打發回金陵去……你好生照管林妹妹,林家肯私底下提醒一句,全看你往日厚待林妹妹的份上。若真不好了,興許林姑父能搭把手。”

  鳳姐聽了,如五內俱焚,卻隻得應下。賈璉吹燈躺下,雖疲累的很,卻怎麽也睡不著,前幾日他還跟妻妾說“爺早晚要襲爵”,誰知道他說這話的時候心裏的滋味。襲爵是不想了,隻要人平安,憑他藏起來的幾萬銀子,自家幾口也活的好好的。

  鳳姐臉朝著牆壁,也暗暗想道,怪不得連程家新進的皇商,璉二說起來也叫慎重相待,不肯得罪了;怪不得就連薛大呆子的銀錢,自家這位爺也算計在眼裏……想一程,掉一程淚,晨起,平兒過來服侍,一模枕頭都是濕的,都能擰出水來。

  熙鳳打定主意抽身退步,次日晨起,病的起不來床。賈母、王夫人打發人來看了幾回,到底無奈何,隻請尤氏照理家務。

  邢夫人打發王善保家的來看望,鳳姐掙紮著起身,又是命平兒上好茶來又是打賞銀錁子荷包,好言送走了王善保家的。

  當日夜裏,平兒親自捧著一匣子赤金打造的頭麵給邢夫人送去,不僅如此,放月例的時候,因鳳姐還病著,平兒隻托王善保家的把璉二這屋裏的領去便罷了,“好媽媽,奶奶還病著,隻有一件事她記掛著不能安心。往日她有心孝敬大太太,隻是老太太命咱們二爺這一屋裏都住在二房這頭,她倒不好意思的。如今宮裏娘娘常賞些物件兒給寶二爺和二太太,我們奶奶看在眼裏,二太太有娘娘補貼,自然大太太就有兒媳孝敬,誰也說不出什麽來。奶奶要孝敬大太太,首飾布料子都好說,唯獨這銀錢,若是忽喇巴的捧銀子過去,人家看了還隻當我們奶奶輕狂不會辦事呢,所以奶奶就想出了個法子:本房上下的所有月例銀子都由媽媽領回去,既是奶奶的孝心,又不打眼。還請媽媽把這話告訴咱們太太知道,別叫太太誤會奶奶的心意。”

  喜得王善保家的直念阿彌陀佛,多領回去一包二三十兩銀子,在邢夫人跟前百般說鳳姐的好處。

  邢夫人看見銀子,又聽王善保說平兒稱呼她“咱們太太”,心裏又熨帖又得意,本十分不喜王熙鳳這個兒媳婦,如今倒喜歡了二三分。這往後,賈璉房裏每月的月例盡數都交給了邢夫人,又時常送些錦緞宮綢,金銀首飾之類的孝敬,這二三分也成了七八分。

  這也了不得了,要知道邢夫人秉性愚弱頑固,兒女奴仆,都不信任,也不依靠,不得人心的很。這樣一個尷尬人,卻有王熙鳳來貼她的冷灶,真金白銀的捧來,可不就是最入她眼的人了麽。

  卻不知鳳姐私底下跟平兒道:“總不過三十兩銀子罷了,奶奶我還出的起,你每月初一從箱子裏取錢出來給咱們的丫頭幺兒作月錢罷了,寧可多賞幾十上百大錢,不許少了。”

  “庫房裏擱置的那些個布頭緞子多著呢,大太太又不能穿那些時興簇新的,你每個月尋一二塊送過去。還有別人送來的那些或粗苯或鎏金的頭簪首飾,你去耳房裏找找,應能翻出一大箱子來,或是逢節裏或是隔一二月,尋摸一件擱匣子裏送過去也就完了。你若翻著喜歡的,自己帶去就是了,不用來告訴我。你隻管挑些沉甸甸的金銀的送東院裏去罷,不過是糊弄那些眼皮子淺的。”

  “花費些銀子東西又如何,隻要不教我去奉承侍候就值當的。幸好這是個吝嗇又骨頭輕的,這些東西足夠叫她喜歡了,我是不難煩哄著那起子人說話!”

  ……

  忙亂之際,日子就過的飛快,仿佛昨夜還寒風刺骨,今朝起來便春花滿地了。

  賈母養足了精神,又要開始高樂,不僅日日召來孫男娣女在她膝下說笑玩鬧,還特地命人去接朱繡。

  朱繡牽掛著黛玉還淚之事,況且和湛家的親事兩家已議定,下月就開始走六禮,親事流程一走,她想出門也不成了。

  朱繡方回來,和朱嬤嬤母女倆還沒親香夠,賈母就命琥珀親自來請。

  朱嬤嬤暗地裏皺皺眉頭,點點閨女的額頭,氣道:“隻許你胡鬧這一回!”這回家去後,給我老老實實的在家裏繡嫁妝。

  朱繡討好的笑笑,撒嬌道:“好些日子不見姆媽,我想的很。況且姑娘和青錦,我都有體己話沒說呢,姆媽好歹容我住兩日,我都跟舅舅說好了,二日後必定來接我的。”

  朱嬤嬤也拿她沒法子,隻吩咐春柳和秋桂道:“好生的跟著你們姑娘,不許她吃酒,更不許她久坐,一會子就回來!”

  朱繡心裏門清,這是姆媽堤防賈寶玉呢,唯恐賈寶玉沒裏沒外的鬧,她都要定親的人,經不起這個。

  第67章 口角

  “唷!咱們朱大姑娘來了, 嬌客快請上座!平兒快給捧好茶來。”朱繡一進暖廳,就聽見王熙鳳的笑聲。

  暖廳裏三春姊妹和黛玉、寶釵、湘雲皆在,鳳姐臉上還有些病容,坐在榻上, 腿上還蓋著兔毛毯子。見朱繡進來, 都忙起身廝見。

  朱繡趕忙還禮道謝, 心裏卻道:一日為奴, 終身直不起身板。果然姆媽說得對,不管自己站的多穩當,是誰家的姑娘, 唯獨在榮國府裏, 自家始終得矮人半頭。這倒不是旁人看不起或是怎的, 而是從自己心裏來說, 在這府裏充主子款兒的事情就作出不來。

  廝見畢, 各自歸座。黛玉笑問:“多早晚到的?怎麽不歇會子就趕過來?可是不曾拜見過老太太?”

  要不說朱繡和黛玉親厚呢, 實在是這姑娘心細機敏, 隻這三兩句話就把自己好處擱到台麵上了, 又提及老太太,這是變法兒提醒自己呢。

  到別人家做客, 知理的客人作的第一件事情當然是給老人請安問候。黛玉這意思, 是怕自己到這府裏來, 先去了羅翠塢叫人說嘴, 她一句話就給堵上了:沒來及歇腳就過來上院,旁的人還能說甚麽。

  朱繡就笑:“才到了不過半個時辰,來的時候兒先給老太太請過安了, 隻是沒見到姑娘們。方才老太太叫,說姑娘們都在這裏了, 讓我也來同姑娘們一起頑。”又問熙鳳:“二奶奶怎麽不在老太太跟前?”

  王熙鳳朝後麵努努嘴,笑道:“老太太和太太,還有大嫂子在裏頭商議事情呢。我這會子這樣,管不了事不說,就連多走幾步都虛得慌,還是別爛巴眼兒照鏡子——自討沒趣了,倒不如陪姊妹們一起說說笑笑,養養我這身子骨是正經。”

  湘雲看朱繡身後跟著的春柳和秋桂,兩個丫頭進退得宜,又有眼色,笑道:“朱繡姐姐如今也嬌貴了,咱們姊妹一個跟著都嫌管的緊,朱繡姐姐還弄了兩個在身邊兒,排場倒益發大了。”

  話音未落,賈寶玉一頭撞進暖廳裏來,手裏捧著個扁扁的匣子,興致勃勃的。一進來看見春蘭秋菊各有其美的七八個女子圍著當間的熏籠散座在各處,嬌態妍妍,不由得大喜,笑道:“好一副香閨集豔圖!”

  鳳姐笑罵道:“又這麽慌慌張張的,你說你急什麽,有狗在後頭攆你不成!仔細跌一跤,把牙磕掉了看你還怎麽說這些怪話。”

  她話還沒說完,又一個人緊跟著寶玉進來,眾人仔細一看,這嬌喘籲籲的,可不就是襲人麽。

  才問寶玉後頭有狗攆你不成,這襲人就進門來,叫姊妹們都撐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襲人跑的兩頰桃紅,幾步趕上來又是跟寶玉搽汗,又是給他摘脖子裏係著的薄披風,一麵口裏給眾人道惱,說“我們這二爺,興頭上來,八匹馬都拉不住,他這麽著急忙慌的,我們跟著提心吊膽。”

  鳳姐眼睫微垂,嘴裏叫平兒:“替我給你襲人妹子陪個不是,先前不知道是她追在寶兄弟後頭,話說冒撞了。”

  平兒心道,若是奶奶還管著家,這襲人見奶奶在這屋裏,必然先給奶奶行禮問安的,這才是丫頭的規矩。可奶奶如今借病退到後頭去,這襲人就踩高捧低,眼裏沒有奶奶了。心裏這樣想著,麵上卻溫溫和和的掛著笑,當真衝著襲人福了一福:“好姐姐,不知者勿怪。”

  唬的襲人忙躲開,“使不得!使不得!”翠縷見她還鬧不清,忙忍著笑說了,倒引得大家又笑了一回。

  襲人漲紅了臉,卻也無法,偏生賈寶玉人家笑,他也跟著笑,手裏珍寶似的捧著個匣子,一心要顯擺他的新作呢。襲人心裏氣的很,卻也不敢得罪了平兒,璉二奶奶雖不管事了,可太太精神不濟,大奶奶又不曾管過家的,這平兒倒成了香餑餑,時常被借去理事。

  笑了一回,各自的丫頭重新捧了熱茶給主子,寶玉方問湘雲:“什麽排場大了?你們方才說什麽呢?”

  湘雲朝著同黛玉坐在一處的朱繡努嘴兒,笑道:“朱繡姐姐來了,正說她呢。”

  這不知道自家又那裏紮著她的眼了,弄出這些陰陽怪氣的話來。朱繡心說,往年這還能說是個英豪闊達的直爽人,雖有些小心思,到底大麵上還過的去,可這一二年,養在榮慶堂的跨院裏,眼界越發的狹隘起來,性子也古怪了不少。

  卻聽賈寶玉才向朱繡問了好,又趕忙跟寶釵道:“好姐姐,先前賜下的‘柿柿如意’的那對金銀錁子你可用了沒有,若有,求姐姐給我使一使,我換些別個好的給你。我那裏還有好多別個樣式的,請姐姐盡挑去。”

  這柿柿如意的錁子是宮裏新作的花樣,都鑄成柿子的樣子,果把兒都作的精細,十分可愛。賢德妃歸省的時候,家裏各主子都賞了金銀錁子,就連未到場的黛玉都不曾簡慢,可這錁子的新樣格式卻各有不同,兄弟姊妹裏除了賈寶玉,唯有寶釵也得了一對兒。

  當下,寶釵笑道:“寶兄弟有用隻管拿去就是了。快別說換給我了,不夠叫人笑話的,反不過就是擱在匣子裏,討個吉祥的意頭,別說你那裏多得是,隻怕我屋子裏能找出兩匣子來呢。”

  朱繡一麵與黛玉和三春敘別後情景,一麵冷眼看,湘雲的臉子已拉下來了。朱繡暗暗地一歎:一個小姑娘家,寄人籬下,且日日都有個處處妥帖的寶姐姐比著;一心想依靠的二哥哥吧,最靠不住不說,還跟個花蝴蝶似的,是個女孩兒都想哄好了。這樣的日子一天到晚憋屈過著,正是樹立性格觀念的幾年,什麽樣的脾性都能養歪了。

  才想人家賈寶玉是個女孩兒都要憐惜呢,朱繡就被打了嘴。原是賈寶玉捧著那匣子笑嘻嘻湊過來要獻寶,被自家的春柳攔了一攔,這位寶二爺就變了臉:“你是哪個?我素日白擔待你們,如今越發得意不把我放在眼裏,我跟姐妹們說話,你巴巴的站前頭作甚!”

  他話說著,朱繡已站了起來,黛玉冷笑道:“我們姊妹的丫頭何曾當過二爺的擔待,這話好笑!姊妹們聚在一處頑笑解悶,各自的丫頭有心的就留下照應著,淘氣的頑去了咱們也不理論。這丫頭趕著上前替你捧盒子,是她知理懂規矩!若是咱們得罪了二爺,隻管對著我們說就是了,不犯著難為個好丫頭!”

  賈寶玉原是被羅翠塢看門的、管事的婆子嬤嬤壓的狠了,這幾月算來,除了黛玉偶然到老太太這裏來,他一次都沒能進去過黛玉的屋子。家裏這多姊妹,他去了,哪個不是笑語歡聲的讓進屋子裏,唯有黛玉,甭說閨房不曾踏入一步,就是書房暖閣都沒進去過。每每過去羅翠塢,要麽是門上擋了,要麽是迎進堂廳裏叫吃茶,別的地方,他稍有意,就有好幾個嬤嬤婆子的來說道攔著。賈寶玉心裏壓著的火氣已久,這會兒見個姿色平常的丫頭也敢來攔著,可不就發了出來麽。

  鳳姐笑道:“一會惱了一會好的,你們的官司還得我來斷。”

  一麵說寶玉:“你素日最體貼女孩兒的,今兒是怎的了,在哪裏受氣隻管對著給你氣受的人發去,衝著繡丫頭的人發什麽火?老太太才接她回來熱鬧兩日,你這麽著,叫她臉上怎麽過的去?”

  一麵又指著襲人道:“必然是你們院子的那起子小蹄子好的歹的又惹惱了他。才去了一個碧痕,還不謹慎著些,看他性子軟和些,就這麽沒上沒下胡天胡地的嬉笑,拿著他取笑不當事,仔細叫太太惱了,再發落幾個。”

  說的寶玉不好意思的,忙上前又是作揖又是拱手的賠不是。朱繡還能怎的,若不是為著驗證心裏的那些想頭,誰願意來這裏看人臉色呢。她輕輕拍拍春柳的手,春柳一笑,仍舊在她身後站著。

  寶玉不妨這生的十分寡淡嚴肅的丫頭笑起來倒有二分嬌俏,一時分外後悔,又忙問春柳名姓,家在何處雲雲,趕著賠笑道惱。春柳一句敷衍過了,探春和寶釵說說笑笑的,廳裏的氣氛又熱火起來。

  賈寶玉那匣子裏頭擱在幾個官窯瓷盒,盒裏頭是兩排玉簪花棒,“……把紫茉莉的花種子碾成細粉,兌上十二種香料,用細貢紗篩過三遍才得著。這粉輕白紅香,又伏貼勻淨,又能滋養潤麵。繡姐姐且看看,比你以往配的,好不好?”

  朱繡拈出一根來,果然是上好的妝粉,比外頭賣的那些鉛粉好多了,這賈寶玉在這上頭果然有些才幹。

  她點頭笑道:“比我配的好。我配的脂膏,能養顏潤膚,上妝用倒平常,你這個,卻更好。”能當做粉餅使了,和自家的不是一回事兒。

  這時候可沒她的那些講究,潔了麵就敷粉的,這粉既當護膚的,又做上妝用,可沒有那什麽護膚、粉底、遮瑕、香粉定妝……的道道兒。

  到底是姑娘家們,就連王熙鳳都擎在手心試用。喜得賈寶玉越發有興頭,還道:“外頭賣的胭脂都不幹淨,我正做著呢,都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再用花露蒸出來……”

  拉拉雜雜說了一堆,三春姊妹同黛玉、朱繡一起淘澄過胭脂,做的極好,沒想著換別的使,嘴上卻也奉承著。

  末了,這賈寶玉道:“好胭脂倒容易得,隻是這花露,林妹妹那裏還有多餘的?”

  朱繡心裏一動,真是瞌睡來了枕頭,忙拉住黛玉,笑道:“先前姑娘和我弄了兩甕,埋在花樹底下,還沒動呢。”

  喜得寶玉手舞足蹈。湘雲捂著嘴,忽道:“朱繡姐姐也怪的很。”

  說著指著黛玉,“她叫你繡姐姐”,又一指朱繡,“她叫你姑娘”。一拍手:“這亂的,跟戲文裏唱的似的,‘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哇,好新鮮哪’!”

  朱繡一曬,這話說的,是說自己一朝得意了呢,還是說不分尊卑呢。

  鳳姐隻覺得腦仁子疼,這些姑娘們在一處,這話裏機鋒打的,叫人也難說。

  “我們兩個的情分,隻我們知道就罷了,叫別人說什麽呢。況且我們覺著好,又哪有別個來置喙的餘地?”

  “雲姑娘說笑,什麽戲文不戲文的,我見識少,並不知道。隻我雲勸姑娘一句,知道這裏養了一班女戲,姑娘聽聽就罷了,可不興掛在嘴上說。”本朝禮教還算寬容,大宅門裏的女眷叫外頭或家下的唱幾出戲聽,實屬平常,可聽歸聽,若是敢在嘴裏說就不雅了。尤其是未出閣的女孩子念出戲文來,可是犯了忌諱的。

  前一句是林黛玉慢慢悠悠卻不假顏色嗆回去的,後一句則是朱繡笑裏藏刀‘好意’勸告的。王熙鳳抿了一口茶,心下大讚,這一雙姊妹,有軟有硬,占盡了大道理,好厲害的嘴皮兒。

  史湘雲臉紫脹,她原是看不慣寶玉百般小心殷勤對黛玉,又有老太太口裏心裏愛重黛玉,她呷了一肚子的酸醋和鬱鬱,隻要撿由頭發作出來。今日看朱繡回來,朱繡又與黛玉最好,她本是柿子撿軟的捏,要刻薄朱繡來出氣,反倒被搶白訓導一頓,又羞又氣下不來台。

  隻是這裏頭誰去管她呢,黛玉原是人家待我一分好,我還以三分的人兒,都叫她得罪了,餘者,一個真心與她要好的姊妹都無:三春向來不摻和其餘姊妹的事情,寶釵是跟誰都好跟誰都隔著一層,唯有個寶玉,現在正左右為難,哪個都想討好,不願意姊妹們起了嫌隙。

  湘雲看了一遭,心下越發難受,不由得跺了跺腳,卻是像寶釵撒嬌委屈道:“寶姐姐,我不過頑笑話,你看她們!”

  寶釵笑一笑,隻拿自己的帕子給她擦擦眼角的淚珠兒,實在的出頭的話卻一句沒有。

  朱繡見狀,這壓踩爭鋒的小話,都是頑話,敢說不敢認,好沒意思的。便笑道:“都是頑話,咱們一笑就過去了。時候不早了,老太太也不得閑兒,我們先家去了。”

  鳳姐也扶著平兒:“罷了,我這精神越發不濟了,才頑了這會子又犯了困,你們坐著,我且回去歇著。”

  出來榮慶堂,鳳姐拉住朱繡,笑道:“家去才幾個月,你就越發有氣派了。”

  朱繡笑道:“璉二奶奶說哪裏話,什麽氣派不氣派的,都是糊弄人的。無緣無故的,總不過人家都打臉上來了,我還一句話沒有,我在老太太跟前的時候也不受這氣。”